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王玲玲確實是沒有帶介紹信出來的, 她沒有正當理由啊,總不能跟大隊說自己是來上黑市的吧,再加上她是重生回來的, 因為上輩子見過市場開放之後的樣子, 總是對這時候的禁止私人買賣不以為然。

所以,她就膽子硬挺著,沒開介紹信就跑城裏來了。

可王玲玲忽略了一點,以後市場開放,不等於現在抓的不嚴。她這樣東張西望, 身上揣著錢和口袋闖進黑市的年輕女人, 在周圍那些老油子眼裏就是個異類。

這不, 口哨一響,老油子們輕車熟路一哄而散,個個都有提前安排的落腳地,就算是那些鄉下來兜售農產品的, 也都個個機靈的趕緊把東西一挎, 找個小道鑽到大道上。碰見查問的,就說自己是進城來看親戚, 要麽就說自己是替大隊上誰誰往醫院送點東西。

這些人四散, 跑的慢的也被抓了幾個, 隻能暗道自己晦氣。偏偏王玲玲這個愣頭青,跑的不慢也被抓了。

再一問, 好嘛,介紹信也沒有, 這年頭又沒有身份證, 證明不了身份, 隻能是把人帶回去關起來慢慢審問。

王玲玲都崩潰了, 她一個勁兒說自己是軍嫂,有兩個孩子,男人叫什麽,是個排長。

她不說還好,一說就更是問題,一個女同誌像是抓住了她什麽把柄,嚷嚷著:“你說你生了兩個孩子?糊弄誰呢!你這個樣瞅著就不像是生養過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來!生過孩子的跟你不是一個樣。”

王玲玲趕緊改口,說自己是後媽,她這樣前後打補丁,更叫人覺得有鬼,這一下子本來還想著是不是派人去她說的那個大隊問問的投機辦也不問了,覺得這人肯定是有大問題,先關起來審,說不準逮住一個壞分子,也是他們投機辦的一份功勞。

王玲玲就這麽被關了起來,投機辦也不叫她跟外頭聯係,生怕是壞分子再通知同夥提前跑路。

王玲玲腦子都不會轉了,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遇到的第一個大難題居然是被投機辦給抓了,她瘋了一樣的鬧事,偏偏這副作態更是被人佐證為她有什麽內情。

不但把她關起來,還決定先餓兩頓殺殺這個壞分子的銳氣。

徐霜和王櫻這邊絲毫不知道王玲玲的倒黴事,他們兩個一前一後的,先是去了一趟縣裏的縣醫院。

徐霜說了,南邵縣就兩家醫院,一家縣醫院,一家中醫院,其他的就是各家國營廠自己的醫院和衛生所。現在到處都是這樣,小病症都是在廠子內的醫院看,大病症才往兩個醫院送。

這兩家醫院裏麵,縣醫院醫生多點,用的好多都是西藥,也貴。中醫院就是中藥西藥都開,有些頑固病症的就喜歡去中醫院,開了中藥拿回去慢慢補。

王櫻先去縣醫院,就是因為那時候他們大隊上出事故,傷者都是第一時間送去的縣醫院,王櫻的娘也是在縣醫院咽氣的。

倆人到了縣醫院外麵,王櫻看徐霜輕車熟路,像是之前就來過的樣子還有些納悶:“你怎麽對這地方那麽熟?”

徐霜:“你不懂,這縣裏的黑市分幾個地方,有的是在老民居那塊,有的是在廠區那邊,但兩個醫院這邊都是流動的。醫院裏頭多的是受傷的和生孩子的,想要吃點好的不容易,來這邊有時候就能碰上。”

王櫻有些意外的看了一眼徐霜,她倒是之前就想過徐霜攢下的錢是黑市上頭攢的,但沒想到徐霜這麽快就跟自己交底。

徐霜示意她看前麵一個提著籃子的老婦人:“那種提著籃子卻不進去,說是等親戚一塊進的,多半都是。”

果然,那老婦人左張右望的,不多時就有一個帶著花頭巾的老太湊上來。

“二姐啊!你說你來都來了,咋還帶東西呢?我們家小如這生個孩子,還勞煩您來看她。這籃子裏帶的是啥啊?破費不?”

那提籃子的老太立馬接上:“費啥啊,這都是自家下的雞蛋,我攢了一段時間才攢三十個,給孩子補身體的,不算啥,就是這天冷了,雞不愛下蛋。”

花頭巾老太掀開籃子看了下,嘴上還說著:“這雞蛋個頭真大,我家小如這下可有口福了。”

提籃子老太:“那可不!咱家小如現在是多少歲來著?我記得是二十五了吧?”

