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約雲成太過溫和,不像是找茬的殺手,以至於江夜隻是悚然握著刀,反問道:“什麽事?”

雲成掃了那刀一眼,未往心裏去,把帖拿出來表明身份,笑著問:“廷尉在家嗎?”

江夜看了一眼,有些出乎意料,麵上和緩了大半:“十二爺……您見諒,宵禁時分,我們廷尉不見客。”

扶陵大街寬敞,地上的青石路因為清早水洗過的緣故有些發暗。兩排角簷投下的陰影在地上留下涇渭分明的界限,把澄明的月光一刀兩斷。

雲成站在廷尉府探出的簷下,把幾道壓實服帖的交錯領口勾開了一道縫,透了透風。

“我初來乍到,不知道京中有這規矩。”他微微歪著頭,露出月光下過渡不大清晰的一張臉,“晚是晚了點,總比晴天白日的被人看見,叫人誤會我跟廷尉結黨營私的好,你說是吧,侍衛長?”

被叫破職位,江夜一頓。

雲成朝他半出鞘的刀身抬了抬下頜,又攤開雙手讓他看自己空無武器的掌心。

“是侍衛長吧?”他頓了頓,和悅地道:“身量更勻稱,長得也更體麵。”

頂著這張風光月霽的臉,江夜很難對他拉下臉。

“十二爺別取笑我了。”他把刀收回去,被他誇的有點好不意思。

雲成笑了起來,餘光去看廷尉府高陡的圍牆,還有角度料峭的水簷。

昨晚上他就是站在這裏,踩斷了指甲蓋大小的一片落葉,立即就被裏頭值守的侍衛發現。

廷尉府的護防果然如傳聞中一樣,是個密不透風的鐵桶。

大概他的視線過於放肆,江夜不禁屏住呼息,手不自覺地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誒,”雲成狀似毫無城府地輕輕拍了拍他按住刀柄的手,順手把夜風吹亂的額發往後一攏,“不值當動刀,既然京中規矩嚴,那我等天亮再來。這就走了。”

他手掌太薄了,手指也長。

江夜的視線忍不住追著那手從額間落下,看他把不懂規矩的發絲撥到了耳後。

——隨即,那目光頓在了耳垂上。

“……”江夜覺得自己魔障了。

因為麵前這個‘不懂規矩的狂妄兔崽子’耳垂上有個小點——色淺,位置卻很正。

江夜顧不上驚了,下午被廷尉彈過的耳垂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將功折罪’。

……這人也是從慶城來的,而且不是姑娘。

江夜無聲地倒吸涼氣,把本打算打發他的話咽回去,電石火光間換了一套說辭。

“請等一下。”他生怕表現地太明顯會把人嚇跑,不露痕跡地鬆開了扶住刀柄的手,連帶著拉緊了鞘上的皮扣,“凡事有例外,十二爺容我進去通報一聲,稍等、即刻就出來。”

雲成詫異他的變化,在清朗疏暉的月光下眯起了眼。

江夜顧不上許多,一路直紮書房,激動地敲門聲都比平日的大。

趙宸賀正在撰寫刑部條文:“說。”

“爺,”江夜推門進來,胸膛還在明顯地起伏:“忠勤王府的十二爺,來啦!”

趙宸賀指間搭著筆,頭也未抬,毫不在意的說:“嗯,打發走。”

“痣,”江夜喘著氣,片刻不停地說:“他耳垂上,有顆痣。”

趙宸賀短暫地消聲,繼而停下筆,露出‘你有病就去治’的眼神來。

“屬下親眼所見。”江夜用力捏自己的耳垂,激動道:“比針尖大不了多少,顏色不深,有點偏紅,像打了精致的個耳洞。”

趙宸賀沉默半晌,把筆擱在楠木架上,露出燈光下完完整整的深刻五官。

“十二……李雲成,”他抬眸問,“長什麽模樣?”

