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連續加班半月,終於迎來雙休。

時螢趕完之前接下的商稿,熬夜回溫《盜夢空間》,在汽車人大戰鋼鐵俠的混亂夢境中睡到下午,才被逐漸攀升的燥熱拽回意識。

帶著尚未清醒的煩躁,她摸到空調遙控器按了半天,才緩緩睜眼。

隨後絕望發現,家裏停電了。

餘綿的八月,暑氣酣暢。室內悶熱如烙,升起密密麻麻的溽燥。

睡意疏散,時螢揉額起身醒了會兒神,拿起床頭的手機,撥通了表哥方景遒的電話。

“家裏沒電了,難道你沒交電費?”

方景遒目前在A大輪博後,兼任講師。

時螢現在住的房子是方景遒前年買的,上周才搬來,還沒摸清小區的物業水電。

對方像是剛下課,短暫嘈雜後換到安靜地方,“上周給你充了五十,哪那麽快用完。”

說完停了會兒,又道,“哦,業主群說區裏電路改造,晚上就好。”

眼見對方即將掛斷電話,時螢突然意識到什麽,揉著太陽穴道:“等等方景遒,你剛剛是說,就給我衝了五十電費?”

回餘綿工作後,她一直以上下班方便為由在外租房。前不久合租室友退租,方景遒得知這事,主動提出讓時螢搬來這套新房,說空著也浪費。

房子在三環裏,離時螢公司近,交通也便利,似乎沒什麽理由拒絕。

誰知上周方景遒難得貼心幫她搬完家,離開前直接亮出付款碼——

“來,房租三千五,半年一付,概不賒賬。”

態度鐵麵無私,一室的房租隻比之前的兩室少了幾百。

果然,天上不會掉餡餅。

交房租就算了,時螢了解方景遒的德行,倒不覺得能占到他便宜。

可他收了兩萬塊房租,才貼五十電費,這是在同屋簷下相處十八年的人能幹出來的事兒?

“親兄妹明算賬,何況咱倆,一表三千裏,懂不懂?”

“嗬嗬。”

“你這什麽陰陽怪氣的態度?”

“對你身為科研棟梁卻如此看重金錢羞恥的態度,你這麽扣,那些天天拿你當楷模的學生們知道嗎?”

“科研棟梁也得還房貸,我房貸還剩十八年,要是你肯替我還,可以考慮不收你房租。”

時螢:“……”

心那麽黑,想得倒挺美。

“再見。”她深吸口氣,果斷在方景遒說出更不要臉的話前掛斷電話。

屋裏熱的發慌,剛要放下手機去衛生間洗把臉清醒,鈴聲再次響起。

以為又是方景遒,時螢起床氣和停電的冒火一道上來,接通質問——

“又怎麽了?”

電話那頭愣了會,隨後傳來道女聲:“呦,誰把咱兔子小姐惹出這麽大氣性啊?”

說話的是好友程依。

時螢情緒在半路撞了個空,套上拖鞋捋順頭發,“以為是我哥電話,沒什麽,家裏停電了。”

“那正好,你天天除了上班就是宅家,出門透透氣唄。晚上我在於李記定了桌,跟我出去吃飯?”

時螢一陣狐疑:“上月發獎金都舍不得去,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說著走進衛生間,放下手機,開了外放洗漱,涼爽水流消去些燥熱。

程依見誘騙不成,猶豫片晌索性坦白:“好吧,老家安排的相親,幼兒園同學,也在餘綿工作。中年婦女的情報網真他媽恐怖,我二姨居然能從餘綿找到我失散多年的幼兒園同學,我倆相親能聊什麽,同穿開襠褲的日子?”

時螢捧著毛巾擦幹臉上水漬,提出中肯建議:“要是不想去,可以找個借口推了。”

“我媽嚴令五申,我敢不去她就敢從嘉寧連夜過來打斷我的腿。”

“那你喊我去,是想讓我旁聽你們回憶同穿開襠褲的日子?”

“想得美。”程依歎口氣,“估計他也尷尬,問我要不各喊個朋友一起,四個人總比兩個自在吧?你停電待在家能幹嘛,蒸桑拿?”

時螢略頓,走出衛生間時看了眼客廳牆上的掛鍾,總算找到不便赴宴的理由:“現在打車,恐怕來不及。”

“來得及,我馬上到你樓下,你收拾完下樓。”

話落,對方爽快掛斷,絲毫不給時螢時間猶豫。

時螢:“……”

餘霞成綺,高架上竄行的車輛魚貫而出。紅色甲殼蟲駛出路口,錯落大廈間,於李記招牌立在鬧中取靜的扶苑路上。

程依好不容易瞄見個車位準備上前,卻被前方的越野搶先停下。她暗道聲出門不利,隻能無奈繞了條街把車停去了世貿停車場。

停完車,程依借擋光板鏡檢查儀表,滿意後扭頭,就看見副駕上時螢懵倦的模樣。

女孩是那種一眼就讓人心生親切的乖軟長相,皮膚白皙,瞳孔黑亮,臉上還有點嬰兒肥,舒服且耐看。

程依掏出包裏的口紅遞過去:“姐妹,大好周末呀,我們該趁著青春火苗趕緊泡男人,天天宅家男人能掉家裏嗎?積極點,沒準今天老天爺就把soulmate哐噔砸眼前了。”

“大白天的,別講恐怖故事。”時螢拍了拍胸口,望著程依臉色認真:“老天砸下來的,那能是活人嗎?”

