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們以前認識嗎?”◎

平板屏幕亮了又滅,釣著喻嬋的心起起伏伏。

牆上的時鍾滴滴答答,指針邁著顫顫巍巍的步子緩緩挪動,一刻不停。

已經過去十分鍾了。

程堰還是沒有回複。

對話框裏,喻嬋斟酌許久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一片蒼白空曠的屏幕中,像是被海浪拋在沙灘上的魚。

她感到微微窒息,起身倒了杯熱水,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書頁上。

那麽多年下來,學習仿佛成了刻在基因裏的本能,那些複雜精妙的符號和方方正正的鉛字,被思想澆鑄成厚重的磚塊,日積月累,搭成了一座隻屬於她的桃花源。

在這裏,她不需要分神費力思考有關現實的任何事,沒有焦躁,沒有痛苦,隻用做好學習一件事就可以。

可是今天,向來很好用的方法居然失效了。原本熟悉的漢字變成無字天書,看得懂,卻不知其意。

等待的焦慮在這一刻轉化成煩躁,喻嬋捏著杯子,指尖泛白。

“啊——”

身後的尖叫劇烈得砸進喻嬋的耳朵裏,原本安靜如水的宿舍瞬間沸騰起來,空氣裏冒著滾燙的氣泡。

任婷婷從位置上一躍而起,揪著喻嬋的衣角:“蟑螂!!!小嬋兒,蟑螂啊啊啊啊!!”

她的聲音由於過於尖銳變得失真,旁邊的林檬和陳知薇也縮成一團,臉色發白。

喻嬋順著任婷婷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隻碩大的蟑螂,正在在宿舍門上爬行,橫衝直撞的樣子,絲毫沒把屋裏的其他幾個人類放在眼裏。

感受到身後的女生正在發抖,喻嬋握住任婷婷的手,放緩聲音安慰她:“別怕。”

她把其他三個人護在身後,從旁邊抄起殺蟲劑。

“啊啊啊啊!!!小嬋兒,它朝我們過來啦!!”任婷婷徹底炸毛了,她小時候被毛毛蟲咬過,從此就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對這種爬行動物怕得要死。

喻嬋擋在任婷婷麵前,“別看,沒事的。”她眼疾手快,鎖定蟑螂,噴出殺蟲劑,整套動作幹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洗了個殺蟲劑澡的蟑螂,掙紮著向前爬幾步,徹底不動了。

旁邊三個人都看呆了,陳知薇反應最激烈:“嗚嗚嗚恩人呐!!嬋嬋,以後你就是我的女神。”

任婷婷還沒緩過神,表情怔怔:“這就是傳說中的反差萌嗎?小嬋兒,沒想到你看起來又乖又軟,關鍵時刻居然這麽帥。”

陳知薇連連附和:“以後程堰在我心裏隻能排第二,嬋嬋才是第一。”

喻嬋無奈地笑了,露出臉頰兩側的小酒窩:“小事而已啦,你們不要這麽誇張。”

下一秒,笑容倏然碎在臉上,被巨大的痛苦覆蓋。她捂著肚子緩緩蹲下,臉色變得慘白,仿佛一張浸透的白紙。

任婷婷嚇壞了,急忙上前查看:“小嬋兒,你怎麽了,別嚇我。”

喻嬋想說句話表示自己沒事,剛張開嘴,一陣劇烈的疼痛鋪天蓋地地襲來,她的手心沁出汗珠,止不住顫抖。

“不會是中毒了吧,我就說殺蟲劑不能隨便用。”林檬嫌棄地撇撇嘴,離得遠遠的,生怕剛剛的殺蟲劑粘到自己身上。

任婷婷氣得忍不住嗆她:“林檬你什麽意思?要不是小嬋兒,你現在還在吱哇亂叫呢好嗎!”

陳知薇拿著手機走過來:“別理她,喻嬋的身體要緊,”兩個人扶著喻嬋坐在凳子上,“我給輔導員打了電話,她說她等會兒開車接我們去醫院。”

她從衣架上拿起外套:“咱們先把喻嬋送到樓下,到時候直接上車。”

任婷婷反應過來,倒了瓶熱水,塞進喻嬋懷裏:“對對對,先去醫院。”

臨近十點,校醫院裏還有不少人,行色匆匆,表情忙碌。

給喻嬋看病的醫生是C大醫學院的教授,剛好輪到她今天值班。對於這個入校成績全校第一的學生,她從前也略有耳聞。

教授盯著檢查報告看了一會兒,表情凝重:“桐城人?”

喻嬋嘴唇煞白,靠著輔導員的腰,無力地點頭。

“你以前知不知道自己有胃病?”

“知道。”

“知道還吃辣,自己的身體不想要啦?”教授年近五十,最看不得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語氣裏多了幾分長輩的責備,聲音也大了些。

喻嬋咬著嘴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換做任何一個人,怕是都不會理解,她為什麽會從程堰手中接過那份水煮肉片。

不過是為了,想要了解他對於食物的愛好,想出格地嚐一嚐他喜歡的食物,究竟是什麽味道。

診室旁邊的小屋裏,有幾個學生會的男生,正在幫忙整理大一新生的體檢表。

診室和小屋之間並不隔音,聽到桐城兩個字的時候,程堰習慣性地朝診室裏掃了一眼。

此刻,看著虛弱的喻嬋,他微微皺眉,手裏的動作半晌沒有繼續。

“程哥,看什麽呢?”

