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傍晚太陽的餘暉悄悄往山裏躲,山前村忙碌一天的農人們多已用過了晚飯,坐在院子裏納涼,夏日的炎熱眼瞅著就要過去了,這幾日卻又突然反複了起來,真叫人心煩。

村東頭季家人的心情卻是歡喜的,暑熱在季家二兒子季仲遠醒來之時散去大半,樊雨花坐在季仲遠的床邊,一邊抹淚一邊笑,旁邊站著個年輕些的婦人,是季家老大季伯山的媳婦常小惠。

季仲遠雖是睜開了眼睛,卻好像有點呆呆傻傻,樊雨花不敢大意,讓她的小女兒季雲朵去請隔壁村赤腳郎中來,這會兒正好郎中背著他簡陋的小藥箱過來了,左右瞧了瞧,說是人沒事,就是昏迷太久有些醒不過來神,過段時間就好了,又給開了些藥,前前後後花了四十八文錢,樊雨花心和肝連在一起疼,但出手卻是毫不猶豫的。

赤腳郎中走了,季仲遠的眼珠終於轉了一圈。

說他沒醒過神來倒也沒錯,但卻不是因為昏迷太久,而是經曆了人生中最不可思議的大事件,有些懵圈。

他應是疾病纏身,二十八歲就在痛苦中走完一生的二十一世紀青年阿遠,為何會在這個陌生的時空的小山村裏睜開眼睛。

還好有原主記憶,讓他隻是懵了許久,卻不至於顯得手忙腳亂。

原主名叫季仲遠,山前村土生土長的人,高大健壯不學好,天天打架鬥毆,酗酒滋事,村裏人沒有不躲他的,妥妥的一枚村霸。

季仲遠家裏三兄妹,大哥季伯山,已經娶妻,但沒有生子,小妹季雲朵,才不過十二歲,正是花蕾一樣的年紀。

季家原本日子過得還行,祖傳大高個腱子肉,季家的男人都是健壯能幹活的,家裏三個男人分得十五畝旱田,十五畝水田,地多人能幹,雖是累些苦些,好歹一家人生活無憂,能吃飽穿暖,還能剩下些餘錢攢著以備不時之需。

但是季仲遠十四歲那年,他父親季長起被人誣告入獄,家裏一下子就變了天,先是為了給季長起贖罪買命,花光了所有家當,但是季長起卻沒能熬過牢獄裏的酷刑,贖出來不到三天就撒手人寰,留下樊雨花帶著三個孩子,一貧如洗。

好在那時季伯山已經十八歲了,在村裏是正正經經的漢子了,能擔起家裏活計,多少能養活這一家人,但是因著季長起的事情,家裏名聲臭了,在村裏抬不起頭來,一家人仍是很不好過,整日裏遭受謾罵譏諷,樊雨花從一個溫和婦人變成了牙尖嘴利的潑婦一個,而正處於青春期叛逆期的季仲遠,在巨大的壓力下學壞了,從此成為一個痞子,小小年紀學會喝酒打架,村裏人更是嫌惡不已。

不過……季仲遠打架越來越厲害之後,倒是沒多少人敢找他家的茬了,真是讓人不知該喜該愁。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五年,直到新上任的縣太爺重翻舊案,發現疑點重重,舊案再審,才給季長起洗刷了冤屈,重新正名,季家人才能重新做人。

當時季家人哭倒在縣衙門前,那種頭頂巨石終於被搬開,重見天日的複雜心情不是常人能體會的。

縣太爺慈悲,憐憫他家,給了十兩安撫銀子,這相當於當時農家兩三年的收入,有了這筆錢,季家的生活才稍微好一點,再加上名聲好了,過了一年,樊雨花便張羅著給季伯山娶了媳婦,那時候季伯山已經是二十四歲,是村裏老光棍了,多少人看著他健壯的身板歎氣,若是沒他爹那事,不知多少人趕著要嫁他,因此在季家雪冤之後,季伯山很順利地娶到了隔壁村常家的姑娘。

然而好日子過了不到半年,戰事起,各地百姓都遭了殃,前山村雖是因為幸運,沒有遭受戰火衝擊,但是全國經濟受創,他們也沒能幸免,家裏最後一粒糧都被征去做了軍糧,一家人又過上了饑寒交迫的日子,而且如今還多了個常小惠,更是吃不飽了。