“哪兒能呢,二十二!”

提籃子老太:“二十二可還是有點小啊。”

花頭巾:“不小了,我跟她爸都覺得女孩子二十三四差不多要孩子。”

提籃子老太:“我覺得還是二十五好,再說了,這大冬天的,生孩子遭罪啊。”

花頭巾狠狠心:“二姐您說的對!走吧,我帶你進去看看小如。”

……

王櫻目瞪口呆,感歎於勞動人民的智慧真的是無窮無盡。

“……她倆這是定了多少錢?”

徐霜帶著王櫻往醫院裏走:“三十個雞蛋,一共兩塊五。”

王櫻咋舌:“也夠貴了。”

雞蛋正常根本算不到一毛,鄉下五分錢都不差了。對麵這一均下來,一個雞蛋八九分。

徐霜:“天冷了,本身就會貴一點。”

兩個人走進醫院裏,徐霜對著醫院前頭收費的窗口問道:“同誌,咱們醫院收藥材是在哪個科室?”

收費的年輕姑娘本來十分不耐煩,但看到徐霜那一張出色的臉,臉不禁稍稍紅了:“往左走,盡頭那個科室找吳大夫……”

徐霜十分自然的拉住王櫻的手就往左走,在外麵大馬路上要保持距離,在醫院可沒人管這些。

王櫻不自然的甩了一下——沒甩動。

徐霜還自然說道:“你的藥材不用全拿出來,咱們一會兒再去中醫院問問,也比一比價格。”

“……嗯。”

吳大夫是個上點歲數的禿頭,怎麽說呢,在王櫻眼裏,這個形象就很靠譜。所以王櫻也不繞彎子,把自己帶的藥材鋪開。

“您好,這是我自己處理的藥材,想問咱們這兒怎麽收。”

吳大夫是縣醫院專管這塊的人,眉目利刷,打眼一看,就感覺到這些藥材處理的好。

“讓我瞅瞅,呦嗬,這是雞血藤,五味子,還有石斛?你自己弄的?”

王櫻點頭:“我是我們大隊的赤腳醫生。”

雖然還沒入編,但已經獲得大隊長首肯的赤腳醫生。

吳大夫搓搓手:“你這手藝不錯,以後要是還有,就都往我們這裏送點。”

醫院的藥材來源除了自行購買和上麵統一調配,平時的使用還是有缺口的,再加上有些好藥材也難遇,所以碰上個懂行的可不是喜出望外。

“這個和這個,我們醫院不怎麽缺,給你算就是正常價格,一塊錢一斤,石斛貴點,你這點都處理好了,我給你算二十一斤。以後有石斛你緊著往這兒來,要是有什麽人參蛇膽,你盡管送,價格我可以找院領導給你申請。”

王櫻略一衡量,絕對對方給的價格雖然不高,但也沒低出她的預期。不過因為縣醫院這邊多是一些比較嚴重的病人,對方顯然是對那些藥性大的中藥需求量更大些。

“好的。”

一錘定音,吳大夫把藥材收起來,開了條子給王櫻:“你拿著這個去前麵的財務室領錢吧。”

幾樣藥材林林總總,一共算了十二塊五。

接過錢的那一刻,王櫻瞬間輕鬆不少。

這段時間以來光是花徐霜的錢,實在是叫她有點弱氣。

兩人又趕著去了一趟中醫院,中醫院給的價格大差不差,不過比起縣醫院,中醫院顯然是對那些貴價吊命的藥材需求量沒有那麽大。

想也是,在中醫院都要吊命了,大多數都會往縣醫院送一送,看能不能再救一救。

兩家醫院跑下來,王櫻的腰包裏鼓了不少,賺了二十六塊八毛五分錢。

“走!去供銷社!”王櫻格外豪氣。

徐霜眼裏含著笑,帶著她去了縣城最大的供銷社。

南邵縣的總供銷社,坐落在一個繁華地段,不遠處就是學校和工廠,門前道路也寬闊。

王櫻跟徐霜剛進去,就聽見各種嘈雜的聲音。

供銷社隻有一層,占地麵積卻大,一邊是大件,什麽永久鳳凰的櫃台,雖然冷冷清清,售貨員往櫃台一靠就是一整天,但可別覺得人是生意不好。

這年頭拿了票你也未必能買到大件,多的是人家錢得攢攢才能買,就算是錢票都齊全,那也得等人家有貨。所以自行車的地方上空空****,那是等著來貨呢。

挨著的縫紉機差不多,也掛著牌子沒貨,收音機櫃台倒是有,不過一看價格,能買起的也不多。

而另一頭扯布賣飯盒熱水瓶的地方就熱鬧了,人聲嘈雜的跟那幾個櫃台仿佛不是一個地方。

“給我扯半尺!我要第二排那個花色!”

