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18

塔西到黃河源七八十公裏,開車過去兩個小時。

周旭堯情緒不怎麽高,人靠在座椅沉默不語。

楊東是個憋不住話的中年男人,見車內氣氛冷凝,他挪了挪屁股,�

��些坐不住。

四月初,高原上的風冷冽地吹,今天算是個晴天,馬路兩邊的小山坡生出一點點嫩芽,像是被啃過似的參吃不齊,遠處是白茫茫的雪山,高低錯落立在那,靜謐且龐大。

車子開在路上,走了快一個小時,硬是沒碰到一輛車,荒涼到仿佛被整個世界拋棄一樣。

楊東受不住這樣的氣氛,舔了舔嘴唇,喉嚨深處試探性地發出一道急促的咳嗽聲。

周旭堯巋然不動坐在副駕駛,手裏捏著一本藍殼筆記本神色不明地望著窗外。

楊東還沒仔細打量過周旭堯,其實仔細看看,發現周旭堯這人長得很有特色,屬於男女老少都覺得挺帥的那種類型。

他五官端正立體,眉清目秀,身上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正氣,雖然跟人有意保持著距離,卻又不失風度,看著就覺得出生名門,家世修養學識都不錯。

楊東是個粗人,找不到什麽文縐縐的詞形容周旭堯這個人,要他說,隻一句話:這人看著就不是一般人。

楊東現在都還還記得,他那天去機場接周旭堯,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明明沒有照片,沒有見過麵,可憑著本能,他還是一眼認出,旁邊立著一個漆黑行李箱,裹著深灰色毛絨呢料大衣,瞧著衣冠楚楚、氣質出眾,區別於普通人的周旭堯。

想到這,楊東抬手摸了摸粗糲的臉,偏頭問周旭堯:“周先生?????,你之前沒來過青海吧?”

周旭堯小弧度動了下肩膀,淡淡開口:“沒往西邊走過。之前覺得西邊太荒涼,沒什麽看頭。”

“如果不是因為李瑾南,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踏入青海這片土地。”

這話若是別人說多少有點裝的成分,可周旭堯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平靜、語調平穩,好似在說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

也正常,有人喜歡大西北的曠達、開闊,就有人討厭它的荒涼。

這也不是什麽觸及道德的大事,楊東表示理解。

“其實在這邊待久了還挺有意思。這兩年很多人來這邊旅遊,走那什麽西北大環線、青藏線、青甘線,反正都繞不過西寧……”

“我幹了快十年的旅遊司機,遇到不少形形色色的客人,有剛畢業的大學生,有中年夫妻、年輕情侶,也有一些資深背包客或者來這邊做研究考查的,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性格習慣大不相同,可大家都有一個共同點——這些人或多或少對這片土地有點好奇、有點熱情。”

“唯獨周先生不同,我覺得您像是旁觀者,不靠近不主動不迎合,就那麽靜靜看著。”

周旭堯倒是沒這意思,他隻是想找到李瑾南,沒那心情去親近這片土地。

楊東似是知道周旭堯不會回答他的問題,繼續往下說:“我跟李攝影師其實還挺有緣,她來塔西那幾天就是包的我的車。”

李瑾南三個字一出,周旭堯的表情終於鬆動兩分,他骨節修長的手指搭在膝蓋上的防水筆記本,半垂著眼瞼,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楊東瞥見周旭堯認真傾聽的姿態,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畢竟是講人未婚妻的故事,自然得有點虔誠的態度。

想到這,楊東握緊方向盤,目視前方,臉上露出一絲詞窮的苦惱:“我想想,從哪裏開始講。”

“我記得是個大雪天,那天塔西的雪下得老大,大到十米之外看不見任何東西,地麵的雪墊得至少有兩寸厚。風跟刀子似的,刮得人喘不過氣。”

“就一月份的塔西,別說人,就連牲畜都不願意靠近,可那天客棧偏生還有人敲門。老板沒走,那天在客棧搞了個碳火烤肉,食材剛準備好,還沒來得及烤,就有人打電話過來,問客棧還有沒有空房間。”

“老板一聽,人立馬樂了。說哪個傻逼這個時候來塔西。”

周旭堯聽到“傻逼”兩個字,偏臉淡淡地瞥了眼楊東。

楊東沒瞧見,舔著發幹的嘴唇,繼續往下說:“老板說有房間,對方沉默兩秒,說她半小時後到客棧。”

“怎麽說,電話掛斷,我們都在討論到底是什麽人過來。我想象了好幾個版本,沒想到最後見到李攝影師是那樣的狀況……”

“就這麽說吧,那形象簡直不能看。她裹得跟那什麽蝙蝠俠差不多,全身上下就一雙眼睛露在外麵。她開的那輛越野車被泥裹滿,連車牌都看不清了,她自個腿上也全是泥,跟野人似的。”

“我跟老板聽到動靜出去幫忙,風吹得差點把人掀跑,李攝影師提了三個大行李箱,看見我倆,笑著招手讓我們幫忙搭把手。”