更不敢要孩子,生養孩子可不容易,日子苦的時候要個孩子幾乎就是要了全家的命,特別是常小惠的,她要在吃不飽的情況下孕育出一個孩子,還要喂奶養大,不把人榨幹才怪。

好在戰爭時間不長,一年多就結束了,朝廷免了雜稅,百姓得以休養生息,這兩年總算能喘過氣來了。

家裏風風雨雨這麽多年,什麽都在變,唯一不變的是季仲遠的渾,無論好日子苦日子,打架惹事他都沒落下,要是一般人家早都氣得斷絕關係了,奈何他娘樊雨花最疼這個二兒子,總是一再忍耐,他大哥季伯山又是個老實的,一心隻會疼愛弟妹,隻苦了常小惠,原想著季伯山是個能幹活的,能跟著過上好日子,沒想到攤上個吝嗇的婆婆把控著全家每一個銅板不說,還攤上個混蛋小叔子,能把婆婆攢下的每一個銅板都偷來花掉。

這哪是人過的日子。

隻是那時候女人出嫁了便隻能認命,常小惠咬著牙低著頭忍過來了,好容易小叔子喝多了一頭撞樹上差點死了,家裏能輕鬆點了,結果他又活過來了,這真是……不知該歡喜還是該愁。

此時的季仲遠殼子裏是未來好青年阿遠,日子將注定會不同,隻是眼下,阿遠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感恩,他不知該感恩誰,但是他臨死前曾無比向往一副健康的軀體,曾許過願希望來世無論貧富,隻要健康便心滿意足,如今,倒是真的一貧如洗,但身體也是真的強壯健康,算是如願了。

大概該感謝命運,然而在季仲遠的記憶裏,有一點是阿遠無法理解的,那便是這個世界不僅有男人女人,還有一種性別,叫做雙兒,這種人看上去是個男人,生理上也是個男人,但是卻被當作女人對待,雙兒的眉心有一簇紅色印痕,是最明顯的標記。

季仲遠曾以為這是某國知名不男不女的那類人,卻又不太一樣,他們看上去隻是柔弱一點的男孩子,長不了很健壯,也不能與女人生下孩子,再就是眉心長了一簇紅印。

隻是如此就被劃定為第三性別?

這不科學。

所以季仲遠始終覺得那就是男孩子!不孕不育而已。

季仲遠撫額,這也太亂了。

總之,他現在處於和平年代,經濟剛剛開始複蘇,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這些,已經足夠讓他心滿意足了。

有了健康的體魄,掙錢有什麽難,他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甚至是個渴望吃苦受累的人,前世總是在病榻上纏綿,也曾羨慕那些揮汗如雨的人們啊!

胡思亂想著,天已經黑了,家裏舍不得長點油燈,樊雨花隻點了一盞小油燈,來給季仲遠送一碗野菜雜麵粥,這是一種用野菜和粟米混合起來熬熟的粥,味道十分不怎麽樣,而且還挺稀,看一眼如泔水,聞著也沒什麽稻香米香。

但季仲遠知道這已經是難得的口糧,他們家晚上是不吃飯的,因為晚上不用幹活,早早睡了就不覺得餓了。

他灌下那碗難吃的糊糊,把碗遞給樊雨花,輕聲說了句:“謝謝娘。”

樊雨花手一頓,在豆丁大的燈火中失語。

這會兒季伯山也回來了,這會兒是收稻子又準備種麥子的季節,家裏隻靠他一個男丁頂著,縱然之前因為拮據賣了不少地,但還是很吃力的,所以他一般都要摸黑回來。

季伯山來看季仲遠,見弟弟沒事了,總算微微放下心來,語重心長地說:“阿遠,經此一遭,命都差點沒了,你可莫要再混下去了,往後安安心心跟著我種地去,把日子過起來才是。”

樊雨花立刻瞪他:“你弟才好,說這些做什麽,不見他剛醒來好一會兒回不過來神呢。”

季伯山立刻訕笑不說話了,季仲遠卻一反常態,拍拍大哥的手背,那手背曬得黝黑,老繭長了一層又一層,哪像是不到三十歲的人的手啊!

他說:“大哥說的對,我這幾日便跟你去地裏。”

聞言,樊雨花和季伯山都是一愣,季伯山反映了一會兒,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好,下地就好,就好。”

樊雨花背過身去,悄悄摸了把臉,她是溺愛小兒子,卻也不是是非不分,她比誰都希望小兒子能安安穩穩過日子,再娶上個媳婦,那才是正經人該有的生活。

更何況,季長起在的時候,生活還好,那會兒供著季家兄弟倆在鎮上學堂讀過兩年書,認得好些字,隻要他們肯努力,就能比大多數村人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