“後頭那個掛的帽子給我看看!”

“鞋!鞋還有沒有小點的!”

……

售貨員扯著嗓門回答問題,人都一窩蜂擠在前麵。

王櫻心有餘悸,她跟徐霜都不太能擠,擠完了再把人給擠壞了咋辦?

徐霜輕車熟路,先把師父給的票數數:“裏頭有一張懷表的票,咱們先去買個懷表?”

手表票太稀罕了,輪到分到手表票的人家,也肯定不至於掏不起買表的錢,所以就導致手表票流出來的很少。

倒是懷表現在不時興了,還有富裕。

王櫻無所謂,有個能看時間的東西肯定是好,至於什麽懷表手表的,她也不介意。

“行啊,咱們去看看。”

手表的價格高,懷表的價格也沒低到哪兒去,一問價,最便宜的也要五十塊。

徐霜讓王櫻挑,王櫻看著就要挑那塊五十的。

徐霜:“挑個機械心的,要不然壞了難修。”

王櫻想了想,也是,這年頭修表也是個技術活了,壞了太麻煩。不說挑個最貴的,起碼挑個中等的,省的老壞。

售貨員在一邊腹誹,我們這兒都是機械心的!

不過她也不傻,人家來買東西她賣東西,自然是賣貴的好。立刻就挑了一塊七十的不住口的誇。

王櫻看著這塊懷表圓圓的外殼上頭有幾條豎條紋,看著也算簡約大氣:“那就這個吧。”

徐霜付了錢和票,直接把懷表遞給王櫻:“你戴上我看看,別有什麽小毛病看不出來。”

王櫻聽話的把懷表掛在脖子上:“怎麽樣?”

徐霜伸手給她調整脖子處的表鏈位置:“……嗯,挺好看的。”

王櫻被他驟然湊近,臉上有點不自然,掌心也有點熱:“沒問題吧?”

徐霜把手放下來:“沒問題。”

兩個人都沒說話,也沒說下一步幹嘛,氣氛有些尷尬的甜蜜。

徐霜退開一步:“我去問問自行車。”

說完就扭身去隔壁自行車櫃台,王櫻也不知道自己是跟上還是在這兒等著,心裏又忍不住想剛才徐霜湊過來的樣子。

售貨員在邊上羨慕道:“你倆是剛結婚吧?看著就般配。”

她當售貨員見多了,這種甜甜蜜蜜的小兩口,就算是不拉手都能看出來,周邊空氣都跟撒了白糖似的。

王櫻不好意思的嗯了一聲,解釋也不好解釋,這會兒說還沒結婚,弄得還得解釋一大通。跟人也不熟,似乎是沒有這個必要。

徐霜片刻間就回來了:“永久的自行車說是後天能到一批,我把票和錢都給了,後天來一趟把車子騎回去就行。”

王櫻:“哦,那還行。”

兩個人就這麽尷尬的一前一後去了賣衣服鞋子的櫃台。

沒一會兒,王櫻就感覺不到尷尬了。

因為徐霜簡直就是打算把手裏的幾十張票全給花了!

不光是女式皮鞋,兩件外套,還有一大包的布料,各種花色還要她一個個選,選的她頭昏腦漲。

徐霜還數著工業票跟櫃台的人商量:“三張工業票換一個熱水袋的票行不?”

這也是售貨員們的一點小特權,有些票種類又多又麻煩,像是工業票,通用的有,特殊的也有,某個地區的有,全國的也有,買某種特定的工業用品是要對口的票,這個時候就隻能中間倒騰著換一換。

徐霜手裏的票是他師父給的,有特定的也有通用的,他就得換了才能用。

等到兩個人買完,王櫻手邊已經多了一個帶著塑膠味的大紅色熱水袋,一雙帶著皮具味道的小皮鞋,兩件做好的帶著點毛邊藍色厚外套,一大疊各色各樣的布……

哦,還有脖子上掛著的懷表。

哪怕是在總供銷社裏,買了這麽多東西的人也少見。

徐霜盤了一遍:“瓜子糖之類的回頭我來買,你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麽缺的,到時候我騎自行車帶你來。”

王櫻木然道:“你的票全花光了?”

