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們回家

手機屏幕暗下去,然後黑下去,映出時涵的臉。

沒有氣惱,沒有慌亂,隻有死水一般的平靜。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是值得他付出情緒的?原本他就是這樣命苦的人,他所擁有的,是去便利店買東西永遠不回來的媽媽,答應了保護他永遠叫不答應的哥哥,隻能寬慰自己,比起過去,現在好上太多了。

活著就好,每到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就想想媽媽那句溺水的屍體,警告自己說,看吧,放棄什麽都改變不了,隻有撐住往下走才能看到希望。

他就是這樣撐著走過來的,一天一月,一季一年。

沒有人可以一步登天,他已經很幸運了,能在失憶的情況下再次遇到杜山闌,接近杜山闌的目的差不多也達到了,隻要別得罪席茵苒和林琬,前麵等他的 ,是光明燦爛錦繡前程。

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還有什麽好心痛的?

他怎麽敢說出口,即便在心裏也不敢念和想,想被杜先生喜歡這件事,就此埋葬、沉沒、永不複生!

小方在身後默默陪著,陪了很久等不到他出聲,擔憂地彎下腰去看:“哥,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時涵收起手機,穩穩站起身來,“林琬拍了我和杜山闌接吻的照片,絕對不能讓她曝給媒體,按她說的,去悅都。”

小方震驚張大嘴,“她!她居然!哥,不能去,拿到這麽好的黑料,怎麽肯輕易放給你,肯定是借機整你,你告訴杜先生吧,杜先生不會不管的!”

時涵隻是淡漠地搖頭,“不要去麻煩他了,他也很難做的。”

小方還想再勸,時涵坐上車,一臉決心凜然。

他不會再去麻煩杜山闌了。

這座城市的高級娛樂場,時涵幾乎都去過——以打工的身份,理由無他,這種場合給的錢多,那時債務把他壓得恨不得立即自殺,麻木不仁地呆在酒場歌廳也是度過煎熬的一種方法。

悅都停車場,和所有地下停車場一樣,昏暗,悶熱。

時涵帶著小方下車,朝前走了幾步,便看見通往電梯的通道裏遠遠地站著一個人,身材略高,雙手交疊,似在特意等待。

走近了些,時涵認出,是林玦。

他停住腳步,略一點頭,算作招呼:“林先生。”

林琪向他回禮,目光謹慎地掃過跟隨在後的小方,“可以讓你的助理去旁邊等著嗎?”

時涵點頭,讓小方離開。

停車場不是談話的好地方,林玦帶著他往安全通道上樓,上了兩層,來到有空調的地方。

站住,時涵靜靜地問:“誰讓你來找我的?杜山闌還是席茵苒?”

林玦轉過身,沉默地擦了擦鼻梁,而後才開口:“是我自己來的。”

時涵沒再說什麽,安靜等著他講。

林玦垂下眼睛,再次強調:“是我自己來的,夫人早就不信任我了,我是大少爺的人,但不是大少爺讓我來的,他一直搖擺不定,也很難跟你開口。”

時涵心口悄悄地痛了痛,他似乎猜到接下來要講的內容了。

“夫人提出的要求,隻要大少爺和林琬結婚,她會把資產轉到林琬——也就是杜山闌妻子的名下,家族內討論過後,一致同意,你知道為什麽吧?” 林玦目光銳利,“隻要她敢動那筆資產,我能在第一時間查出下落,當然代價是得等到他們結婚,林琬隻比你大一歲,還不到法定結婚年齡。”

時涵木訥地點頭,“所以你來找我,是希望我住動退出,促成這樁婚事?”

“沒錯,現在我們想不到其他辦法,隻能接受席茵苒的決定,我不想他和上次一樣犯錯。”

時涵繼續麻木地點頭,“知道了,我不會從中作梗的,我隻是他的情人,杜夫人早就提點過我了。”

林玦靜默了一會兒,似乎於心不忍,從西褲口袋裏拿出香煙,抖一根出來,“要嗎?”

