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膚色應是白皙的,但是卻被髒汙蓋住了容顏,隻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和眉心淡淡的紅,即便如此,季仲遠還是一眼認出,這就是之前他遇到的哭泣的少年。
少年像是嚇傻了,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連懷裏的野菜掉了許多都沒有發現,季仲遠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不該解釋,又該說些什麽。
這時候,有人在街角罵道:“野種,傻站著幹什麽,又想挨打了不是!”
季仲遠目光越過少年,落在他身後一個怒氣衝衝的男孩身上,那男孩身量要高些,眉心一簇深紅如火熱烈,竟也是個雙兒,這般紅豔的眉心,應是少見的具有生育能力的雙兒。
那個雙兒也看到了季仲遠,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斧頭上,隻愣怔了半秒鍾,轉頭撒腿就跑,嘴裏還不忘嚷著:“野種,等回家我收拾你!”
被罵的少年這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往後挪了一步,見季仲遠沒有什麽反應,這才回過身大步跑起來,衣服兜住的野菜瀝瀝拉拉撒了一路。
季仲遠:“……”
為什麽莫名其妙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還有,這個少年為什麽又哭了啊?
他好像過得不太好?
季仲遠無奈搖搖頭,這個世界過得不好的人多了去了,他掄著斧子,找到等在不遠處的丁老頭,還了他的斧子。
丁老頭笑笑:“你小子還挺橫的。”
季仲遠嘿嘿道:“師父還不知道我這個人麽。”
都是一個村的,丁老頭哪能沒聽說過季仲遠呢,這小子橫地都快上天了,打架喝酒,從來都不缺他,誰家姑娘見了都得躲得遠遠的,不過他倒是也有原則,對自己家裏人還是不錯的,沒聽說過打自己的兄妹,倒是聽說過會偷家裏錢。
老頭年輕的時候也混蛋過,跟季仲遠相處這幾天,倒是覺得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小子本質也不壞,這會兒步入正軌,知道好好過日子,以後日子就會越過越順。
這麽一想,看季仲遠便越發順眼起來。
他拍拍季仲遠的背,說道:“走吧,眼瞅著要下雨了,早點回家去。”
季仲遠抬頭,果然見方才還晴朗的天邊聚起了一朵朵烏雲,到了晚上這雨一定會下下來的。
兩人快步趕回家中,樊雨花早就帶著季伯山在門外等著了,看見兩人回來了,連忙上前,把幾包點心和粗茶塞到丁獵戶手中,麵上帶笑地說了好一會兒話,多是些感激的,再就是讓丁獵戶照顧她的寶貝兒子。
後麵又讓季仲遠給老頭磕了頭,這就算拜了師了,師父是要當親爹孝敬的,季仲遠親爹走的早,丁獵戶又對脾氣,對此倒是一點意見都沒。
家裏氣氛早就緩和過來了,送走丁獵戶,常小惠就在廚房幫著樊雨花做飯,一邊幹著活一邊說著話,聲音很輕,不知兩人在說什麽,隻看見時不時輕笑一聲,就知道之前那點不快早就煙消雲散了。
季仲遠把季雲朵叫了過來,這小丫頭在學著做針線,給自己破了的褲子打補丁,做得歪歪扭扭,但也是一針一線認真學了的。
他從布袋裏掏出一把酸棗來,這是他們從北山村回來的時候,在路邊打的,酸棗水分不多,有點酸也帶著甘甜,平時大家都不愛吃,因為不頂餓,但是拿給小孩子做零嘴卻是很好的,季雲朵歡歡喜喜尋了個碗,洗了棗子就拿去廚房和母親嫂子分食。
季伯山喊季仲遠幫著給院子裏的木柴移到柴房裏去,這些柴已經晾好了,要是下雨被淋了可就不能燒了,柴房隔壁是儲物室,裏麵存的是季家的糧食。
今年樊雨花留了不少大米和麵粉,足夠一個冬天的口糧——但不能保證頓頓白米白麵吃到飽,至少不能餓死。
這也是季仲遠做工作的結果,其實工作不太難做,樊雨花自己也餓怕了,至少為猶豫了一日,便決定留下足夠的糧食,不去賣了。
儲物室裏還有些瓜和蔬菜,都不錯,因為容易變質,基本都是現摘現吃,隻有豇豆怕老,早早地摘了下來,樊雨花刷了壇子,這幾日晾幹了,就要醃了豇豆,作為冬天難得的青菜吃。
地麵上堆著一大袋子切好的土豆塊,季伯山準備這幾日就把土豆種下去,約摸到了明年開春就能收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土豆是十分重要的口糧。
這邊的活做好了,那邊的飯也煮好了。