徐霜有些遺憾:“還沒,想給你再買個羊剪絨帽子的,可惜他們沒貨。”

羊剪絨帽子,哪怕王櫻不是花錢的那個都知道便宜不了!

那可是首都才能出的貨!光是首都都難搶到,一頂就得大幾十。

“……你省點花吧,冬天又不怎麽出門,買帽子也用不上。”

不過提到這點,倒是叫王櫻想起了自己的打算:“你還有工業票嗎?”

徐霜點了點:“還有四張。”

王櫻:……算了,不夠就跟人家售貨員換吧。

她把徐霜帶到一個櫃台,指著上頭的手電筒問:“那個多少錢?”

櫃台上放的大手電筒,就是一大塊鐵疙瘩,裏麵裝的燈泡還是白熾燈的燈泡,看著就厚重。

售貨員:“一個三十。”

手電筒貴著呢,那麽鋥光瓦亮的鐵殼子,又圓又大的筒身,用的還是大號的一號電池。別說是鄉下,城裏也沒幾家有。

王櫻肉疼的很,可還是下定決心要買。

她也是跟徐霜在一起之後才發現,原先徐霜是一直住在國營飯店的,回大隊上的時間並不多,尤其是徐老太自己身體也好,家裏家外的都穩當,沒什麽事。

可是自從徐明出事之後,徐霜想是怕有人半夜摸門,徐老太畢竟歲數大了,又頂著成分不好的大兒子,徐霜也怕有人故意來找茬。所以他現在是每晚都回大隊住,白天再趕著去飯店上班。

至少半小時的山路,不光是走的艱難,還黑漆馬虎的。

後來跟王櫻定下來之後,他還不時的早晚來一趟,給王櫻送點吃的。

王櫻覺得這得有個手電筒,最起碼山路上能安全點。

“就這個了,票我們有四張,剩下您給行個方便,給我們換一換?”

售貨員多收了兩塊錢,把手電筒遞給王櫻,熱心道:“這個裏麵已經有電池了,回頭你瞅著不夠亮了就記得換電池,要是突然不亮了,那就是燈泡壞了,你再換燈泡。”

王櫻點點頭。

徐霜一直跟在身後沒出聲,剛才掏錢的時候倒是機靈了一下,偏偏王櫻把他按回去了。

王櫻把手電筒塞給徐霜:“送你的。”

徐霜有些呆:“送我的?”

王櫻耳朵紅了一半:“對啊,你要不要?”

都買完了才問要不要,售貨員在倆人背後被膩歪的直倒牙。

徐霜把手電筒握的牢牢的:“要!”

明明是冬天了,偏偏兩個人都是耳朵紅彤彤的。

徐霜拉住王櫻的手,另外一隻手拿著手電筒,把買的東西全背在身上:“走,回家!”

回程的路上自不必說,照舊是人擠人,人挨人,王櫻在心裏想,幸虧是買了自行車,不然以後進一趟城就要擠一次,真不是人受的罪。

徐霜帶著王櫻下了車,沒說先回家,而是帶著她先去飯店。

剛進國營飯店,就見到一個圓臉小眼睛的男人湊上來。

“師父回來了?這個是我師母吧?師母真年輕漂亮!”

徐霜本來舒展的眉頭皺了一下:“你直接叫嫂子就行了。”

說完也不給王櫻介紹,圍上圍裙就問王櫻:“你想吃點什麽?”

王櫻趕了一天路,隻覺得渴,徐霜帶了一壺豆漿和一壺水,半下午時候就喝光了。

“我吃個麵吧,湯麵就行。”

徐霜點點頭進後廚去了,那小眼睛的男人也殷勤跟上進去。這會兒倒是不喊師父了,嘴上就是喊著徐哥。

沒一會兒,徐霜就端上來兩大碗肉絲湯麵,又當著小眼睛男人的麵把錢和票給了收費的服務員。

小眼睛男的看徐霜不怎麽說話,也歇了,自己上後廚待著去。

王櫻是真餓,麵前的肉絲湯麵,麵條是現擀的,白生生的一大碗,上麵是清脆的小青菜,蓋著半邊金黃色肉絲。

湯底是清湯,臨出鍋時候澆了一勺子雞湯,金燦燦的湯汁配上麵條,那個視覺衝擊力一下子就叫人餓的不行。

把一大碗麵條吃下肚,再美滋滋把鮮雞湯喝完,王櫻立刻舒服的想往**躺。

徐霜食量也不小,他的碗比王櫻的碗還大,本來掏的就是兩碗半的錢,吃完了之後還來了一碗麵湯。

吃飽喝足,外頭天色也黑了。

徐霜把碗送到後廚,帶著王櫻走山路回家。

路上沒人,就隻有兩個人,彼此的呼吸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王櫻沒話找話:“剛才那個男的是你徒弟?”