煙草,尼古丁的沉醉感,傷心人的調味劑。

時涵搖頭,“不了,一會可能見到杜先生,他不喜歡我抽煙。”

林玦苦笑了下,收起香煙,“那就一起上去吧。”

樓梯修得不高,卻每一級都上得如此沉重,時涵奇怪這腳底連著哪裏的重量,十五歲杜山闌的屍體,還是十八歲駱希涵即將躺進的棺槨?

人如果不是為了所愛和所想而活,不如早早躺進泥土坑,何必辛苦半生為自己置辦金棺材?

都是一撮灰罷了。

時涵跟在林玦身後,走完樓梯,走到有燈光的廊道。

小方在電梯旁等著,見到忙迎上來:“哥,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臉色差?”時涵往電梯門上照了照,果然蒼白沒有血氣。

他有些失魂落魄,左右轉頭呆望,“洗手間在哪裏?我得去補個妝。”

林玦擺頭,指向一側。

時涵向來不喜歡化妝,自打知道杜山闌是小時候照顧過他的大哥哥,他再沒有帶著妝去見過杜山闌,他把杜山闌當作最信任的人,在信任的人麵前,他可以做最本來的自己。

很久,他才補滿意,其實和原先沒有太大差別。

他滿意地點頭,跟著林玦去包間。

金碧輝煌的豪華包廂,坐滿花枝招展的名媛淑女,假惺惺地揮手打招呼。

一眼,時涵知道,這裏沒有所謂他的粉絲,隻有準備挖坑整她的同夥。

杜山闌果然在裏麵,坐在正中沙發的正中間,林琬陪在身旁。

林琬開心地揮手,“希涵來啦,可算等到你了,我們正準備玩遊戲,玩轉盤,輸了喝酒!”

時涵克製住看向杜山闌的衝動,客氣地笑了笑,“好啊。”

其餘朋友一並起哄說好,拍手聲歡呼勝利,啤酒一打一打擺上桌。

林琬笑吟吟地提議:“指針朝著誰誰喝酒,敢玩嗎?”

朋友們紛紛:“這有什麽不敢的?開搞開搞!”

於是大家圍著桌子坐好,時涵想挑一個最遠的位置落座,林琬衝上來親昵地拉住他,“希涵,你坐這裏!”

外邊不斷有人推和擠,盡管時涵不情願,但不好冒犯姑娘們,隻好隨她坐下去。

杜山闌就在林琬的那邊,架腿坐著,神色不明。

時涵一眼沒有去看,他顧著懷疑座位是不是有問題,然而並沒有給他太多懷疑的時間,桌上轉盤轉起來,第一輪開始了。

果然,懷疑沒有出錯,指針格外精準地指中時涵。

林琬開心拍手:“哇,希涵運氣真好,第一輪就中獎!”

時涵無所謂笑笑,端起加了半杯白蘭地的啤酒,一仰而盡。

林琬繼續“哇”:“希涵酒量好好,一看就經常出來混,我第一次過來,要是指到我,就讓山闌哥哥幫我喝。”

時涵笑著說:“你開心就好。”

歡呼聲裏,第二輪開始,毫不意外,又是時涵。

林琬推過來兩杯,“第二輪輸的要喝兩杯,第三輪三杯,以此類推哦。”

時涵默不作聲地喝完。

醉意沒有上來,胃率先受不了了,啤酒加白蘭地,難以形容地暴烈。

第三輪開始,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杜山闌挑了餘光望他,隻望見他不斷仰頭喝酒的虛影,林琬在旁邊開心地拍手,叫嚷聲無比刺耳。

第四輪了,再傻也能看出來,轉盤被動過手腳。

林琬的小心思,簡單得跟透明一樣,想出的欺負人的法子也跟做遊戲一樣,可就是這樣簡單得近乎透明的一個小丫頭,牢牢拿捏住了他的命脈。

他收到了照片,停車場,接吻照,如果不陪她來,馬上發給媒體。

他無所謂,可時涵不行,好不容易從駱星遙的抹黑裏翻盤,好不容易見著希望,好不容易有了盼頭,怎麽能因為他而弄髒羽毛,他不能接受這樣優秀的希涵因他受人指點。

林玦一遍一遍在耳朵旁邊提醒,小不忍亂大謀,林琬不足為懼,時涵少爺知道分寸……但讓杜山闌搖擺的,從來不是這些勸說。

那晚停車場,不小心撞見林琬,被席茵苒那般侮辱,他怎麽能做到絲毫不在意的,甚至還反過來安慰自己?