“好不容易把行李弄進去,李攝影師留戀地拍了拍她的車,說已經報廢了。進客棧,李攝影師脫掉帽子外套我才瞧見她的臉,才發現她就一二十幾歲的小姑娘。”

“我們仨坐在客棧大廳的火爐烤肉,她安安靜靜坐在角落,沒什麽話,也不主動夾烤盤上的肉。瞧著特孤僻的一個人,老板丟多少肉在她碗裏她就吃多少,看得我那叫一個熱淚盈眶。”

“她在客棧住了二十來天,期間我還跟老板猜測李攝影師是不是遭受過什麽刺激,所以大冬天來塔西受虐。後來熟了才知道她前段時間經曆了一場……慘無人道的痛苦。”

說到這,楊東啐了口口水,罵了句:“真他媽不叫人,這麽對付一個小姑娘。”

周旭堯平靜的麵容上多了兩分破裂,他皺著眉,開口問:“她經曆了什麽事兒?”

楊東欲言又止地望兩眼周旭堯,似乎在問:你是她未婚夫還不知道這事兒?

周旭堯臉色一冷,眉目間凝出一抹肉眼可見的煩躁。

沉默片刻,周旭堯冷著臉道出不為人知的細節:“我跟李瑾南的關係沒你想得那麽近,她很多事我都不清楚。”

楊東見周旭堯有發火的征兆,急忙笑著安撫:“周先生你別誤會,我沒怪你的意思。就是替李攝影師心疼。”

“哎,其實我也是無意中聽到的,就是覺得吧,這姑娘命太苦。”

“就17年冬天,李攝影師本來回北城過節。沒想到被她親爹擺了一道,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不清楚,反正最後他倆斷絕了父女關係,李攝影師還擊掌發誓此生永遠不踏入北城一步。”

“李攝影師脖子往下兩寸處有道很長的口子,據說是她親妹紮的。我就奇了怪了,李攝影師家到底是個什麽家庭,居然這麽狠。”

周旭堯臉色鐵青,冷到蒙上一層冰霜,尤其是聽到她脖子下有道很長的口子,周旭堯漆黑的眼滿是沒有起伏的寒冰。

楊東說到這也不願再往下說,歎了好幾口氣才感慨:“反正我覺得李攝影師是個好人。”

周旭堯沒吭聲。

這段路沒信號,周旭堯看了好幾次手機都是無信號。

一直到翻過一個埡口,才有一點信號,周旭堯趁有信號,給鍾琸發了條微信。

【幫我調查一下李瑾南跟李鴻達的關係。】

鍾琸秒回:【你一聲不吭跑青海去幹嘛?真去找李瑾南?】

【人在的時候你不急,出事了你倒是著急了。怎麽,現在發現這姑娘對你重要了?】

周旭堯沒回。

他癱坐在座椅,目不轉睛盯著鍾琸發過來的兩句話。

老實說,要不是周濟那通電話,周旭堯都快要忘記李瑾南這個人了。

也就打了幾個照麵,吃過幾次飯,聊過幾次,雖然有點喜歡的成分在裏麵,可也算不上什麽白月光。

他倆甚至沒正兒八經談過。

接觸到一半,周旭堯覺得這姑娘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慢慢淡出她的世界。

這姑娘也識趣,知道他不想再接觸,也默契地退回原來的樣子,自在地當個陌生人。

有那麽一段時間,周旭堯起興主動追求過李瑾南,那時候李瑾南年紀小,性子又野,沒把他的追求當回事,老說她年紀小,還沒瘋夠。

追了幾次後,周旭堯覺得他倆差距過大,一不做二不休地轉移目標。

兩人有次在聚會上碰到,她也裝作不認識,躲他躲得遠遠的,頗有種老死不相往來的姿態。

周旭堯也裝沒瞧見,沒去理她。

走到現在,他除了心疼這姑娘的遭遇,對她的經曆有點好奇外,也沒什麽別的想法。

日記本看一篇他心沉一分,大概意識到他之前錯過了好多細節,這些慢慢拚湊起來,可能會拚湊出一個完整的、他陌生又熟悉的李瑾南。

周旭堯有點害怕,害怕拚湊出來的李瑾南跟他想象的相差甚遠。

他暫時無法去消化李瑾南帶給他的鋪天蓋地的消息。

周旭堯止不住地頭疼。

頭疼之餘,楊東突然將手機遞到他麵前,“周先生,時野的電話通了,具體的細節你跟他說?”

周旭堯思緒中斷,坐直身,伸手接過電話,“喂,時先生是嗎?我是周旭堯。”

接電話的人似乎在外麵,風吹得呼哧呼哧響,一道沙啞的煙嗓破碎地穿進屏幕:“時野,找我有事?”

周旭堯斟酌著開口:“想請你跑趟長途。”

那頭沉默兩秒,一口回絕:“我不去塔拉山。”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