徐霜手還拉著王櫻的手,剛才出了飯店門,倆人就是這個姿勢。

“不是,他是店裏的幫廚,做切配的。不過領導說讓我帶他。”

一個飯店不能指著一個廚子過,就跟徐霜今天一樣,他有個什麽事請假,總不能讓店裏抓瞎吧?

王櫻試圖猜測:“他是那領導的親戚?”

徐霜:“不是。”

那人還真就是自己考進來的,他本來是初中畢業生,學曆過關,考進來當個服務員也不奇怪。

但是後來這人看服務員沒油水,覺得還是得在後廚混才有出路,就扒著徐霜進後廚來當切配。

不過徐霜對他沒什麽好感,這人上來就納頭便拜管他叫師父的,也不問他願不願意。

“他學不出來。”

徐霜直接給這人下定語。

徐霜自己是天生的好舌頭,又跟著父親熏陶多年,他自己還愛鑽研,他那個師父陳東,手藝不怎麽樣,但理論知識豐富的嚇人。

徐霜這麽些年下來,也很有自己的心得。

那叫謝躍進的小眼睛,手上基本功不紮實,人還心眼多。

徐霜給他教了些基本的東西,叫他好好練,偏偏沒多久他就膩了,覺得徐霜對他不真心,藏私活不教他。

徐霜:“反正現在店裏的那些常有的一些東西都教給他了,鹵水是我自己配的方子,我買了他直接鹵就行。封山兩個月我出不去都不耽擱。再多的,他也學不來。”

王櫻這才後知後覺:“你往年應該是在店裏的吧?不然飯店能一下子給你放兩個多月假?”

徐霜:“往年是往年,往後是往後。”

謝躍進的小動作太多,他本來就不喜歡。這個機會也正好,讓謝躍進自己獨挑大梁試試看。

再說了,他要結婚了,哪兒能剛結婚就分開兩個月?

王櫻這才察覺自己開啟了一個有點敏感的話題,咳嗽兩聲。

徐霜似乎是輕輕笑了一下,然後就打開手電筒。

周圍黑黢黢的一片,兩個人前麵是光芒照地的坦途。

王櫻做了大隊赤腳醫生的事,沒幾天就傳開。

大隊上的人大體情緒分為以下幾種。

“哎呦我去!我就說這丫頭好!都怪你,誰叫你動作慢,你看看人家徐霜動作多快!不光是改了成分,這下子還撿著個能掙錢的媳婦!”

——這是大隊上後悔不跌的那一群男青年家屬。

“櫻丫頭可以,她娘那時候就是當大夫的,她也跟著學。咱們大隊往後可是不用找隔壁大隊的赤腳大夫了,看的不好還怪貴的!”

“她這麽年輕,手上行不行啊?別是大隊長趕鴨子上架,拿咱們當練手的吧?”

“你管那麽多呢,且看眼前有個能拿你練手的都不錯了!不然到時候你趟雪地去找大夫?”

——這是大隊上大多數人的想法。

而這裏頭,還摻雜了幾個異類。

首先就是隔壁的王永順兩口子。

李春娟吐沫橫飛:“就那個小娼婦,還看病?!她要是會看病我把腦子摘下來給她當球踢!”

興許是破罐子破摔,又也許是王耀宗給了李春娟安慰,李春娟最近也算是豁出去了,她照樣紮在一群婦女中間,說說東家閑話,聽聽西家內情。說到自家的事,咬死就說王櫻不是東西。

偏偏跟她混的那一群,都是大隊上有名的碎嘴婆娘,個個都潑不說,嘴裏也都是不三不四的。田有福也不能把人給逮起來吧,隻能隨她們去。

這群碎嘴婆娘看王櫻也沒幾個順眼的,把自家的娘家得罪慘了,找了個那樣成分的成一家,在這群人眼裏,王櫻的行為可以算的上離經叛道了。

“就是,她能看個啥?最後出事了她能擔得起?”

“保不齊就是田有福給王櫻行方便了,嘖嘖,王櫻不是天天對著他家小石頭哄?”