江夜想了想,想比劃又不敢,呼聲喘氣地道:“伶俐、白、手指很長,腿也長,屁股……”

趙宸賀銳利地視線盯著他,似乎很想伸出手來抽他後腦勺。

江夜閉上嘴,自覺往後躲了躲,複又重點提醒道:“十二爺也是慶城來的,會不會……”

趙宸賀當然想到了,但是這可能性很小。

除非李雲成那晚是去澄陽樓嫖,結果沒等到姑娘進門,被自己給捷足先登,把他當成樓裏的小倌了。

可就算是嫖,也得在澄陽樓留有存檔,不該什麽都查不到。

這裏頭一定有什麽事。

趙宸賀垂下眼眸,似乎正在思考。

剛剛江夜進來的急,夜風順著未關的房門溜進來,把一排燭燈吹的搖曳生姿。

趙宸賀的發絲也輕輕晃動,片刻後他倚著桌子道:“帶他進來。”

今夜這個月色太好了,不太亮堂,也不漆黑一片,天上的雲都是輕薄的,半遮半掩的擋著那圓盤。

雲成被領進廷尉府,江夜指著書房,態度很好地說:“廷尉就在裏麵。”

雲成點點頭,無聲地清了清嗓子。

廷尉府比京中的街道更安靜,為了融進這氛圍,他隻能盡量地把存在感降低。

雲成無聲地進了書房的門,垂著頭恭順地站在堂前捧起手,把提前想好的詞拋出來:“見過廷尉。”

江夜退了出去,並且在趙宸賀的默許下關緊了門。

夜更靜了。

趙宸賀不發一語,坐在寬厚的書桌後頭,抬起眼皮審視著來人。

前人垂著頭,看不清五官。

雲成久等無話,不想爭一時半刻的義氣,利索彎腰朝他行了個恭敬大禮:“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深夜叨擾,還請廷尉不要介意。”

他姿態端地恭敬放到最低,甚至有些過於低了。

可是忠勤王府孩子太多了,已經登基的皇帝是當初的忠勤王,現在王府又是老三當家,雲成一個排名十二的嫡次子,明麵上喊他一聲爺都是抬舉,拿到權傾朝野的趙宸賀麵前是真不夠看。

趙宸賀今晚能見他,主要自己存著私心,其次才是看皇帝的麵子。

雲成等在堂下,餘光打量著周遭的布置。

趙宸賀目光盯著他,視線在他幹淨的側臉還有耳垂上的痣上久久不移。

“宵禁時分出來,必然是有十分要緊的事了。”趙宸賀終於開口。

“是。”這聲音太耳熟了,雲成盯著地麵沒多想,從這裏能看到桌下露出來的幹淨緞靴麵,“有人跟我說,我初到京中毫無靠山,若是想要保全自身,最好有位高權重的廷尉大人作保。”

開門見山,他倒是十分爽快。

也十分機靈。

趙宸賀目光深邃,手裏翻來覆去的捏著一截玉石筆擱。

“誰跟你說的?”

“好多人。”雲成沒有貿然抬頭,順從道:“廷尉威名遠播,我身在慶城時就聽說了不少豐功偉績。”

趙宸賀無聲地笑起來。

“我必然不會讓廷尉白費這個心。”雲成恭維的差不多,開始了今晚的談判,“若是廷尉有意,我們可以談一樁生意。”

偌大房間安靜了下來。

雲成等不來回答,餘光也看不到更多,他心裏躊躇麵色卻絲毫不露,仍舊靜靜的。

寂靜的內室傳來一聲輕笑。

雲成驀地一頓,笑聲猶如巨雷一般炸在耳邊。

他絕不會忘。

同樣深而安靜的夜,同樣帶著氣聲和磁性的嗓音——他曾經被某個無恥之徒鉗在榻上占過便宜,那色坯就是這樣笑的。

“什麽生意,說來聽聽。”趙宸賀盯著他,饒有興致的視線活像把人從頭到腳給摸了一個遍:“我正愁尋不到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了。”