晚上吃羊湯,這是最省肉的吃法,樊雨花總是精打細算,可舍不得一下子吃掉一條羊腿。
不過羊湯熬的十分濃厚,放了蔥花和足夠多的鹽,還放了醋,隻是這時候沒有胡椒,不然多點辣味才好吃。
滾燙的羊湯衝進碗裏,帶起陣陣誘人的香味,季家人都頂不住這個味道,他們真的太久沒有吃肉了,沒了葷腥,肚子就沒有底,吃再多的素食,也餓的很快,總也不覺得飽。
趁著羊湯滾燙需要放涼,樊雨花帶著常小惠手腳麻利地洗了鍋子,又烙了幾個白麵餅,這次可是純白的麵,用樊雨花的話來說,絕不能糟踐了這麽好的肉。
好肉配好餅,是樊雨花在苦澀的生活中最小資的堅持。
一碗羊湯,一個烙餅,每個人的餅都一般大,湯裏的肉也一樣多,把餅子掰碎扔進湯裏吸飽了濃香再扔進嘴裏,那才是無上的美味。
一家人吃得滿口生香,心滿意足。
說說笑笑間,天色越來越暗,樊雨花道:“這雨不能小了,晚上都關好門窗。”
好在季伯山每年都會修補家裏的屋頂,再大的雨,家裏也不會漏水,關好門窗任風吹雨打,家就是最安全最溫暖的避風港。
於是常小惠用洗幹淨的木槿葉子煮了水分給眾人洗澡。
平日裏他們多用皂莢和草木灰清洗身體,但是皂莢刺激,氣味不佳,草木灰使用感就更差了,如果有時間去采木槿葉子,他們都愛用木槿葉子洗頭洗澡,不僅洗得幹淨,而且溫和不刺激,還帶著清淡的草木香氣,讓人徹底褪去一身疲勞,清清爽爽入夢鄉。
季仲遠在燥熱中被雷聲驚醒,他直覺自己並沒睡多久,隻因洗過的頭發和身體太舒服,所以睡得快,又因野山羊肉的功效讓他坐立難安,躁動難受。
他不知道,季伯山屋裏到現在還在奮戰,哼哼唧唧的聲音被厚實的牆壁阻隔,又被狂野的雨幕遮掩,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是極致的纏綿。
季仲遠站在窗前,開了一道細細的縫往外看。
這雨也太大了,好在沒有風,不然開窗的一瞬,他就會被暴雨澆滅所有火焰。
他不太想用手解決,深呼吸幾口,就在窗邊吹著冷風。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直直砸向地麵,劈中村頭一棵老樹,把他嚇得一個激靈,緊接著就聽見暴雨中陣陣嗚咽的絕望的哀嚎。
季仲遠猛然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雨中掙紮著挪到了街對麵的周家門前。
那個身影跌了好幾跤,有那麽幾次季仲遠覺得這人再也爬不起來了,但他還是一步一挪,跪在了雨中,淒厲地哭嚎。
“四嬸兒,救救我,救救我……”
“我好疼啊,好疼啊,我要死了……”
聲音那麽絕望,那麽無助,聽得季仲遠心都揪了起來,跟著一抽一抽地疼,又一道閃電掠過,季仲遠接著白光,隱約看到了地麵的血紅。
他一皺眉,就見周家門開了,一個人出來把門口的人拖了進去。
心剛放下,不多會兒,自己房間的門被敲響。
季仲遠開門,隻見樊雨花打著傘站在門口,他連忙把樊雨花迎進來,樊雨花卻不肯進,隻急切地說:“我給你準備的傷藥還在不在?”
之前季仲遠要跟丁老頭上山,樊雨花擔心他會受傷,便提前去郎中那買了點跌打損傷和止血的藥,隻是這會兒不知道是在家還是被他拿去了山上。
季仲遠道:“在,我一直貼身帶著呢。”
樊雨花點點頭,說:“快拿出來,你周嬸的侄子受了傷,流了不少血,正挨家挨戶借藥呢,你拿來我給送去。”
外麵暴雨傾盆,季仲遠哪能讓母親摸黑外出,連忙說:“娘,你快回屋,我送去就成。”
樊雨花點點頭:“你快送去吧,說是傷得挺重的。”
季仲遠顧不得穿外衣,隻穿了裏衣,拿了藥接過傘便走,隻聽樊雨花在門口大喊:“你自己也小心點!”
季仲遠懷裏捂著藥匆忙往周家去,周家周嬸是樊雨花的手帕交,從小便玩的好,嫁人又嫁了隔壁,平日裏多有來往,後來因為樊雨花想讓周家二姑娘嫁給季仲遠做媳婦,周家不願意,這才有了點隔閡,但是一旦有事,兩家還是會互幫互助,絕不含糊的。
季仲遠踩著雨水大步來到周家門前,敲了門沒人回答,他便直接推了門進去,這是他來這個世界才形成的習慣,村人們淳樸,一般門外喊喊就進了,有的太熟的,直接進家裏也不會說什麽,季仲遠便覺得是雨太大,周家沒聽見,直接推門進去了。
周家的女兒們已經都嫁出去了,隻剩一個小兒子住在側屋,這會兒屋裏一個人沒有,隻有一個房間亮著微弱的火光。
季仲遠心想這大概是都出去借藥了,所以不在家,也不知道這麽大的雨去哪裏尋他們,既然自己有藥,就先給人用上,免得耽誤了傷情。
他推門走進去,便見**躺著一個瘦弱的身軀,隻下半身蓋了被子,趴在**,露出一副潔白的後背,和上麵猙獰的、血腥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