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拉鉤,騙你是小狗

這一宿變故,幾乎折騰到後半夜。

沒有人想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麽突然,穩重冷靜如杜山闌,幾乎在瞬間被擊倒。

但他畢竟是杜山闌,十幾秒的靜默後,抬手摟住時涵的肩膀:“乖,不哭了。”

見到他這樣,時涵越發忍不住流淚的衝動。

他緊緊貼住,拚命憋住哭聲,熱淚無聲往杜山闌衣服裏流,杜山闌按住他的後背後腦,從沒有哪次把他抱得這樣緊過。

他抬頭望天,星光在幾光年外蔓延,高空有民航飛機的燈光閃爍,沉悶的馬達轟鳴聲如冬雷降落,花園裏那片金黃向日葵全部變成熄滅的太陽,他感受到世界的浩大以及他的空虛,在這樣冰冷的宇宙中,他竟擁有懷裏熱乎乎的小孩。

也是他的愛人,是昔日一念同情,換來的寶貝。

情何所起,炙熱珍貴。

他緩緩回過些神來,低頭輕撫,嘴裏吐出一聲幽歎。

他轉頭吩咐,語氣低沉鎮靜:“通知家裏,準備接喪,葬禮事宜,讓林玦安排。”

管家悲痛地點頭。

杜山闌拍拍時涵的背,“來,不哭了,哥哥送你去睡覺。”

時涵含著熱淚抬頭,死咬住嘴唇,“好……”

他怎麽可能睡得著覺,但他選擇乖乖聽話。

杜山闌把他送到收拾整潔的客房,看著他躺上床,撫了撫他的頭發,無言俯身,烙下一吻,然後關燈離去,一切顯得平靜,平靜中透出巨大悲傷。

時涵閉上眼,斷斷續續睡著了幾次,每次都被噩夢驚醒,驚醒後他趴到床邊,偷偷推開一點縫隙,外麵的嘈雜聲傳進來,整個院子燈火通明。

他隻好重新閉上眼,猜測杜山闌可能正在忙什麽,他不是第一次經曆葬禮,父親去世時他在靈堂守了整整一夜,那時他感覺自己堅強無比,得體地處理好了一切,隻有大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他全做了,他也過早地逼迫自己成為大人,當身邊同學忙著談戀愛打遊戲,和爸媽哭訴爭吵,他覺自己站在更遙遠的另個世界。

而此時,隔著一扇發光的窗子,所有人在外麵忙碌,他是唯一被藏起來的孩子,他的杜先生讓他睡覺,什麽都別管。

時涵低頭淺笑,笑著,眼眶泛起熱意。

不知多久過去,逐漸的,外麵安靜了,他判斷席茵苒被送走了,燈也一盞一盞滅掉。

手機鈴聲響起來,把他嚇到一跳,他忙翻出來,是個未知號碼。

他謹慎接通,電話裏傳來熟悉女人的聲音:“駱希涵嗎?”

時涵意外:“蔣容?”

駱星遙的經紀人,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電話裏的女聲悲慟地顫了顫,“嗯對,我是蔣容,你現在能過來一趟嗎?”

時涵皺眉:“我在曼穀,出什麽事兒了?”

那頭傳來抽泣聲,蔣容極力控製語氣,“你、你哥……星、星遙他,在監獄裏自殺了!”

好像遙遠地方飄來一股寒氣,緩慢溫柔地刺入五髒六腑,等時涵覺察,胸口悶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蔣容徹底哭泣起來,“前陣子我帶律師去見他,他還問了你的情況……律師答應會盡全力想辦法,演藝圈雖然把他封殺了,可他還有剩下的財產,以後出來了,找個僻靜地方成家過日子,也能、也能好好的……可是,可是剛才警官給我打電話……我、我怎麽也沒想到……他才二十多歲,還有大把的年華,他怎麽、怎麽會這麽想不開……”

時涵呆滯地聽著,窗口的月光忽然變得模糊起來,仿佛掉進一場夢裏,可耳邊的哭聲那般真切。

蔣容忍無可忍地哭了一會兒,總算控製住情緒:“抱、抱歉,我知道,你可能並不想知道他的事情,但你是他唯一的直係親屬,他有寫遺書,留了套房子給你,其他的捐贈了,有空回來,找律師接收一下吧,這麽晚,打擾你了。”

半晌,時涵的手滑下來, 輕輕垂在床單上。

駱星遙最討厭父親,駱星遙走了和父親一樣的路。

他心疼杜山闌抱著巨大遺憾麵對母親的死亡,轉眼間同樣戲碼來到自己身上。

寂靜的夜裏,有腳步聲出現在門口,杜山闌輕輕推門進來,“還沒睡?”

