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杜先生別凶了

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桌時,外頭天色全黑了,森森冷氣聚集窗外,瞪著無底漆黑的眼睛窺視燈光溫馨的房子。

左媽媽親自給時涵盛了一碗湯,烏雞人參蟲草花,慢火熬製幾小時,說要給他補補。

瓷碗盛滿甜香肉湯,熱氣騰騰遞到眼前,時涵連忙站起來,雙手接住,嘴裏說一句謝謝。

左媽媽笑他太客氣了,大約左梓樂真的很少帶同學回家,這位母親也確實喜歡人多熱鬧,打心底裏歡騰,嘴巴笑得沒有合攏過。

時涵配合氛圍陪她聊天,吃得差不多,傭人端了兩層餐盒過來,為表舅舅準備的。

歡聲笑語間,左媽媽對左梓樂招手,“梓樂,去,給你表舅舅送過去。”

給表舅舅送吃的,左梓樂毫無怨言,當即站起身,接過餐盒要走。

時涵跟隨站起來,“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知道是動作太急切還是怎麽,左媽媽笑著打趣,“希涵是不是喜歡我們家山闌啊,上回來也盯著山闌看了很久~”

時涵表情一僵,尷尬勾唇,“我……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這反應,看得左媽媽更歡,“沒關係,他是單身,有機會的,去吧,跟梓樂一起去。”

莫名的,時涵耳尖發紅。

那頭,左梓樂走到門口,催促快點。

他連道了句“不是那樣”,快步跟上左梓樂的步伐,一起出了門。

離開燈光的範圍,遠離了家裏那點可憐的溫馨,走入原本屬於這片宅子的陰冷黑暗,時涵無聲打了個冷顫。

左梓樂用餘光注意到,轉頭問:“要不要回去加件衣服?”

時涵搖頭,“不用,一會兒就到了。”

其實左家住得偏,走過去花了十來分鍾,眼前的風景越來越熟悉,漸漸見到了白茶花凋零的花圃,以及花圃前方僅亮了一盞燈的豪宅,那樣巨大那樣孤零零,仿佛沉入深海的潛艇,無聲燃燒探照燈。

穿過花圃,時涵停在空無一物的空地,不自禁地失了神。

左梓樂陪著他停下,“怎麽了?”

他輕輕搖頭,笑容苦澀,“沒什麽,隻是想起那天他凶我的場景。”

左梓樂沉下眼神,語氣有些飄忽:“那現在,見到他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時涵吐出一長口氣,搖頭說:“我不見他,你去送。”

左梓樂驚訝:“為什麽?”

時涵說不上為什麽,“我就是出來轉轉,去吧,我在外麵等你。”

左梓樂並不是擅於勸人的人。

看了幾眼不知怎麽勸說,他顧自提著餐盒往台階上走,守在門口的管家問詢上來,簡單交流幾句,放他進去裏麵。

時涵目送他背影消失,往後退幾步,藏進樹木的陰影,疲憊地蹲到地上去。

包餃子時不小心碰了水,手背的傷口一直隱隱作痛,他把創可貼拆開,努起嘴輕輕呼氣。

唯一亮燈的房間,杜山闌的書房,確切說,是上位男主人在家的辦公室,席茵苒當家那幾年,命人把這裏封鎖,直到今天才重新打開。

如果時涵來到這裏,就會發現,這裏的擺設和杜山闌自己住的房子那邊的書房,幾乎一模一樣。

白日裏傭人們緊趕慢趕將灰塵收拾幹淨,窗邊位置多了一根嶄新站杆,鸚鵡停在杆子上啄洗羽毛。

左梓樂敲響門進來,杜山闌站在窗前,目光向斜下方穿透玻璃,不知注視著什麽。

他出聲:“表舅舅。”

杜山闌淡淡收回目光,臉色還是冷,“又來做什麽?”