於洋拍拍程堰的肩膀,順著他的眼神好奇地湊過去:“誒,那不是跟你一起吃飯的那個妹妹嗎?中午不是還活蹦亂跳的,怎麽現在就這樣了?”

程堰收回視線,表情有些不悅,他挑挑眉,看著於洋:“樓上還有三個係的表沒做,要不要我叫人給你搬來?”

“不用不用,”於洋迅速閉嘴,默默挪到遠離程堰的地方,忍不住小聲吐槽,“嘖,剛分手的男人,就是火氣大。”

另一邊診室裏。

教授開好了單子交給輔導員去取藥,她仔細叮囑:“這孩子明天的軍訓就先請假吧,她今晚得在這輸液。”

輔導員點點頭,出門打電話替喻嬋請假。

“胃病要慢慢養,你還年輕,會越來越好的。”教授拍拍喻嬋的手,“但是以後辛辣刺激的東西,盡量少吃,能不吃就不吃,記住沒?”

喻嬋垂眼不敢跟她對視,用力地點頭。

過了會兒,輔導員麵露難色地推開門走進來,蹲下身子給喻嬋解釋:“喻同學,男生那邊有幾個孩子在宿舍打架,老師現在得去處理一趟,你一個人在這裏能行嗎?”

教授不讚同地說:“不行,輸液架前兩天被醫學院的那群孩子搬走了,這個學生輸液的話,必須有個人在旁邊舉吊瓶的。”

陳知薇和任婷婷兩個人明天還要軍訓,輔導員怕耽誤兩個人休息,剛到醫院,就半哄半勸地把人送回去了。

但是男生那邊的事情,又不能沒人去處理。輔導員站在原地,有些為難。

“老師,”一道清冽的男聲從旁邊傳來,“我可以留下,照顧這位同學。”

猛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喻嬋心頭突突地跳起來,手指像是被燙到一樣,輕輕蜷縮進手心。

輔導員認得程堰,這位c大的風雲人物,是不少老師教授的心頭寶,以他的能力,照顧好一位生病的同學,自然沒問題。

但是……

輔導員不放心地問:“程同學,你明天還有比賽,能撐得住嗎?”

程堰表情輕鬆,無所謂地回答:“老師你就放心吧,小事而已。”

聽他這麽說,輔導員不再推辭:“那就拜托你了。”她又轉身囑咐喻嬋,“這位是學生會的學長,等下,他就在你旁邊守著,有什麽問題,一定要說出來,知道嗎?晚上醫院溫度會比較冷,要注意保暖。”

喻嬋一一應下,不敢抬頭往旁邊看。

那個人的每次出現,總是能輕易的擾亂她的心弦。他為什麽會伸出援手?之前她發的消息他看到了嗎?如果看到了的話,為什麽一直沒回複呢?

錯綜複雜的問題,仿佛一團找不到源頭的亂麻,交織纏繞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讓她看不透,摸不準。

隻能暫時把問題放下,不看不想。

校醫院有專門的輸液區,輔導員攙著喻嬋,把她送到地方,就匆匆離開了。

空****的房間裏,隻剩下慘白的燈光和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窗戶上水汽濃重,襯得屋內屋外愈發冷寂。

半晌,程堰手裏舉著輸液瓶,和一名護士並排走進來。

護士的動作非常熟練,整套流程下來不到兩分鍾,她直起腰,給程堰交代完注意事項,便匆匆離開了。

似有若無的腳步聲漸漸隱匿,輸液間又恢複到剛才的沉寂。窗外的夜幕像是個蠻不講理的暴君,霸道地侵襲著每一處無光的區域。

喻嬋有些坐立不安,她焦躁地搓著手指,想要說些什麽打破眼前的微妙氛圍。

每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怎麽稱呼,用什麽開場白,聊點兒什麽,這些統統需要反複斟酌。

“喻嬋,是這個名字嗎?”

他的聲音像是雨夜裏響起的洞簫,清透溫柔,又有一絲沙啞。

這是喻嬋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念自己的名字。她壓下心底想要破土而出的竊喜,麵無表情地抬頭和他對視,點頭。

“今天中午給你買的飯,是我沒考慮周全,對不起。”

男生一隻手高高地舉著吊瓶,怕她聽不清,貼心地微微附身,平日裏慵懶的神色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誠摯的認真。

他的眼睛仿佛一顆沉在深潭裏的黑寶石,勾著喻嬋迅速在潭底下墜。

她忽然有種被抓包的心虛,這件事的源頭全都在自己身上,跟程堰沒有絲毫關係。可他還是用一種坦****的姿態,把責任攬到身上,並用自己的方式彌補過失。

“不怪你,是我太貪吃了。”

喻嬋避開臉,盯著手背上的藍色針頭,小聲回應。她猶豫半晌,仿佛下定某種決心,“學長。”

聲音在空中打了個轉,顫抖著傳進程堰的耳朵。

“今天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小姑娘痛得話都說不清晰,偏要頂著一張病容憔悴的臉逞強。

程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妹妹。”他說,“身高沒有一米八,就別在我麵前逞強。腦瓜裏少想一些有的沒的,病才好得快。”

他叫“妹妹”那兩個字的時候,尾音略微上翹,帶著成年男性特有的磁性,勾得人心癢。

那瞬間,喻嬋仿佛又看到了當年小巷子裏,那個站在晚霞之下,渾身鍍著金輝,逆光朝她走來的少年。

這麽多年,他從沒變過。

一如既往的張揚桀驁,底色幹幹淨淨,仿若清風朗月。

“對了,”程堰冷不丁開口,“之前就想問你,我們以前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