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替換)我陪你一起去◎

她回答得堅決,林安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這畢竟是他們兩個之間的事,外人不好插手。

把林安平安送回林家別墅,喻嬋吊著的心終於鬆了口氣。

她和林安默契地隱瞞了醫院裏發生的事,隻說今天是冬至,醫院給她們這些新人住院醫們都放了假,讓大家回家陪父母。

幸好林夫人忙著指導廚師做餃子餡,並沒有多問。讓她們順利蒙混過關。

安頓好一切,喻嬋開車離開。

她早上出門走得匆忙,家裏的衛生還沒有打掃,回老家的菜和營養品也沒買。

日程被安排得又滿又匆忙。

回去的路上沒怎麽堵車,大概是節日的原因,這座冰冷的鋼筋混凝土森林,終於有了些許看得見的溫度。

大大小小的中餐店都掛出了水餃優惠的招牌,隨處可見聚在一起的一家人融融泄泄,語笑顏開。

電台裏的廣播也很應景。

主持人悅耳清脆的聲音徐徐,念著對在外漂泊的異鄉人的節日祝福。

越到這種時刻,喻嬋就越羨慕別人。

工作室的同事們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

但他們至少還有親可思,有家可想。

可她總覺得自己像枚孤孤單單的浮萍,不知來處,更不知歸途。

這麽多年,她去過很多地方。

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在古鎮長大,後來跟著父母回了桐城,再後來到C城上大學,到美國讀書深造,直到現在,在北城工作紮根。

這麽多城市或者國家,每一個她都很喜歡。

喜歡當地的風土人情,喜歡那些美好回憶。

可是,沒有一個可以承載她飄來飄去的靈魂。

她從前在某本書裏讀到過一句話,“此心安處是吾鄉”?。可她尋尋覓覓那麽久,至今也沒找到哪個地方,是能夠讓她心安的故鄉。

醫院裏到處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兒。

梁齊捏著鼻子走進病房,抱怨道:“我是真不愛來這兒,陰氣忒重。”

程堰乜他一眼,他嘿嘿笑著解釋道:“我可不是說你陰氣重啊。”

“事情都處理好了嗎?”

嗓音啞得仿佛剛從高濃度的消毒水裏撈出來。

“我辦事你放心,”梁齊拍拍胸脯,“媒體記者那邊都打點好了,不會發你的任何照片。警察那邊也交代過,盡量模糊掉你的個人信息。嘖,”他吊兒郎當地坐在病**,“你說你這是何必呢,怕影響公司股價,當初就該保護好自己啊。巴巴地衝上去做大英雄,現在可好,手都差點兒沒了。”

程堰半天沒說話,隻是望著窗外的樹影發呆,過了很久,才淡淡:“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

“那是她朋友。”

梁齊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吊著眼皮調侃:“行了,你做這麽多,人家也未必領情啊,你看到現在都沒來看看你。咱們程大公子,癡心錯付嘍。”

程堰嘴角也浮起抹笑意,斜著扔過來個淡淡的眼神:“跟你沒關係嗎?那可是你未來老婆。”他隨手抓起梁齊剛送來果籃裏的蘋果,拋出個拋物線給梁齊,“我救了你老婆,梁少爺打算怎麽報答我?不如先從削水果做起吧。”

梁齊捏著蘋果笑罵:“得,最後還是我遭罪,算我欠你的。”

喻嬋最後還是去了趟醫院。

程堰受傷了的消息總讓她心神不寧,站在超市裏買東西都會算錯賬,像是被什麽人奪走了半片魂魄。

她無奈。

隻好決定過去看一眼,就看一下,確定他安全之後,立馬就走。

醫院門口的警察和記者都已經撤了。

唯一能證明發生過那場慘劇的,隻剩下走廊淡淡的血腥味,被濃烈的消毒水掩蓋著,所剩無幾。

喻嬋穿過心外科的走廊,向小護士們打聽程堰的消息。

“程堰,是那個給別的醫生擋刀,又製服了砍人歹徒的人嗎?”

其中一個短發小護士順口向同事打聽。

“是他是他,聽我在現場的朋友說,今天多虧了他,要不然,恐怕受傷的人數還要再往上加一倍。”

短發小護士聽了,滿眼星星,亮晶晶地盯著喻嬋:“您是那位先生的朋友嗎?”

