第1章

連續幾天,京城的天都陰沉沉的。

冬日灰色的天幕下,四四方方的京城街坊工整有序地延展開去,一眼望不到盡頭。

內城的慎郡王府中,一個小太監急匆匆地從外院跑進來,直奔演武場。

其中一位身著玉白色圓領箭袖蟒袍的男子正在射箭,隻見他年約二十出頭,五官俊秀之中帶著幾分英氣,腰身筆挺身材高大,端的是龍章鳳姿。

羽箭離弦而去,正中幾十步外的靶心。幾個侍衛不由得紛紛鼓掌叫好。

“殿下的射術又精進了!”

侍衛長由衷讚道。

此人顯然正是郡王府的主人,大啟王朝的皇長子李洵。

雖然人人都說大皇子詩詞策論出色,深受皇帝喜愛。卻很少人知道,這位殿下的騎射也是極為出色的。

不過是上有所好,下麵的皇子們也紛紛表現對文的偏好而已。

小太監匆匆跑來,向守在演武場入口的大太監楊進祿耳語了幾句。

楊進祿聞言臉色一變,快步趨近慎郡王身邊。

“殿下,出大事了。”

觀楊進祿的神色,李洵知道這事不便在演武場說,快步走出了演武場,來到門口的暖閣。見沒了外人,楊進祿立刻稟報道:

“剛才司禮監王公公遞了消息出來,今早陛下命人為七公主擬定封號,有意將其許婚於西戎那彥圖台吉。”

大啟周邊被武力強悍的蠻夷包圍,對於能夠拉攏的,今朝曆來都是采取的招撫政策。

派公主和親,每年給予大量財物賞賜,以此換得這些蠻夷不進犯大啟,讓大啟不至於幾麵受敵。

望著自家向來溫和的主子此時陡然變色的俊臉,楊進祿心中忍不住生起了一些同情。

早年二公主和親北戎,今年初傳來消息,莫名客死異鄉。

現在又是七公主。

殿下母妃已經過世,統共就這一母同胞的兩個姊妹,竟都逃不過和親的命運。

“備馬!”

耳邊傳來低沉的喝命。

楊進祿意識到自家主子要做什麽,不由得一驚,趕緊勸道:

“殿下,萬萬不可!”

李洵卻很堅持:

“我說備馬!”

堅決,不容置疑,甚至帶著幾分慍怒。

奴才哪能做主子的主,楊進祿不敢再勸,隻能趕緊去讓人牽馬。

李洵披上黑色貂皮大氅,跨上毛發如雪的坐騎,禦馬朝宮城飛奔而去。

他知道楊進祿在擔心什麽,但對他來說,那些都比不上親妹妹的性命。

蠻夷之地,氣候惡劣,飲食人情都與中原大相徑庭,再加上孤立無援,和親的公主們大多逃不過一個病逝的結局。

七妹自小體弱,真的嫁到西戎,那無疑是讓她去送死。

當年二姐和親時他尚且勢單力薄,無法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父皇把她嫁到北戎,連她莫名客死異鄉也無法去調查原因,隻能任由父皇厚賜安撫她的夫婿。

他答應過母妃和二姐,一定要好好照顧七妹,便絕不能任由她再被父皇拿去做和親的犧牲品。

穿過重重宮城,中軸線最中央的位置便是金碧輝煌的勤政殿。

見李洵大步而來,守在大殿門口的太監們用拂塵架著攔住了他的去路。

“殿下,陛下正在議事,還請殿下去廂房稍坐片刻。”

說是如此,裏麵卻傳來了絲竹之聲。

李洵沒說什麽,自覺地去了旁邊的廂房。

皇子們有專門的一間房,等待召見的大臣們又是另一間房,裏頭都有太監宮女拿茶水點心伺候著。

李洵對這裏並不陌生。

十二歲才開府出宮的時候,為了不讓皇帝父親忘記自己,他幾乎是隔三岔五就會捧著字帖詩詞來這裏,等待父皇撥冗見他一麵。他的弟弟們也是如此。

但皇帝也不是經常都有空見他們的,往往枯坐一整天,最終也不過等來一句陛下今日不得空,殿下們還請回去歇息。

相比弟弟們,李洵得到接見的機會是最多的,在朝中也許他與太子一道入朝聽政,甚至去六部曆練,還第一個得封爵位。

正因為如此,京中都說他是最得皇帝寵愛的皇子。

但今天,他卻足足從上午坐到了臨近宮城關閉的時候。

“殿下,宮門快下鑰了,您請回吧。”