“可不是,我就說這丫頭心眼多,前幾年連個門都不出,出來就開始找事。”

……

李春娟在一群人中間,聽著詆毀王櫻的話別提有多舒心了。

現在整個大隊上也就她們幾個明白人了,其他人要麽是被王櫻給糊弄了,要麽就是腦子有病。

這種跟娘家人斷親的能是什麽好貨色!

而王永順那頭,對於王櫻當赤腳大夫則是有些吃驚的。

他可不是沒腦子的人,王櫻高中畢業,成分又正,哪怕是有徐霜可能會影響一點,但進個公社衛生所還是行的。

這怎麽成赤腳大夫了?

他想到腦袋疼都沒想出來原因。

王櫻這邊也開始接診,偶爾有一兩個頭疼腦熱的敲了門來找她,她都給人把脈開藥。

正是天冷的時候,來的人裏多數都是感冒,王櫻看著身體好的就給開點便宜的中藥喝,反正底子好,感冒不是問題,開點藥增加一點抵抗力。身體底子差,感冒又急的,那就是安乃近。

不過王櫻也知道,安乃近這藥再過幾十年就退出曆史舞台了,副作用太大。人把握不好用量就容易出事。

所以王櫻給開都是半片,說讓對方就當著她麵吃,沒好就接著來,吃完了再回去。

堅決不把藥片發給對方。

這也是王櫻上輩子知道的事,說是老一輩的人把安乃近當神藥,有些老人家就喜歡攢藥片,攢到手帕裏,家裏有小孩感冒,不問醫生就直接給孩子吃安乃近。

上輩子她聽過不少小孩過量用藥出了問題的病例,對這一點決心要嚴防死守。

田有福盯了幾天,發現王櫻確實處理的很老道,也就放下心來。

又給王櫻說了大隊上有幾戶人家要注意:“這個大柱子家的婆娘懷孕了,現在是五個多月,應該是能扛到化凍,你偶爾幫著去瞧一眼就得。她這是第三胎,問題不大。還有兩家是老人……你也是隨便看看就行。”

每年冬天,農村都是老人死亡的高發季節,倒也不是說誰家柴火不夠凍死了人,而是老人本來就底子差,冬天一冷就窩在家裏,再偶爾一動彈,滑倒摔傷也正常。就哪怕不出門,稍微凍一下發燒也能要命。

田有福心裏有數,不把這個壓力給到王櫻。

王櫻聽到還有個產婦就皺眉,下雪天,產婦摔一下也是大難題。再聽還有兩個老人,就更難辦。

田有福還絮叨:“咱們大隊的婦女主任今年跟著兒子進城了,新的婦女主任沒挑上來。要不然這會兒該是帶著你走一趟,去認認咱們大隊上的婦女同誌。”

赤腳大夫可不光是看病,有時候是要配合婦女主任宣講的。公社會布置任務下來,叫婦女主任給婦女們做動員。

這種事上,田有福就是再能幹也不好摻和。

王櫻:“沒事,我過幾天自己去就行。”

五六個月了,正是孩子高速長大的時間,也是能把出來很多問題的時間。

田有福對王櫻滿意的很,提醒道:“他媳婦是有點嘴碎,你別往心裏去。”

王櫻穩當的很,當醫生的,她見多了奇葩病人,嘴碎一點的在她這兒都不是大毛病。

王櫻這頭忙著走上正軌的時候,徐霜也連著跑了兩次縣城,把自行車騎回來了。第一次去他還沒搶到,第二波才趕上。

自行車回大隊那天,簡直是造成了轟動。

勝利公社第七大隊,第一輛自行車!

連大隊長田有福都沒有!

徐霜把自行車一路騎到王櫻家門口,身後跟著一串小豆丁,稍微大點的孩子還不好意思,小豆丁們則是不在乎,個個都兩眼冒光。想上去摸,卻又怕徐霜不叫摸。

明亮的車杆,結實的車架,冒著光的兩個大軲轆,誰看了都眼饞。

“徐霜家還是有底子,這自行車也說買就買。”

“嘖嘖,真闊氣。”

“這是給王櫻的?咋看著直接騎到王櫻家了?”

“反正他入贅的,給王櫻也是給自己。”

“徐家這小子,拋開成分真是沒說的。”

……

王櫻摸了摸車把,這輛永久的自行車,可是一百五十的身價。

“你騎著就行了,後頭不還得去縣裏買糖?”