因為他根本不在意嗎?他隻是個睡覺的情人,他從來沒有越過界限。

杜山闌死死盯著轉盤指針。

第七輪了,還是時涵。

時涵是隻專門喝酒的木偶,任由嘲笑,任由推搡,接過一杯又一杯的酒,仰頭不停不停地喝,酒水順著嘴角流進衣領。

忽然喉嚨裏一陣惡心,他幹嘔出來。

小方心疼地上前,扯了紙巾給他:“哥,別喝了,你不能喝了!”

時涵隻是搖頭,擦了嘴巴繼續喝。

正宮的氣,總會撒完的,在此之前受住就行了。

桌子對麵亮起閃光,有人拿著手機拍照:“大明星酒量真好,我給你記錄一下!”

林琬啪一拍手,“對哦,我怎麽沒想到,今晚這麽開心,不拍照怎麽行?”

她興致衝衝拿出手機,對準時涵的臉,“來,我來給你找個最漂亮的角度!”

忽的,一道陰影升起,一隻手越過她的肩膀,穩穩捏住了手機。

她詫異轉頭,“山闌哥哥,怎麽了?”

杜山闌手上用力,將那隻手機活生生抽出來,啪一下扔進時涵吐過的垃圾桶。

他解了西服外套的紐扣,從沙發站起身,“我來替他喝。”

所有人詫異,左看右看不敢說話,這裏做主的人,是林琬。

時涵還有理智。

包廂的燈不算亮,卻正正掛在杜山闌的頭頂,變成發光的六芒星,光芒銳利地刺入眼睛。

他聽到林琬喊:“什麽意思?你不怕我把那個發出去?別以為丟了我手機就萬事大吉,我早把這件事交代給別人了,我……”

說話聲漸漸止住,杜山闌眼神冰冷得好像準備殺人。

林琬按住胸口,不敢說話了。

杜山闌端起時涵喝過的酒杯,仰頭,一口喝完。

還有四杯,一杯不差,他全認了。

最後一杯下肚,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朝時涵伸出手,“希涵,你過來。”

時涵癡癡望著。

酒精可以麻痹聽覺嗎?他竟覺得什麽都聽不見,還是林琬在酒裏下東西了,他現在已經不正常了。

他隻覺得眼前異常地亮,仿佛有來自宇宙的光,要指引他去天堂。

杜山闌越過林琬,一把拽起他,“走!”

滿屋子呆滯。

半晌,有人悄聲:“什麽情況?杜總不是林小姐的男朋友嗎?還放下重要工作陪林小姐來喝酒?”

林琬猛地縮緊手,尖銳指甲掐進手掌心。

她發瘋似的追出去,“杜山闌!你怎麽這樣!當著我朋友的麵做這種事!一點麵子不給我!你忘了兩千億了?你就不怕——”

杜山闌停住回頭,時涵一頭撞他懷裏。

他順勢摟住,手臂用力到讓時涵覺得痛。

時涵才發現,那雙永遠冷靜的狐狸眼裏,噴發出前所未有的怒火,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不知道要燒毀什麽。

但他張口,語氣仍是靜的,這種平靜,足以讓所有人毛骨悚然。

“我不怕,你想發就發吧,我有一百種方法讓希涵東山再起,而你,會生不如死一百遍!”

林琬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後退,差點摔倒地上。

杜山闌拉起時涵,大步朝外走。

時涵暈暈乎乎,腿走不了直線,胃裏絞著十幾把刀,除了想吐還是想吐。轉彎的時候,他一個走不及,差點滑倒出去。

小方在後麵追,趁著這個空檔,終於追到麵前:“杜、杜先生、杜總!哥的東西還沒拿,手機錢包卸妝水……”

杜山闌冷沉著眼抓過,吩咐:“把明天的工作調開,明天他要休息。”

小方嚇得一抖,小雞似的點頭:“知道了知道了,您放心去吧!”

杜山闌把背包塞到時涵手裏,說了句拿好,然後俯身,一把抱起他。

時涵望見他冷硬的下頜,冷硬的唇動了動:“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