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018

2203房間,周旭堯坐在床尾,麵色寡淡地翻看手裏的日記本。

粗略翻了幾圈,周旭堯一如之前一樣,沉重地合上日記本,擱在一旁。

他坐在柔軟的床鋪,手指落在雪白的被單,刺骨的涼。

三月的塔西還處在冬季,窗外冷風瑟瑟,屋內也冷得人手腳僵硬。

坐了不知多久,周旭堯撐著發麻的小腿站起身,視線往李瑾南的黑包瞧了幾秒,默默上前替她拉好拉鏈,拉完又將腐爛的水果、用過的紙團丟進垃圾桶。

一切做完,周旭堯緩了口氣,轉身走出房間。

取下房卡,屋內瞬間漆黑一片。

門大敞開著沒關,周旭堯站在門口,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著裏頭。

什麽也看不清。

良久,周旭堯關上門,手心捏著房卡下樓。

周濟似乎在等他,人坐在前台椅子,腿上披著一塊毛毯,蜷縮著肩膀,抱著手臂麵無表情望著對麵牆上掛的那對牛頭。

客棧空****的,沒什麽客人。

直對樓梯的兩扇門大開著,外頭凜冽的風不要命地鑽進來,吹得人骨頭都是冷的。

周旭堯在樓梯口站了一會,挪動腳步往前台走。

他的行李擱在門背後,安安穩穩放著,沒人動。

周旭堯從褲兜裏翻出身份證,走到收銀台,將身份證連同黑卡一起遞給周濟。

周濟像是緩過神來了,他抬頭瞥了眼周旭堯,伸手接過周旭堯遞過來的身份證、銀行卡,開著電腦劈裏啪啦一頓操作。

登機好身份信息,周濟視線落在黑卡,輕飄飄開口:“大**二百三一晚。”

周旭堯沒什麽表情變化,隻眯眼瞧了下門外的院子,語調平和地說了句:“沒密碼。”

周濟神色不變地拿起刷卡機刷卡。

刷完,周濟將收據、身份證、黑卡、房卡一骨碌地混在一起遞到周旭堯手裏。

周旭堯接過手,看也沒看地揣進兜。

他沒著急走,周濟也不催。

兩個大男人一個站一個坐,誰也沒開先開口。

一直到門外傳來一聲動靜,周濟才驟然起身,外套都沒穿就跑出院子,嘴上警告:“三月,你再亂跑我就不管你了。”

“等你媽回來,她自個兒找你去。”

周旭堯本來沒反應,直到聽到“三月”兩個字,驟然往院子走。

一出去就見周濟抓著羊羔崽子的角往自製的羊圈裏拉,羊圈是簡易木頭圍成的,裏麵鋪了層枯草和幾件破衣服。

那隻叫三月的羊羔崽子除了羊角是棕褐色,身上通體的白,連羊蹄子都是白的,胸口還掛了個金色的小鈴鐺,羊羔子走一步鈴鐺便響一聲。

周旭堯立在門口,單手插著兜,目光直直地看著周濟抓著三月進圈。

三月不太願意進去,羊蹄子死死摳住地麵,脖子伸的長長的,頭不停往門口的方向偏。

周濟拉好幾下都沒拉進去。

拉到最後,周濟索性放棄,他拍拍手,蹲在三月身邊,扯著褲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它聊天。

“三月,你媽過兩天才回來。”

“咩咩。”

周濟投降似地舉了舉手,“好吧,我騙你的,你媽不回來了。”

三月像是聽懂了人話,腦袋猛地往周濟懷裏撞,周濟猝不及防,沒蹲穩,摔了一屁股蹲,褲子上沾了一身泥。

周濟差點氣笑,他拍拍身上的泥,伸手拍了拍三月的後背,低罵:“沒良心的孩子,我也養了你半個月,怎麽不見你親近我。”

“不親近我就算了,還踹我,是不是不想吃飯了?你媽走了以後,除了我可沒人再管你了。”

三月抬起腦袋,又衝周濟叫了兩聲。

這次,三月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流出兩滴淚。

周濟嚇一跳,手摸著三月的腦袋,忍?????不住發出驚歎:“三月,你哭了?”

三月除了咩咩,啥也回答不了。

周濟臉上的震驚被這兩聲衝散,眼底浮出化不開的情緒。

周旭堯目睹全程,不知何時,他抽出褲兜裏的手,挪步慢慢走上前,距離周濟不足兩米時,周旭堯緩緩停下腳步。

沉寂片刻,周旭堯筆直的目光落在三月身上,壓著聲問:“這小羊羔是李瑾南撿的?”