實際上王櫻想說的是徐霜那點“小門路”,有了自行車肯定是方便很多。

徐霜:“咱倆都騎。”

王櫻自己做了赤腳醫生,也有了經常進城的借口。

王櫻想了想:“那就下個星期再去一趟,我手裏的藥材得送去。”

她得趕著在這個月盡量多掙錢多攢點藥材,過了這月封山,山上就上不去了。

徐霜:“好!”

兩個人和和氣氣的,看在別人眼裏都覺得般配,唯有隔壁的王永順兩口子,胸口的濁氣吐都吐不出來。

王櫻的日子越過越好,襯的他們兩口子越過越差勁。

李春娟飛著吐沫咒罵,把王永順煩的夠嗆。

“行了!你再罵,那自行車也不是你的!還是趕緊想想多攢點柴火,馬上就要分糧過冬了!”

這也是大隊上的慣例,他們這裏是出糧食的地方,每年都是先把糧食上交,分的一部分夠吃到冬天前,等到冬天再分一次糧。

不光是為了均衡各地的糧食支出,也是大隊上為了防止有些人家不計劃,把糧食都給吃光光,到了冬天封山,那可就隻能餓死凍死了。

田有福發了話,就在十五號分糧食。

分完糧食,大隊上就得組成一隊人,進山去打野豬。同時這時候也是各家各戶忙著攢柴火的時間。

冬天要燒炕,柴火都得備足。

有那備不足的,大冬天就隻能省著用,白天就湊到別家去燒炭火,晚上回自家燒炕。

說起來燒炭,土炕也用不上炭,但是籠火盆用的上啊。

冬天大冷天的,也不能真的就窩在炕上過一冬。三家兩家的串串門,圍著火盆瞎白活,也是冬天重要的活動了。

王永順:“今年冬天少買點,省著點用。把燈油多買點,耀宗回來了要看書的。”

李春娟伸手:“錢。”

王永順知道李春娟不滿意自己藏了錢不交底,這事上沒得人怪,就是他自己不想多一個人知道。所以現在夫妻倆為這事鬧,他也不占理。

“我給你拿!”

王永順拿了二十塊給李春娟。拿的時候心都在抖,這下子就隻有一百八十了!

他歎口氣,耀宗的工作怎麽著落啊!

王永順這邊淒風苦雨,王櫻則是跟徐霜順順利利。

徐霜怕婚後來不及,幹脆把結婚過年過冬的東西一塊置辦,光是炭就買了四十塊的,給徐老太這邊卸下一半,另一半卸到王櫻家的棚子裏。

柴火他懶怠自己一點點攢,挑了一天帶上他大姨家幾個兄弟進山,砍柴的和搬運的各司其職,一下子就弄了兩大棚的柴火。

買回來的布料來不及全做完,徐老太就把這活給攬過去了,現做兩身夠結婚的,剩下就趁著冬天沒事慢慢做。

徐老太找人換了新棉花,給王櫻續了整兩套的棉衣棉褲。

這天,王櫻起床就打了個激靈,天氣陰冷陰冷的,看著就是想要下雪了。

徐霜:“這個點還早著,就是下雪也下不大。”

這才十一月上旬,真正的大雪要到下個月了。

王櫻往徐霜車後麵一坐,徐霜幫她把圍巾圍的嚴嚴實實,頭臉都被包住。他自己也一樣,就留了一雙眼睛在外麵。

兩個人今天是進城去買糖的,結婚的東西徐霜全安排差不多了,家具下個星期就能搬進來,旁的東西也都差不多齊全,剩下的就是婚宴上的肉菜和糖塊。

徐霜說肉不著急,大隊還要進山打野豬,到時候野豬肉自己多出點錢就能多分點,再加上點大隊上分的任務豬肉,這塊就夠了。菜則是叫蘇老太在她們大隊上準備,那邊大隊種菜的多。