時涵呆呆扭頭,有那麽幾秒鍾,完全記不起怎樣說話。

杜山闌輕輕皺眉,“怎麽了?”

他總是那麽敏銳,總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的不對。

時涵艱難張嘴:“哥哥……”

杜山闌不開燈,拖著步伐朝他走來,沉重地坐到床邊,“不是讓你睡覺嗎?楊笠每天叮囑你好好保養,還敢熬夜?”

屋裏沒有開燈,院裏的燈也滅了,月亮照進玻璃窗,像一副未及落墨的挽聯,悲傷地鋪疊在床被上。

時涵掀開一角棉被,挽聯飄到手腕上,他顫抖著往前伸,拚命抓住杜山闌的手:

“剛剛駱星遙經紀人給我打電話,說是,他在監獄裏自殺了。”

他說的那麽平靜,眼睛也那麽平靜,與杜山闌如出一轍。

杜山闌手上一愣,而後垂下眼沉默。

沉默,是沉入水底的磐石,水有多深,它沉多深,並非墜落,而是回到出生的地方,回到地球的子宮,再不睜眼看塵世的紛擾。

許久,杜山闌往前攬臂,把他拉入懷中:“難過嗎?”

時涵支使出全身力氣,在他胸口無力搖頭,“就算他不死,就算改邪歸正,他也永遠不可能成為我希望中的哥哥。”

卻不知道為何,聽完這句話,杜山闌覺得更加心疼。

對駱星遙,時涵從來沒有心慈和手軟,難以釋懷的,隻是深藏心中的那份遺憾罷了。

就像他遺憾席茵苒,明明可以好好做享福的媽媽,非要和自己鬥爭大半生,最後臨死說一句再也不想養孩子。

要知道,世上沒有觀音,多得是深陷泥潭無從救贖的人們,他們因為遇到彼此,成了僅占少數的幸運兒,僅此而已。

他冷了眼,輕拍時涵的背,“他也算有骨氣,這就是他的選擇。”

時涵費勁苦笑,“是啊,尊重他的選擇,隻不過以後,我就真的舉目無親了。”

杜山闌說:“你有我。”

就像我有你。

平靜普通的口氣,透出無比堅實的力量。

時涵深埋進他胸口,嗅著熟悉的味道,聽著熟悉的心跳,好像這些東西,已成為他擁有的全部。

今夜注定難熬。

時涵無言發了會兒呆,深深吸一口氣,露出淺淡笑意:“你呢?事情都處理完了?”

杜山闌頷首說:“嗯,之後的事林玦會辦好。”

時涵:“你不生他氣了?”

杜山闌不說話,算是默認。

時涵心想,他可能也需要聽些安慰的話,但他又好像在分秒間獨自吞下了這巨大的遺憾,無須多言,多言反而傷口撒鹽。

他稍稍擠唇,試圖轉換話題:“累一天了,快睡覺吧。”

杜山闌卻坐著不動,不是平日裏生氣時的冷臉,隻是因為疲憊,或者遭受創傷後的反應遲鈍。

時涵抓緊了他的手掌,又講,“那,陪你出去抽根煙?”

杜山闌搖頭,“現在不抽煙。”

感謝有過吸煙的經曆,時涵深有體會,心情低落到極點時,反而不會想讓尼古丁麻痹自己的大腦,他此時需要的,僅僅是一份寧靜。

有件殘酷的事實是,他的母親,到死也沒有跟他解開誤會。

杜山闌自己也開始思考,他到底繼承母親的性格多一點,還是父親?他的父親溫文爾雅,擁有常人難以比肩的睿智,在他自己身上看不到半點父親的影子,所以,還是繼承了母親多一點。

倘若父親在世的時間久一點,對他的教導多一點,也許他真能體味到幾分那份善待人情世故的大溫柔,他忽地記起祁叔叔說過的話,記起自己年紀輕輕已是一家之主,然而這個家,分崩離析至此,再無修複可能。

杜氏的榮光,恐怕都終結在他手上了。

他呼出一口冷氣,手掌翻轉,將乖巧安撫著他的小手拉到身前,“以後有什麽打算?”