周濟將三月抱在懷裏,起身將其送進羊圈,關上圈門,周濟拍拍手上的灰,從兜裏掏出煙盒,一根塞嘴裏,一根遞給周旭堯。

周旭堯看他沉默不語地遞煙,伸手接過。

晚上風大得人睜不開眼,周濟捧著防風打火機點燃煙,見周旭堯咬著煙沒點又將打火機遞給他。

吧嗒一聲,周旭堯捧著火苗,半低著肩點燃煙。

周濟吸了口煙,緩緩開口:“三月出生當天母羊就被凍死了。去年冷冬很長,牧民家裏沒有多餘的幹草,很多牲畜被凍死。”

“三月出生那天下大雪,厚度足足有兩寸深。阿南那天出去拍照剛好碰到母羊生產,本來隻是拍下來做個記錄,沒想到三月剛出生就失去了母親。”

“阿南最後把母羊埋在原地,將三月抱了回來。剛開始那幾天,三月很是虛弱,阿南為了救活它,抱著它一起睡覺,親自去外麵買奶回來給它喝。喂了好幾天三月才活過來。”

“阿南走之前托我好好照顧它,說等她回來,她就放三月回到大自然。”

說到這,周濟的喉嚨不自覺地哽了下。

周旭堯一直保持沉默,安安靜靜聽著別人眼中的李瑾南是什麽樣的。

“別看阿南是個姑娘,可骨子裏的勁兒比一個大男人還強,她身上流的血也比其他人烈。”

“我跟她認識雖然沒多長時間,可她帶我的感覺,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強烈。”

“她要是個男人,應該很討姑娘們喜歡。”

周旭堯聞言皺了皺眉,轉移話題:“今天是第幾天?”

周濟沒聽清,扭頭重複:“什麽第幾天?”

周旭堯咬了口煙頭,啞著聲問:“今天是距離李瑾南失蹤的第幾天?”

周濟表情一僵,臉上露出淡淡的凝重,沒幾秒,周濟準確地說出日期:“第24天。”

從她進塔拉山開始,到發生雪崩,再到救援未果的第二十四天。

這二十四天,誰也沒有得到李瑾南的任何消息。

搜救隊進山沒發現任何有關她的痕跡。

沒有屍體,沒有遺物,連一片衣角都沒有。

她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怎麽也找不到。

可是他們清楚地知道,這麽長還沒消息,就算她有幸從雪崩裏逃脫,也會死在平均溫度零下二十的塔拉山。

周濟沒敢再往下說,他抬頭看著周旭堯,看他麵色平靜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種名為“難過”的神情。

風在遠處的山穀不要命地呼嘯著,響聲震得人後怕。

周濟胸腔深處冒出一股濁氣,他滾了滾喉嚨,表情再也沒有之前的輕鬆,他艱難地擠出一絲苦笑,一字一句說:“阿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蹦——

周旭堯堅持了一天一夜的心弦突然斷裂,發出震碎的響聲。

他全身僵硬,人站在院子遲遲沒有動靜。

周濟也沒動,無聲無息看著周旭堯。

他幾次蠕動嘴唇都中途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周濟粗魯地摸了摸臉,一鼓作氣開口:“那個日記本是阿南走之前交給我的,說她要是三天內沒回來就把日記本寄給你。還囑咐我什麽都不要說,隻把日記本寄給你手上就行。”

“我本來也沒想告訴你實情,可雪崩之後,我突然沒了底氣,心裏很不踏實,隱約覺得她出事了。”

“我打這通電話也不知道會引起什麽後果,甚至不知道你跟阿南到底什麽關係。隻是我猜她能把日記本寄給你,你對她來說,肯定她生命裏比較重要的人。”

“我沒法跟你保證她是死是活。我自己也希望她還活著,可希望……實在渺茫。你這次過來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說真的,這事我沒法幫你。”

像是找到了發泄口,周濟抓了抓頭發,一骨碌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這麽說吧,我其實也想過去找她。”

“可是那地兒確實不是人去的地方,別說我,就本地人都沒幾個敢去。我有我的苦衷,請你諒解。”

“我記得不久之前我問過阿南一個問題,我問她要是不小心慘死在外麵怎麽辦?她當時沉默了幾分鍾,最後坦**回答:那就死在外麵吧,不過最好死在我最愛的雪山裏。”

周旭堯的神情難看得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他臉上流露出淡淡的不解,不知道是不理解周濟的話還是不理解李瑾南的選擇。

又或者都不理解。

他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是被李瑾南生生卷進來的。

他明明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他還是來了。

來了就再也走不掉了。

想到這,周旭堯沉重地閉上眼,他忽視胸口的沉悶,深深吸了口氣,喉嚨深處溢出一聲歎息。

下一秒,周旭堯緩緩睜開眼,眼裏滿是清明,他低頭望望地上的泥土,語氣平靜且堅定:“我說過,我要帶她回去。不管是人還是屍體,我都要找到她。”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