剩下就是糖塊瓜子,不光是結婚用,過年也得用。

王櫻把手插在徐霜的棉衣口袋裏,自行車順著冷風,飛快就到了縣城。

大隊上結婚用的糖大多都是常見的便宜糖,梨膏糖最多,稍微闊氣一點的就是那種白色硬糖,縣城用的多的都是各種顏色的硬糖塊,擺出來也好看。

再貴的糖就沒人拿來待客了,什麽奶糖,蝦酥糖,這都是有錢人家買回去哄孩子的。大人吃都不舍得。

徐霜也沒打算在這件事上紮眼,梨膏糖和白色硬糖都買了點,那種五顏六色的糖也少買點,準備三種摻一塊,到時候既不紮眼也氣派。

接著,他又買了三斤貴價的糖。

到了冬天,人一冷消耗就大,動不動就餓,有點糖放家裏也能甜甜嘴。

再說了,徐霜還記得王櫻點名要吃的糖醋魚,他就覺得王櫻是愛吃甜口。

倆人買了糖塊瓜子又買了些雜貨,趕著天上下雪點之前回家去。

自行車飛快,王櫻包著臉,嘴裏還含著一塊奶糖,兩個人都美滋滋的。絲毫沒注意到路邊的一老一少兩個女人。

王玲玲瘦弱的快成了麻杆,趙老太拿個大厚圍巾包著自己,還不耽誤罵人。

“你說說你,你能辦成什麽事?進個城還能叫人家給抓了!真是吃啥沒夠,幹啥不成。我兒子真是倒了大黴娶到你,在家幹活就粗糙,出來還惹事。”

“腦子還蠢!你叫關了也不想辦法溜出來!還好意思叫人給我兒打電話!”

“我家小三子在部隊那是多忙啊!還得為你這事托幾個人告訴我來領你!”

“呸!回去之後不準吃飯!給我餓幾天好好反省!”

……

王玲玲滿臉的木然,她盯著過路的自行車,那上麵男的帶著女的,兩個人都捂得嚴嚴實實,女的往前貼,手還插在男的兜裏,男的也盡量張開身體,為身後的女人擋著寒風……

明明,明明她想象中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啊!

光鮮亮麗,還要有人愛重。

可現實呢?

自己被抓了之後,先是餓了兩天,本來她想著等自己婆家來人找了,自己就能回去了,偏偏連著關了一個星期,投機辦的就說是沒人來找。

王玲玲熬不住了,實在沒辦法就把趙軍的名字和大隊報上,叫投機辦聯係公社,實在不行就聯係部隊。總能證明她不是壞分子。

投機辦也將信將疑,人來了七八天,不管他們怎麽問都問不出東西來,本來他們不把人交出去自己留著就是想要審出來個一二三,也是自己部門的成績。

結果這人就是不吐口,說自己就是王玲玲,父母是誰兄弟是誰,姐姐嫁在西坡鎮誰家。

翻來覆去的問,她都是這麽答。

最後投機辦也怕自己抓錯了人再給弄壞了事,電話打到公社又打到部隊,總算是證明了王玲玲的身份。

那投機辦的人也覺得自己冤:“你家裏咋不來個人找你?!”

要是有人來找說明情況,他們立刻就把人放了呀!

這下子弄得,居然還真是抓了個軍嫂。

投機辦趕緊給王玲玲吃了兩頓好的,雖然還沒養回來,但對方婆婆一來他們就把人交出去了,連王玲玲進來時候的布袋子和錢都沒扣。跟送瘟神一樣送走,生怕她鬧。

偏偏王玲玲就是想鬧,她也沒力氣。

趙老太來了之後也隻會趾高氣揚的罵媳婦,反而忘了找事。

兩人站在風中,已經有雪粒子順著風下來了。趙老太滿是不耐,她本來覺得自己家娶了個不花錢的媳婦,是劃算的。

可這段時間看下來,趙老太並不是多滿意。

王玲玲家務活糙,她以前在家是不幹活的,活都是王櫻幹的,這會兒臨時上手,總有不周到的地方。

趙老太看不上,本來就覺得這丫頭倒貼,這會兒家務活還不好,挑剔勁兒就別提了。

好在是對兩個孩子好,趙老太勉強捏鼻子咽下。

但是這次的事可算是叫趙老太動氣,自己兒子前途遠大,媳婦一點小事都找到部隊,這不就是影響她兒子的青雲路嗎?

再看一眼暈乎乎的王玲玲,趙老太心裏格外不得勁。

車子來了,趙老太沒管王玲玲,自己上了車,王玲玲也挪了上來。

掏了車票趙老太更心疼,進一趟城花恁老多錢!

正巧車上有認識趙老太的人,那人跟趙老太打了招呼,兩人七拐八拐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王櫻。

“哎呦,你可是不知道,那王櫻啊,可闊氣的很。她現在有房子有工作,一個月大隊給發三塊錢呢!”

趙老太聽著名字有點耳熟:“王櫻?”

“對啊,她是烈士子女,她原先跟著大伯王永順家過日子,現在自己帶著房子分出來了。嘖嘖,找了個成分不好的,不過她有房子有地的,又是個赤腳醫生,也不怕這些。”

王玲玲抬頭,意料之中看到了趙老太滿是怒火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