時涵滿臉茫然,沉重地搖頭。

杜山闌冷淡掃過來,“現在想。”

時涵向來聽他的話,還真仔細思索一番,然後緩緩道來:“我原本打算,隻要能和駱星遙解除合同,有自己的路可以走就行了,現在想要的大都實現了,隻要能陪著你,我就很開心。”

杜山闌很不明顯地笑了笑,“一點沒想過做我的夫人?”

時涵倏地愣住。

他當然想過,立馬放棄了而已。

杜山闌夫人的位置,對他來說如星星一樣遙遠,他怎麽會不理智到去幻想徒手摘星辰的事情?

看他呆愣,杜山闌伸手過來,捏住臉蛋一掐,“勾引我的時候那麽會想會算,這種好事情卻沒想過?”

時涵臉頰一燙,倒是難為情起來:“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你是哥哥!”

現在知道了,他哪裏還肯對杜山闌動那些小算計?他隻希望杜山闌一切都好。

杜山闌鬆開他,“算了,等你大點再說。”

哪有十八歲的小孩子把成家立業的事掛在心頭,就算他想,孩子沒到年齡呢。

時涵呆呆的,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在問他想不想結婚?

“哥哥!”他急切地抓住杜山闌,“你、你是說——”

話到嘴邊,吐不完整。

他怎麽又說不出口了!

杜山闌任他抓著,眼底閃過絲絲戲謔:“急了?”

時涵撇嘴,把腦袋埋下去,“你是一家之主,我可沒法給你生孩子,到時候繼承人怎麽辦?”

杜山闌抬起眼皮,“這不想得挺遠的麽?”他在時涵頭頂用力一揉,“用不著你操心,我們家孩子多了去了,你認識的梓樂,不認識的一堆,幹嘛要我來做犧牲?”

時涵不敢置信地眨眼睛,“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一直陪著你?”

杜山闌略感無奈。

原來在孩子心裏,從沒覺得可以陪他一直走下去,明明站在他身旁,躺在他身側,卻時刻做好著被替代的準備。

他得多無能,才連這份安全感都給不到?

杜山闌眯起眼眸,“你也可以不陪,到時我會吃了你。”

時涵又覺得鼻頭酸澀,“哥哥,我會一直陪著你!”

眼瞼泛起的紅,刺進杜山闌心裏。

經曆了死別的夜晚,扛下了所有酸楚的現在,杜山闌看著他,何其感慨,他能遇到這麽好的希涵。

他張開臂膀,把人緊緊摟住,“記住自己說過的話,要是食言,別怪我把你關起來。”

時涵把腦袋掙脫出來,眼角含了漂亮淚花:“知道了,我發誓,除非你不要我,否則絕不離開。”

杜山闌從不信海誓山盟。

可這句話從時涵嘴裏出來,含有千斤重的分量。

他也是把眾叛親離生離死別經曆遍了的人,他背負一萬道傷疤,卻肯將最鄭重的承諾交給自己。

一股劇烈的衝動竄上來,杜山闌忽地鬆開他,往大衣口袋裏摸索,從左邊到右邊,卻沒找到想找的東西。

時涵奇怪,“怎麽了?”

杜山闌頓住動作,唇角抿得冷硬。

一瞬間的衝動,他想把聖誕夜忍住沒有送出的戒指拿出來,親自戴到時涵手上。

記憶中,他怕被時涵翻到,一直帶在身上,卻被老天戲弄,不知什麽時候丟到了哪裏。

杜山闌冷冷眯眼,按捺不住煩躁:

“沒什麽。”

時涵看在眼裏,精明如他,到底沒有料到杜山闌會給他買戒指。

他隻是輕聲問:“有東西丟了嗎?”

杜山闌重新捉住他的手,“不打緊,比起這個,剛才說的話,不準食言。”

沒有料到杜山闌會買戒指的他,也料不到杜山闌會如此看重一句承諾。

他輕笑著勾起杜山闌的手指,“你不信,那我們來拉鉤好了,要是騙你,我變小狗!”

柔軟的小指頭勾上來,杜山闌眼前閃過不知什麽時候的回憶,軟軟糯糯的小團子從地上墊腳,伸出肉乎乎的小指頭:“哥哥,我們拉鉤……”

回憶一晃,回到現實,眼前是他珍愛的少年。

他曲了手指,輕輕勾住,用力往翹起的大拇指蓋上去:

“好啊,要是敢騙我,罰你一輩子做我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