喻嬋機械地點點頭,幅度很小:“算是吧。”

“他在住院部一樓1308號房。”

一群小護士聽說她認識程堰,笑著湊了過來:“姐姐,那這位程先生有女朋友嗎?”

“他長得這麽帥,是哪家公司還沒出道的愛豆嗎?”

“姐姐可以幫忙轉告他一聲謝謝嗎?他今天真的救了很多人。”

程堰還是那個程堰,不論到哪,都不會缺少關注他的眼睛。

喻嬋歉意地笑笑:“抱歉,我們隻是見過幾次麵,不太熟。”

急匆匆離開護士台,順著指示牌找到了住院部。

病房裏,程堰正坐在床邊望著窗外發呆。

碎發淩亂地散落在額角,黑漆漆的眼眸像被暴雪覆蓋著,落滿了深秋凜冬下的蕭瑟。

他旁邊床的病人周圍,圍著一堆家人,有大有小說笑的聲音不絕於耳。

喧鬧沸騰中,他卻像個被遺忘在角落裏孤獨的影子,無論如何也融不進那些煙火氣裏。

這樣的場景落入眼簾,喻嬋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抽空了似的。

她沒進去,隻是站在門外這樣靜靜的看著。

窗外的雲層漸消,陽光灑下層淺金色的粉末,覆蓋在病房裏的半塊地磚上。

他不該是這樣。

莫名的,喻嬋腦子裏隻剩下這一個念頭。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幾聲。

是個北城屬地的陌生號碼。

這種號碼打來的,一般都是谘詢電話,喻嬋按下接聽鍵:“你好,南星喻嬋,請問……”

“是我。”

簡簡單單兩個字,落在喻嬋心頭,似乎有千鈞重。他的聲音沙啞疲憊,像張被揉碎的廢紙,布滿褶皺。

喻嬋聽著,幾乎不敢大口呼吸,心髒鈍疼。

她使勁捏著掌心,直到指節充血漲紅,都沒放開。

沒聽見他聲音之前,還可以說服自己對他視而不見,忍過這段陣痛期,和他徹底劃清界限。

可現在,她已經徹底沒辦法狠下心了。

“你,還好嗎?”

程堰聽起來虛弱極了,像被沉重的沙包墜著向下落:“不太好。”

小護士們說他是危難時刻見義勇為,衝上前製服行凶者的英雄。

喻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個夜裏和任婷婷的對話。她問她,如果以後發現程堰變了,變得不再自由,不再熱烈,她會怎麽辦?

怎麽會呢?

他這樣的人,從來都是一身光芒。

哪有人見過太陽會熄滅的。

電話那邊的人低低地笑,呼吸聲由緩慢變得沉重:“如果能有朋友的關心,可能會稍微好點兒。”

他說這話,莫名讓喻嬋想起剛剛那個畫麵,那一瞬間的孤獨感太強烈,強烈到她沒辦法對著那樣的程堰,狠心說下什麽絕情的話。

她扯扯嘴角,無奈道:“程先生身邊應該不缺我這一個朋友。”

“我缺。”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刺得喻嬋心裏一顫。

她靠著走廊邊冰冷的牆壁,隔著來來往往的人流,望向他。

那一刻,她和他僅僅隻有一牆之隔的距離。

卻好像隔著天塹。

她避開落在程堰身上的視線,深呼吸後轉移了話題:“今天謝謝你救了林安。”

程堰聽得出她在逃避,垂在身側的手無力地握了握拳,眉梢向下耷著,露出黑漆漆的瞳孔,扯著嘴角費力地笑了下:“所以喻嬋,你打算怎麽謝我?”

怎麽謝……

這還真成了個問題。

喻嬋猶豫半晌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程堰幹脆道:“既然還沒想明白,幹脆當你欠我個人情好了。”

“不行。”

喻嬋下意識否認。

“欠”這個字眼是最容易牽扯不清的。

她不想和程堰再有任何剪不斷,理還亂的特殊關係。

猜到她會否認,程堰勾著唇角笑了,臉上漾開幾抹苦澀,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得一幹二淨。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麽清晰地認識到,她早就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她了。

困在當年不願意離開的,似乎隻有他一個。

掛斷電話,喻嬋準備離開。

“咦,乖妹妹,站門口幹嘛呢,進去呀。”

被身側忽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抬頭看才發現,說話的人有些眼熟。

埋在心底最深處的記憶漸漸清晰,這人好像是程堰的發小,五年前程堰母親祭日那天,他們在程堰家裏見過麵。

他的聲音很亮,被病房裏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程堰,正側身向這裏看過來,劉海下的眼睛如一汪深邃的湖泊,亮得讓人心驚。