雲成豁然抬眸,眼中驚愕未消。

果然是他。

雲成猛地起身:“你——”

“保你小命一條,倒也不是什麽難事。”趙宸賀心情很好,語氣說不出地意味深長,“隻要你乖巧聽話,我們立刻就能結下盟約。”

“乖巧,”雲成動身的同時反手一抽,抽了個空——刀已經被自己卸在風雨閣了。

“你媽。”

他轉而勾起一旁的椅子,抄在手裏朝著趙宸賀砸了過去。

趙宸賀坐在椅子上,看起來不焦不躁,心情還格外愉悅。

“有求於人,火氣別這麽大。”他用筆架住毫不留情砸下來的太師椅,撐著一段距離道,“讓我猜猜,八月初九那天晚上你去澄陽樓做什麽去了,你年紀輕輕,該不是去開葷了吧?”

“管得寬。”雲成揮刀的速度快,力氣卻比不過,拉鋸般扛著凳子。

趙宸賀閑適靠著椅子,雲成鬆手單臂撐著凳子飛身一躍,挾著勁風的腿已經到了跟前。

趙宸賀側身一讓,緊跟著鬆開抵住椅子的一隻手,雲成以為他要抓自己的腿,立刻收勢避開風頭。不料趙宸賀長臂一伸,竟然勾了他一把長發。

“……”雲成咬牙棄了椅子,手刀砍他頸側,翻腿猛地踹他下三路。

趙宸賀這回不能不擋了,撒手把椅子摔向雲成未動的右腿,使他不能不把攻勢迅猛的左腿先收回去。

“哐當”椅子落地,七零八碎滾到一邊。

趙宸賀嘴角勾著弧度:“我惦記著你曾賒了半張榻給我,想著跟你報恩,你卻上來就隻往我身下踹。”

雲成根本不理他的茬,寒著臉踢開了椅子。

豎起的手刀貼著趙宸賀麵皮削過,腰間一暖,是趙宸賀躲開的同時,手順著他後腰滑到了一側。

這架打得雲成心頭火起。

因為長期追求速度和靈變技巧,所以他整個人偏瘦,肌肉隻有薄薄的一層。這導致他過分依賴兵器,近身打鬥的時候很吃虧。

雲成抄起一把桌上長筆,直插趙宸賀麵門!

趙宸賀背後是屏風,躲無可躲,抬腿去踹橫在兩人中間的桌子上。

雲成曲身滾過桌麵,手裏毫筆“刺啦”一聲豁穿了屏風的繡麵。

趙宸賀伸手摸了一把耳朵尖,隱約摸到了濕意。把手拿下來一看,指尖上蹭了些淺淡血跡。

“那天你跑得挺快,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趙宸賀沒在意出的那點血,相反還更加興奮了,臉上的興趣盎然甚至都遮掩不住。

“你倒好,一上來就喊打喊殺。”他盯著雲成耳垂,目光描摹了幾次:“虧我惦記你這麽久。”

“惦記著找我賠罪嗎?”雲成那天沒帶刀,所以吃了大虧,隻能先跑。他曾發誓,如果再見到這個人,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可是今天他媽的又沒帶刀。

“別生氣。”趙宸賀搓了搓指尖遺留的觸感,“我總得確認一下,看恩人到底是不是你。”

雲成瞥見他的動作,登時咬牙而上,劃動筆稍帶起的風聲呼嘯暗響,“貪了便宜還要往上湊。”

“衣裳都沒扒,那算什麽便宜。”趙宸賀伸臂打偏他劃到眼前的筆,反手摸到他肩胛上用力朝下一按,將他按在寬厚的桌麵上,“最多蹭了一下,不至於上來就要我的命吧。”

“沒硬嗎?”雲成就著他胳膊矮身一錯,反客為主單手如勾去扣他喉嚨。

趙宸賀借著身高體重往後一倒,雲成不防,差點被他壓在桌子上。

“硬又不是什麽稀罕事。”趙宸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