左梓樂舉起手裏的餐盒,“做了餃子和雞湯,帶來給您嚐嚐。”

杜山闌無動於衷,用眼神指著書桌,“放那兒吧。”

往往遇到這種情況,往那兒一放,便是永遠放著了。

左梓樂猶疑道:“時涵讓送來的,您趁熱吃點,別擱涼了。”

杜山闌微微一頓。

左梓樂直來直去,並不注意細微的眼神變化,把餐盒往製定的位置一擱,轉身就要走。

杜山闌叫住,“梓樂。”

左梓樂停下,疑惑地等著他問話。

半晌,杜山闌別開眼神,冷冷地問:“他傷得嚴重嗎?”

左梓樂如實回答:“不算嚴重,手背上濺了幾滴,不過大概也是要留疤的,醫生說看後期恢複,不行可以做激光。”

杜山闌臉色十分難看:

“他這幾天真的都在準備考試?”

確定不是找借口故意躲著他?

左梓樂:“嗯,他說工作可能要丟了,隻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要為以後打算。”

乍這麽一說,這句話蠻好玩的,可放在時涵身上,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杜山闌再度扭頭,窗子底下那人仍然蹲在那裏,雙手緊緊抱膝,把身體縮成圓團。

時涵無意踩入他的禁區,他也傷了時涵最在意的東西。

耳邊響起許照秋的話:就不能多溺愛他一點嗎?

杜山闌沉沉閉眼。

這個小孩,除了他來心疼,還有誰會在意?

就算有人在意,他想他也絕不會允許。

他張口,語氣柔和下去,“我知道了,早點回去,早點休息,別複習太晚。”

左梓樂是學渣,一聽便知道,這話兒不是對他說的。

他乖乖點頭,轉頭回到樓下,在灌木後麵找到時涵:“表舅舅說,讓你早點休息,別複習太晚。”

時涵抬起眼睛,以為自己聽錯。

左梓樂眼神冰冷,大步往前頭走了。

這一夜注定又是失眠夜。

在別人家借住,到底不比在自己家自在,禮貌地陪完左媽媽看節目,等她困了上樓睡覺,時涵才回到房間,換上睡衣,把自己摔進大床。

關燈躺了一會兒,他從枕頭旁邊摸出手機,點開杜山闌的朋友圈。

和以前一樣,幹幹淨淨。

這難不倒他,他故技重施,輕車熟路在許照秋朋友圈找到最新動態,隔很遠拍的一張照片,配文:剛買的車,就這麽撞了,還好人沒事,人比車貴多了……

時涵呼吸一滯。

照片裏,從車上拉下來的人,怎麽看怎麽是杜山闌。

他連忙退出朋友圈,給許照秋發消息過去:【他沒事吧?】

然而時過境遷,今非昔比,溫柔愛笑的許老師再也不給他秒回消息,等了好幾分鍾不見動靜,時涵猜測可能睡了。

心裏擔憂焦躁,他翻身起來,坐在**發愁。

後悔……剛才應該跟隨左梓樂一同上去,現在他能拿出什麽理由去叨擾杜先生?想不到理由,總不能偷偷溜進去吧?

溜進去大概不會很現實,杜家請了那麽多傭人,不可能沒有守夜的。

夜很深了,時涵無論如何想不出結果,頹廢倒回**。

人家都說了人沒事,應該就是真的沒事吧,左梓樂上去見過他,也沒見說有事,是自己多想了。

時涵亂七八糟想著,很久過後,昏昏沉沉進入夢鄉,半夢半醒之間,耳朵聽見什麽聲響,窸窸窣窣,似乎從窗子那邊傳來。

迷迷糊糊中,他睜開半張眼睛,窗台上蹲著黑色人影,輕巧利落跳進屋內。

時涵以為看錯了,或者在做夢。

杜家宅子裏麵,應該不會有賊吧,就算有賊,也不至於來偷客房吧。

但是窗子沒關,一陣冷風灌進來,黑影徑直朝床邊走來。

時涵渾身一個機靈。

真的有賊!