皇帝跟前的大太監劉玉前來傳話。

李洵知道,父皇這是故意避而不見。

若是平時,他絕不會說出半個不字,可這次事關妹妹的終身。

“還請劉公公再代為通傳一聲,我有急事求見父皇。”

他塞了塊上好的羊脂玉佩到劉玉手裏。

劉玉臉上有些為難:

“殿下您這……”畢竟是最受陛下器重的皇子,還居長,他也不敢過於得罪。

猶豫片刻,他壓低了聲音,“陛下今天不想見您,不過,晚上翻了柔妃娘娘的牌子。”

雖然沒答應傳話,卻給了很關鍵的信息。

柔妃是宮裏少有的長盛不衰的寵妃之一,比起另外幾位,皇帝每個月去她那裏的次數雖然不多,卻每次都會去得很早。

也就是按照現在這時辰,皇帝馬上就要起駕了。

出了勤政殿,李洵並沒有立刻離開,果然沒多久,就在宮牆下堵住了皇帝明黃的禦駕。

“父皇。”

李洵跪地叩首,攔住了去路。

禦攆上的皇帝好半晌沒說話,一張臉仿佛這烏雲密布的天空。

皇帝不發話,李洵自然也不敢起身,他能感覺到皇帝在看著他,隻覺得那目光讓他如同在背上背了一座山。

過了好一會兒,上頭才響起皇帝溫和的聲音:

“起來說說吧,你這不惜要堵朕的禦駕也要見朕,到底有什麽十萬火急的事?”

李洵起身,看向禦攆上高高在上的父親。

嘉佑帝如今四十七歲,金翼善冠下的頭發已經有了絲絲銀色,眼角也已經有了皺紋。

他的表情看似溫和,一雙眼睛卻銳利如刀刃。

對上這雙眼睛,大冬天裏,李洵的背心冒出一層薄汗。

他知道,父皇這話,看似溫和,其中卻已經蘊含了指責他堵禦駕的警告在裏頭。

但他不能退縮。

“父皇恕罪。”

“兒臣這次來,主要是想跟您商量下小七的婚事……”

三年前,他在戶部辦差立功,皇帝要賞他,他便私下裏求了妹妹的婚事自主。

小七如今才十二歲,年紀尚幼,又有這樣一道恩旨在,他原以為和親的事不會再落到她頭上,便沒有太著急給她定下婚事,打算慢慢挑選,挑個各方麵都如意的好郎君。

但事到如今,卻容不得他再細細挑選了。

倉促間定下的人選未必盡如人意,但怎麽也比嫁到蠻荒之地和親要好。

皇帝卻仿佛忘了這回事一般,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小七的婚事啊,朕原本打算過幾天跟你說的,西戎的那彥圖台吉威武勇猛,又一表人才,朕看他堪為良配,便打算把小七許給他。”

李洵頓時捏緊了拳頭,但他臉上不敢露出一絲憤恨,隻道:

“兒臣聽聞,那彥圖台吉與六妹私交甚好,和親本就圖的是兩姓通好,自然是要選讓男方合心意的人選才是。”

他這話說得算是含蓄了。

柔妃所出的六公主自小受寵,曆來性情活潑跳脫,這次那彥圖台吉來朝,她與人比武賽馬的,頗有交集。據他得到的消息,那彥圖其實已經幾次私下放話要娶六公主回去。

不管是從序齒還是年紀,和親這差事都不該越過六公主落在小七身上。

皇帝搖了搖頭,用拉家常般的語氣道:

“小六的性子太冒失,容不得一絲氣,受不得一點委屈,哪裏適合和親這樣幹係重大之事。”

“倒是小七,自小穩重懂事,去了西戎必能很好地維係邦交。她這孩子曆來孝順,想必也是願意為父分憂,為國建功的。”

李洵抿唇克製著心中的情緒,六公主受不得氣受不得委屈,難道小七就活該去做這犧牲品嗎?

她還那麽小,光是數千裏跋涉去西戎就對她的身體是個巨大的負擔,更何況如此幼小的年紀就要與粗魯的蠻人結為夫婦!

那彥圖沒娶到心儀的公主,誰敢保證他不對這替代品撒氣。

所以,哪怕是觸怒父皇,他也絕不會妥協。

他強忍怨憤,懇求道:

“父皇,小七自小體弱多病,西戎苦寒,怕是難以適應。”

皇帝卻道:

“等她出嫁的時候,朕讓內務府多給她陪幾戶擅長醫藥的陪房,必定委屈不了她。”

僅剩的理由也被輕而易舉地搪塞了回來。

李洵抬起頭,直視皇帝的目光。

“父皇,三年前您曾允諾兒臣,小七婚事自主。”

事已至此,他隻能把話挑明了說。

這無異於當麵指責嘉佑帝言而無信。

果然,下一刻嘉佑帝的臉上便勃然變色,怒喝道:

“放肆!”