程依被她神奇的腦回路氣笑了:“活該你母單,白瞎這張臉,我也想長成這樣去迷惑男人,鐵定一勾一個準。”

程依原本覺得,今天的相親對方就算對她沒意思,說不準會對時螢有點想法,沒想到卻失算了。

比起了解她們,失散多年的幼兒園同學居然對她們公司更感興趣。

“一直聽說輝成氛圍好,真的嗎?”

說話的是孫翔,幼兒園同學,某大廠程序員,自打介紹完工作,就頻繁將話題引向她們公司。

時螢飯菜上桌就安靜進食,努力當起背景板。

程依確認對方不是自己的菜,放下酒杯回:“你是想問我們公司是不是都遊戲宅?其他部門確實多,法務部算例外吧。”

孫翔話裏話外都讓程依覺得,今天這頓飯是準備跳槽來打探消息。

倒是孫翔那位叫宋致的朋友看出尷尬,笑著轉了話題。

“輝成收購容玖的案子是你們負責嗎?”

對方說話時看向時螢,感受到程依杵來的胳膊,時螢抬起頭禮貌回:“收購案都是外包給合作律所,法務部主要應付些侵權維權,沒那麽複雜。”

一頓飯吃得沒什麽滋味。

程依看出宋致對時螢的關注,可惜時螢隻答不接茬,明顯沒想法。

失望於脫單無望,她趁孫翔結賬空隙和時螢私語:“我現在有個願望。”

“什麽?”時螢眼神發懵。

程依晃著手指:“希望出了這門老天砸個男人下來,撬開你這顆冰冷女人心。”

時螢聽罷,心口仿佛真的一疼。

可等出了於李記大門,老天砸下來的卻不是男人,而是一場瓢潑大雨。

猝不及防的轟然突兀劃破夜幕,雨水被前奏倉惶打翻,瓢潑而下。

孫翔接了同事電話,說要趕回公司處理工作,冒雨攔了出租離開。

宋致和程依的車都停在世貿,隻能打著僅有的一把傘去取車,留時螢獨自在餐廳門口的簷廊等候。

餘綿天氣多變,驟雨頻發。

時螢在餘綿長大,以往倒是有隨身帶傘的習慣,後來在北方待了七年,習慣漸漸遺失,回來這幾個月已不是第一次遭重。

短暫暴雨後,雨勢漸弱,夜幕中雨聲的喧囂戛然而止。

時螢發散的思緒重新聚攏,這才注意到麵前橫停著的黑色越野車。

駕駛位的車窗半開著,車內光線晦暗。

她依稀看見男人模糊的輪廓,陰影交錯中,修長的指骨隨意搭在窗邊,昏夜中,那抹煙蒂的亮紅明滅可見。

車內的聲音隱約傳來,對方戴著AirPods,音色低沉,敘述著略顯晦澀的英文法條,內容似乎是跨境投資的風險。時螢被動聽著,逐漸陷入對方縝密的邏輯。

稀碎的雨聲猶如催眠的白噪音,此刻的場景安靜和諧。

不知過了多久,對方像是意識到什麽,視線驟然瞥來。

對視的一瞬,時螢隻夠看見男人漠然倦沉的雙眼,平淡且灼人。

霎那間,油然升起的尷尬透支到四肢百骸,時螢倉皇移開視線。

尷尬間,雨聲更靜了。

餐廳門前的立燈化出光暈,莫可名狀地將兩人籠罩進逼仄空間。

陷入比夜色更深的沉默。

望著灰蒙蒙的天,時螢想著要不要解釋她隻是在躲雨,麵前的車窗緩緩降下。

還來不及反應,一把透明的直柄雨傘明晃晃出現。

在時螢狹窄的視野中,男人握著傘尖的指骨在茫昧雨夜裏泛著冷白。

低沉劃破雨中的沉默。“拿著。”

時螢沒有抬頭,大腦有片刻的停空,下意識伸手,才被傘柄濕漉冰涼的觸感喚回意識。

等到她搞清自己“被借了一把傘”的事實時,黑色的越野車已經驅動駛離。

而她握著傘柄站在原地。

似乎錯失了道謝的機會。

回到家,已經過了九點。

程依叫的代駕沒接單,最後是宋致將程依和時螢分別送回了家。

時螢這邊剛換好衣服,程依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疲憊窩在沙發接通。

電話那頭的聲音透著八卦:“到家了吧?讓我猜猜,是不是宋致要你微信,而你狠心沒給。”

“不嚴謹,手機確實沒電了。”

時螢倒沒撒謊,先前家裏停電,手機沒到小區就已經自動關機。

“是嗎?我不信你背不下自己的微信號啊。”

時螢不置可否,眼神放空,捏著睡衣紐扣思考了幾秒:“既然沒有能發展成喜歡的好感,何必留餘地浪費對方精力。”

“嗯,雖然有點道理,但要說不喜歡,那你討厭他嗎?”