黑影看著人高馬大,遠高成年男子平均水平的身量,理智告訴他,此時不適合輕舉妄動。

他悄悄閉回眼睛,聽覺提高到極致。

腳步聲停在床前,時涵隨時做好翻身躍起來的準備,然而手背輕柔地一暖,放在被子外麵的手被輕輕抓過去。

時涵睫毛顫動。

他聽到一聲低沉歎息。

他一下子認出來了,是杜山闌。

那隻手上貼著好幾張創可貼,他感覺到輕微的撕扯,創可貼被摘開了一部分,然後又嚴絲合縫地貼回去。

是在檢查傷勢。

對他那麽凶的杜山闌,半夜爬表外甥家的窗戶,就為了偷偷檢查他的傷口?

傷口檢查完了,確實是傷得不重,他能感覺到杜山闌身上低氣壓散開不少,大手帶著他的手,遲遲不肯放開。

保持這樣姿勢,杜山闌在床邊坐了很久,掀開他的袖子。

手臂上的擦傷,已經掉痂了,還有輕微痕跡。

看到過,就記在了心裏,隻是鬧著脾氣,不肯問不肯說。

杜山闌呆了夠久了。

他把袖子放下來,掀開被子一角,小心地帶著那隻手放回被子裏麵,然後悄無聲息地俯身,含住輕微分開的唇瓣。

時涵手指猛縮,感受到熟悉炙熱的男人氣息,熱淚險些滑出眼眶。

杜山闌並不過多留戀,短暫的親吻後,起身準備走。

剛往前踏出去,衣服後擺傳來拉拽的力量,杜山闌一回頭,看到窗子的微光映在時涵眼裏,過分漂亮的眼睛閃動水盈盈的亮光。

時涵緊緊抓拽他的衣角,嘴唇輕顫分開:“哥哥……”

杜山闌臉上的表情停頓了半秒鍾。

任誰做這等麵子上掛不住的事情被當場抓包,第一反應都會是尷尬。

時涵卻不給任何尷尬解釋的機會,他拽住衣角借力,身子往前傾起,“哥哥,我知道錯了,你別生氣了!”

杜山闌心裏猛地拉扯,心房心室的肉擠在一起疼痛。

他接住那隻手,繃著臉說:“別瞎認錯,不關你的事!”

繃在時涵心裏那根弦毫無征兆地斷裂,這許多天以來,委屈、後悔、委屈、後悔……從未有半刻離開過心頭,離開杜山闌的時間越久,累積的想念越多,他不承認,他不願承認,輕飄飄一句話掐斷他前程的霸道男人罷了,他才不想繼續喜歡這樣的人,可是杜山闌一出現,他就繳械投降了。

他對杜山闌的感情,早已超出理智。

“都怪我,居然想把自己的感受強加給你,根本沒有好好去了解你的過去,自以為是,自作主張……我也不該跟你賭氣,單獨和方明殊出去吃飯……哥哥,我以後會好好陪著你,你別生我氣了……”

淚眼在杜山闌麵前綻放,閃閃發光的,獵獵憂傷的。

他轉回身,板著臉訓斥:“哭什麽哭,多大的人了,說了不關你的事!”

要杜山闌認錯是不可能,要他承認自己火氣上頭,做了過分的事情,心裏偷偷承認可以,說出來是不可能的。

他頂多說一句,不關你的事。

隻是這一訓斥,時涵眼淚花花掉得更多,打小骨子裏愛哭的性格,終究無法完全從身上抹滅。

杜山闌給他嚇得不輕,連往床緣坐下,讓他靠在肩頭哭泣,大手按上他的後背,輕輕拍打:

“行了,以後不會對你發脾氣了。”

時涵壓抑住哭聲,從他懷裏抬起臉,眼瞼通紅一片。

他把嗓音輕顫:“真的?”

杜山闌抬起拇指,粗糙指腹擦拭掉臉上的淚痕,“嗯,以後不準再跟我鬧。”

時涵抿唇,“你凶我,我怎麽忍得住……”

杜山闌冷哼,“要不是你不乖,我怎麽會凶你?”

時涵眼淚巴巴地望著,聲音委屈微弱:“知道了,別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