李洵立刻跪在了地上:

“父皇息怒!請父皇憐惜,二姐已經為國犧牲,求您不要再讓小七去和親!”

嘉佑帝怒道:

“邦國大事豈能兒戲!朕看是平日太寵你了,倒叫你越來越不知分寸!”

說著,他朝劉玉招了招手,劉玉連忙近前。

片刻後,禦駕起駕,劉玉卻叫了兩個小太監來,拉長了嗓子揚聲宣道:

“陛下口諭——大皇子窺視帝蹤,妄言國事,著就地思過!”

就地思過,卻沒說要思過多久,也就是,讓李洵跪在這宮牆之外的青石板路上,直到他發話前都不能起來。

而這兩個小太監,明顯是留下監工的,不許李洵有一絲懈怠。

窺視帝蹤,妄言國事,無一不是嚴重的指責。

聽到這口諭,李洵又驚又懼,但更讓他絕望的是,哪怕他被申斥,被罰跪,卻依然救不了自己的親妹妹。

皇帝言而無信,執意要讓小七去和親。

才過了年不久,京城依然處於隆冬之中。凜冽的風呼嘯著,帶來了冰冷的雨點。

那些雨一點點打在身上,帶著刺骨的寒意沁進了骨子裏。

李洵的心也如同身體一樣墜入了冰穀。

這一刻他才發覺,汲汲營營十多年,看似在朝中有了不少擁護者,到頭來麵對至親的命運,卻依然像幼年時一樣無助。

*

鍾粹宮裏,皇帝正與柔妃一家三口一起用早膳。

十五歲的六公主活潑嬌俏,曆來是皇帝的開心果。

十二歲的七皇子在外雖然裝得駑鈍,實則天資聰穎。叫皇帝看來,這孩子不僅是長相,連行事作風都像極了他當年,叫他十分滿意。

四人同桌用膳,完全不像其他後宮嬪妃那裏一樣謹守禮儀,食不言寢不語,歡聲笑語間充滿了溫馨。

大夏三日一早朝,不上早朝的日子,皇帝是可以稍微悠閑一些的。

用完早膳,皇帝便大手一揮,說要帶他們去京郊的燕園看冰燈,這一說,兩個孩子就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就連柔妃也很開心。

看著他們高興的樣子,皇帝心中暖意融融。

隻有跟柔妃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感覺真的回到了家裏。看到他們開心,他就覺得平日嘔心瀝血的經營盤算沒有白費。

正在此時,劉玉進來稟報道:

“陛下,慎郡王暈過去了。”

屋內的歡聲笑語頓時一窒,皇帝臉上的笑意也收了起來:

“他可有認錯?”

劉玉道:“倒是未曾聽底下人稟報。”

皇帝冷哼一聲:

“那就直接抬回去罷。”

皇帝的打算,一直沒有瞞過柔妃。前朝後宮的事情,他基本上都會跟她說一說。

對於注定要失敗的人,柔妃並不介意多幾分寬容仁慈。

聞言臉上露出於心不忍的神色,她上前柔聲勸道:

“陛下,昨晚風雨大作,天氣又這麽冷,大皇子跪了一夜恐怕是凍壞了,還是請個太醫看看吧。”

皇帝眼中閃過冷酷的神色:

“這種膽敢頂撞君父的東西,管他作甚。沒死就行了。”

朝中局勢,原是以後族為大,後族容氏及其黨羽,占據了朝中許多機要位置。

大皇子一係,在他的扶植下,以其保父林相為首,近年來集結了眾多黨羽,是一條撕咬太子後族的好狗。

隻是,這好狗也必須隨著獵物的削弱而削弱,不然,這狗將來遲早會咬到自己。

聽出皇帝話語中的冷意,柔妃柔順低垂著的眼中閃過一抹深思,識趣地不再多說什麽。

而她的兩個子女也被她教養得很好,從頭到尾都沒插嘴一句。

沒多久,宮外又傳來消息,說大皇子被抬回去的當天就發起了高燒,情況相當危險。

可即使如此,皇帝依然沒有鬆口,隻說宮外也不是沒有大夫,讓郡王府的人自己想辦法。

大皇子高燒昏迷數日,整個郡王府都沉浸在惶恐中。

京城最好的民間大夫已經束手無策,斷言郡王若是一天內再不醒來,恐怕就有薨逝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