喻嬋尷尬地攥著拳頭,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她被梁齊推著進了病房,站在程堰麵前,忽然忘了自己該如何言語。

原本以為再也不會出現的人,就這麽活生生地站在麵前。

才半個月沒見,她卻覺得,恍如隔世。

“乖妹妹,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梁齊出去接了個電話,又急匆匆進來,“我公司裏有點兒急事得回去一趟,程堰就先交給你了,出院手續我都給他辦好了,剩下的事你受累啊。”

話沒說完,就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幾乎沒給喻嬋留下拒絕的時間。

她無可奈何地目送著梁齊消失在病房門口。

歎口氣,轉身看向程堰,他右手小臂處的紗布格外明顯,隱約還能看見滲出的血絲。喻嬋的心揪著,聲音裏還帶著幾絲輕顫:“你的傷口,還疼嗎?”

程堰答得隨意,仿佛受傷流血的人並不是他:“小傷而已,沒幾天就好了。”

窗戶沒關嚴,一陣北風吹過,撩著幾縷順著窗縫鑽進來,吹得她眼睛發酸:“當時,是不是很危險?”

她定定地望著眼前的程堰,將他的每個動作都收入眼底。

病房裏不停地有人進進出出,嘈雜得很。

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處,消毒水裏還拌著濃鬱的泡麵和餃子的氣味,牆角的牆麵上還掛著脫落的牆皮,這環境怎麽看都和程堰貴公子的形象不搭。

他為什麽會選這裏的病房?

他身邊的司機和保鏢呢?

不管怎麽說,也不該讓他淪落到,連出院手續都得朋友過來辦的程度。

程堰注意到她的表情,眼尾泛著抹不易察覺的微紅。他知道,這是她難過時才會有的表現。

她是在為他難過嗎?

他無所謂地笑笑:“已經過去了,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她鬢角處的一縷頭發總是被風打著,落在她眼前,蹭得眼角有些發癢。

程堰伸手撚著那縷碎發,替她攏在耳後,溫柔地拍拍她的發頂:“謝謝你能來看我。”

他從前總不愛聽她說“謝謝”這兩個字。

可現在,時間和現實像是把他們之間的角色對調一般,讓他也不得不在話裏加上“謝謝”。

好像這樣,才能掩飾掉心裏最深處的那點兒私心和渴望。

由於程堰受傷這事兒必須保密,喻嬋被迫擔任了一回他的司機。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程堰像是陷在座位裏,語氣模糊:“送我回公司吧。”

喻嬋驚訝:“你都傷成這樣了,還要回去工作嗎?”

“家裏的保姆不是我的人,讓她知道我受傷,明天京泓股價就該跌停了。今天節日放假,公司裏沒什麽人,隻有那裏最安全。”

對於程家的種種傳言,喻嬋早就聽林安提過幾句。

他們說自從程堰的父親病倒之後,程堰就開始和自家小叔爭權了。

商業戰爭,無非就是那幾種手段。

無論哪一種,單拎出來,都是殺人不見血。

她猜想過程堰現在的日子可能會有些難過,畢竟要對付的,是來自最親近的人捅的刀子。

但她沒想到,形勢已經這麽嚴峻了。

就連他家裏,都被對手滲透了嗎?

那他……

會輸嗎?

喻嬋從沒想過程堰會輸掉的可能性。

她從小到大都在看著他贏。

看著他在各個領域大放異彩。

胸口悶得有些透不過氣,像被密不透風的石頭堵著,又沉又悶。

注意到她的表情,程堰抱著胳膊忽然笑了,鋒利的眉眼融化幾分,似被春水澆融:“我也覺得就這麽回公司,似乎有些太慘了。不然,你陪我一起過節?”