討厭?

平心而論,宋致今天在餐廳表現得體。可程依突如其來的問題,卻讓時螢回想到了剛剛到家時那幕。

下車時雨已經停了,那把被時螢解釋為“路人給的”透明傘被她不小心落在後排,宋致很快叫住了她。

之後的情節,甚至沒有過多交談。

隻是宋致從後座拿了傘給她,而他將傘遞來時,握著傘柄的手鬆開,似有似無地滑過她的手背。

非常短暫的肢體接觸,可這個細節卻讓時螢沒來由升起一陣反感。

直到宋致開口要微信,時螢腦中浮現的卻是餐廳門前,越野車的陌生男人,修長寡白的指節握著傘尖,將冰涼的傘柄一端遞給她。

並不確定宋致是有心還是無意,非要說因為這件事上升到對一個人的討厭,也不至於。

停頓片刻,時螢回:“說不上。”

“那就可以試試啊。”程依不解,“這年頭戀愛就像快餐,不一定好吃卻能飽腹,能一見鍾情深情似海的男人都快死絕了。隻要不討厭就可以給對方個機會,說不定相處後會喜歡呢?”

時螢無法否認,抱膝坐在沙發愣神,隨後歎口氣:“或許你說得也對,但我好像……做不到。”

無法輕易接受異性示好,不可控的退卻。

時螢的回答,程依毫不意外。

剛成同事時,覺得時螢脾氣挺軟,直到見識了對方對待追求者的冷漠,才知道軟妹也能變成冷麵人。

輝成二次元遊戲發家,核心部門多半都是技術宅,時螢這種長相在輝成就像兔子進狼窩。

向時螢示好的人不少,隻不過她瞧著好說話,在這事上卻把界限劃得明明白白,沒幾天就都讓人碰了釘。

愛情火苗再多,也能揮揮手熄滅。

“朋友,知道你這在古代像什麽嗎?”

“什麽?”

“封心鎖愛的峨眉掌門。”

“哦,還有你哥,絕情斷愛少林住持,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照你這麽講,我好像該去學門武功?”

“你可真有想法,回頭拒絕都不必開口了,直接表演流星耍大錘把人喝退是吧。”

時螢被程依的形容逗笑,又閑聊了兩句,才掛斷電話。

沒成想,剛放下手機,絕情斷愛的少林住持就發來了微信消息——

“來電沒?”

時螢隨手扣了個1。

緊接著,對方發來條進群邀請,是小區的業主群。

時螢點擊加入後,方景遒的消息又很快頂了上來。

“明天要去北淮參加場學術論壇,你要真嫌書房那些東西占空,這幾天先收拾收拾,等從北淮回來我再去拿。”

“哦,知道了。”

放下手機,時螢走進了書房。

說是書房,其實更像儲藏室。

狹窄房間裏堆著幾個紙箱,都是方景遒留下的雜物,牆邊的木質書櫃是從舊家搬來的,裏麵還有些東西沒收拾。

她通知方景遒說想在書房搭個工作台,要收拾書房。可之前他沒發話,時螢也就沒敢動。

打開覆了灰塵的櫃門,時螢立刻聞到股上了年頭的腐朽氣味。

浮沉光線中,她隨意望了眼,厚沉泛黃的紙張,無外乎方景遒學生時代的獎狀和表彰報道。

不得不說,方茼是個盡職記錄兩人成長的家長,方景遒小學到高中的得獎表彰都整整齊齊堆在這。

時螢費勁搬起一摞,順勢要放進找來的空紙箱時,夾在中間的一遝領獎照片意外滑落。

騰出手拾起,略微褪色的照片上覆著鋼印字跡:餘綿市表彰高考學子。

望著照片上並排而立的少年,時螢托著腮無聲笑了笑。

那年高考,理科一二名均出自附中。

方景遒本來已經通過競賽保送A大,卻還是因她故意的賭注上了考場。他骨子裏驕傲,從小到大都是A大家屬院裏的天才,輕易不肯服輸。

可賭注的結局卻是——

她贏了。

方景遒人生中僅有的兩次落敗。

照片翻到下一張,鏡頭最準的是站在方景遒身旁的少年。

對方眉目疏朗,望來的眼神篤定倨傲,嘴角銜著清淡笑意。

最下方,印著一排小字:

2012年餘綿市理科狀元。

再後麵跟著手寫的三個字,蒼勁有力的筆觸,撇捺間透著淩厲——

陸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