喻嬋避開他的眼神:“我今天要回桐城,程總還是找別人吧。”

他不在意喻嬋生硬的拒絕,戲謔地掀著眼皮笑:“別人又不需要向我報恩。”

這是在逼她答應了。

喻嬋旋轉鑰匙打開發動機,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又緊:“可以。”

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麽幹脆,程堰抬眼對上她淺棕色的眸子,裏麵盡是坦然的笑意:“當年是你伸出援手,讓外婆有了份可以糊口的工作。他總跟我念叨著想見你一麵,親自感謝你來著。今天剛好有機會。”

心頭的丁點兒火剛亮起來,就被瓢潑的冰水澆滅了。

原來她隻是不想欠他人情。

連那麽久遠的事,都要拿出來算得清清楚楚。

手臂上的傷口一抽一抽地疼,程堰疲憊地點頭:“好。”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車裏的兩人都沒再說話,

隻有車載廣播在孜孜不倦地工作。

聲音婉轉的女主播正在講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在她的娓娓道來中,故事裏的兩個主角從陌生人,到經曆各種誤會成為冤家,再到逐漸心動,越走越近,最後順理成章地在一起,幸福圓滿。

故事總是充滿童話色彩。

沒有離別,沒有遺憾,沒有任何深夜裏生根發芽的不甘心,更沒有錯過就是一輩子。

原來人在不圓滿的時候,真的會對別人的幸福心生嫉妒。

喻嬋有些心煩意亂,隨手關了。

車廂內陷入徹底的安靜。

像是一汪沒有波瀾的死水。

前方要過高速收費站。

喻嬋放慢車速跟著前車排隊。

停滯不前的時候,她的餘光看向程堰,他正靠著椅背閉目養神。幾乎要和車座融為一體。

這是重逢後她第一次這麽認真地打量眼前人。

他似乎還是當年的樣子沒有變,相比睜著眼睛,此時的他氣質淡淡的,像盞清透的白開水。

碎發烏黑茂密,乖順地垂著。襯得他白得像團月光,五官深邃分明,長而卷的睫毛安靜地向上揚起,似風中飛舞的蘭花草。薄而紅的唇瓣輕輕地抿成一條直線。

隻是相比從前,麵部輪廓更分明了,棱角更尖銳了,身上的氣質也鮮明成熟了許多。

隻要站在那裏,就能成為很多人的底氣和倚仗。

兩道呼吸聲交疊著,在靜謐的空氣中越發明顯。

喻嬋苦笑著,連上車載藍牙放音樂。

車子剛開出桐城高速,喻嬋就接到了高中同學林顏的電話。

原本高中畢業之後,她就和所有人都斷了聯係。

認識林顏,完全是因為對方的男朋友是她當年剛從美國回來時的第一批患者。

也是預後效果最好的一個。

一來二去的,她們也就恢複了聯係,林顏還會時不時找她線上谘詢一些問題。

“喻嬋,你最近在桐城嗎?”

“今天剛回來,怎麽了?”

“這麽巧!”林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羞澀:“是這樣的,我和他前幾天領證了,你是我們兩個的大恩人,我們就商量著,想請你吃個飯。”

喻嬋看了旁邊的程堰一眼:“改天吧,我今天有點兒不太方便。改天你們要是去了北城,我們三個好好見一麵。”

“實話實說,喻嬋,我和他打算出國了。那邊的風景好,大環境也沒國內這麽卷,我想著帶他出去,會更方便他養病。我們就想著出國之前再見你一麵,小聚一下。”

“那好吧,吃飯就不用了,你選個地方,我們聊聊天就行。”

“地方不用選了,剛好今天中午在湘雅閣有場咱們高中的同學聚會,你要來參加嗎?不用坐太久,我們倆就坐一起說說話,說完就走。”

同學聚會。

喻嬋有些為難,她向來很排斥這類聚會活動,總覺得是在浪費她的社交精力。

而且,高中時期的同學,除了林安,其他人她一個也不熟。那個時候大多數情況下,她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

沒人願意聽她說話,陪她聊天。

她好像隻是個學習有點兒好的透明人。

“喻嬋,喻嬋,可以嗎?”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拒絕就顯得她有些不知所謂。

去見老同學一麵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喻嬋咬咬牙,答應下來。

“你不想去那個同學聚會,剛才為什麽不拒絕?”

電話掛斷之後,一直望著窗外風景的程堰,忽然開口。

喻嬋歎氣:“畢竟是別人的好意。”

“是好意就可以讓你委屈自己嗎?”

“也不算是委屈吧,大家以前畢竟都是同學,見一麵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瞥了眼身側的程堰,見他眉宇似乎凝著些不悅,“抱歉,是我沒考慮周到,要不我先送你去外婆那裏?”

她記得他和她一樣,都不喜歡那些聚會場合。

“我陪你一起去。”

作者有話說:

注:1“此心安處是吾鄉”——[宋]蘇軾《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