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過凡世一場,須臾光陰,施主不必放心上。”

白衣尊者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沉靜溫和,眉眼間帶著一絲悲憫,朗朗豐姿,與這煙火人間格格不入。尊者周身透著淡淡的金色的光,遠看如幻境般,偏偏嘴裏說出的話冷的像臘月的霜雪,隻一句便將人拉回了現實。

“不過凡世一場?”

江楠溪清瘦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問出這一句,像是花了極大的力氣。

“念舟島上相遇相知,漁陽村中相依相守,尊者口中的須臾光陰,是我等凡人的一輩子。”

“本座有愧。”

尊者的聲音清冷疏離,帶著不屬於這陽春三月的溫度,像審判台上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樣,他緩緩抬手,在空中結出一個金印,落在江楠溪的眉間。

“施主全本座一段塵緣,本座許施主一段仙緣。三世輪回後施主可憑此印去玉華山修煉,入仙道。如此,本座與施主,也算不虧不欠了。”

“便祝施主此後,平安順遂。”明緣雙手合十,對她施了一禮。

穀間山花如翡,鳥鳴婉轉,空中帶著初春的泥土清香。初遇時曾以為,能攜手走過數十個春暖花開,風霜雨雪。到頭來卻是黃粱一夢,鏡花水月。

山風吹過,撩起女子單薄的衣角,那女子淡淡笑了一聲,隨即直起纖弱的脊背,像一支青竹般挺立著,“也祝尊者,仙道通途。”

此後天上地下,地府仙山,願你我不複相見吧。

“阿彌陀佛。”白衣佛修的呢喃被山風吹散在穀間。

彼時的明緣並不知道,百年後,忘不掉這段塵世過往的,是他。

將這須臾光陰牢牢放在心間的,也是他。

一百年後,羅酆山下。

“姑娘分明有其他機緣,你額間蓮花印隻剩一瓣,離化印隻有一步之遙,為何來我們這為正派修仙人士所不齒的羅酆山?”

鬼仙者,五仙之下一也。若是修行有成,雖不會墮入輪回,但難悟天地大道,終究不是正途。來這羅酆山十餘年,見過大大小小萬千鬼魂,齊磊從未見過有人放棄修仙正途,來羅酆山當鬼修的。

齊磊放下登記冊,好奇地看向額間帶有金印的女子。

眼前的女子散著一頭長發,如瀑般的發絲垂在腰上,長裙曳地,衣衫飄動。恬靜柔婉的眉眼下,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額間隻剩一瓣的金色蓮花印透著淡淡的光,如春梅綻雪,秋蕙披霜,有股飄飄欲仙的不俗姿態。

“此處不收帶結仙印的魂魄?”

明明是一副溫婉秀麗的長相,聲音卻如冷玉般淡漠疏離,生出一種難以接近的距離感。

“那倒不是,姑娘生前有功德在身,去三天宮是再合適不過的。”齊磊收回自己的視線,不好意思地笑道。

《真誥·闡幽微》有雲:“羅酆山在北方癸地,山上有六宮,洞中有六宮,是為六天,鬼神之宮也……洞中六天宮亦同。”羅酆山有六天宮,也稱羅酆六天。人死後,若生前有功德在身,或身具法力,魂魄可以去往第三天宮。而進入第三天宮的鬼魂,會在羅酆山上修行。

“那勞煩道君為我登記。”

齊磊被叫“鬼修”多年,突然被人這麽稱呼倒還有些反應不及,愣了片刻才拿起筆道:“姓名?”

“江楠溪。”女子聲音清越。

“江姑娘,這是你的名錄,拿著去三天宮吧。”

“多謝。”江楠溪接過名錄,沿著指示,向山上走去。

三天宮因為聚集著一些修士,所以被放置在羅酆山的最高處,汲天地精華,有助修行。山頂雲霧繚繞,山峰筆立,直入雲霄,恍若仙境。三天宮殿門高聳,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遠遠看去,巍峨壯觀。

“你說原宮主調去了冥界,這個新的宮主什麽時候來?”

“你知道嗎,我聽說新宮主是天上犯了事,貶下來的,應該過兩日就要到了。”

“這三天宮的宮主啊,說出去好聽,卻沒什?????麽實權,平日裏還要幫山下那些村民捉妖拿鬼,這天上來的也不知受不受得了。”

“反正我們隻管好好修煉,管他宮主是誰。”

兩個青衣修士迎麵走來,見了江楠溪,紛紛噤聲,與江楠溪錯身而過,快步離去。

江楠溪在門口遞交名錄後,便被一五六歲左右的小童領著去了殿堂。

“喲,我們三天宮什麽時候來了這麽俊的姑娘?”迎麵撞上一婦人,身姿嫋娜,風情萬種。那婦人對著小童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接著親熱地拉起江楠溪的手:“我帶你四處轉轉。”

“多謝娘子,我叫江楠溪。”江楠溪笑道。

“你叫我七娘便好,我們三天宮啊全是些臭男人,終於來了個姑娘,我以後可有人說話了。”孫七娘眉眼帶笑,談話間兩人已經邁入了三天宮的大殿。

“孫七娘,你們三天宮這月的結錄究竟什麽時候能交上來?”二人甫一進門,便得劈頭蓋臉一頓斥責。

“榮昭大人,您且再寬限我們些時日,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們三天宮人手本來就不夠,新宮主又遲遲未到,實在難辦呀!”孫七娘連忙斟了一杯茶遞過去。

“你們有難處,我就沒有難處嗎?近日天災人禍交加,那人間來的鬼魂一日多過一日,各處都快馬加鞭,夜以繼日的,偏就你們磨磨唧唧,讓我催了又催。”榮昭接過茶,一飲而盡,“行了,我也不跟你廢話,你們抓緊去辦吧,我不管新宮主到沒到位,三日後,你們的結錄必須到位!”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孫七娘連著道知道了,給人送到了殿門口。

這腳步匆匆的樣子,看來是真的很忙。

“這鬼吏催起東西來,跟催命似的。”孫七娘抱怨著走近。

江楠溪看著一桌子疊得老高的文書記錄,問道:“這便是結錄?”

孫七娘隨手拿起一本,打開遞給江楠溪:“人間的鬼魂去地府前,要經過一道審判,決定送往哪一層,分給哪個判官。這道審判結束便要有對應的結判記錄,本來這些東西輪不到我們管,但是鬼魂數量若是過多,我們三天宮,也是要幹點活的。”

江楠溪接過文書,上麵拓印著鬼魂小像,寫著其姓名,生卒年,生平記錄等等,最後一頁空白處,應是寫結判記錄和轉送何處的位置。這與她上一世在人間審案時看的折子倒是大同小異。

“時子初。”江楠溪喃喃地念著,手指摩挲著文書上的小像,小像中的男子看著蒼白羸弱,一雙眼睛卻寫滿了桀驁不馴。

“這堆積如山的東西,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完啊!”孫七娘長歎一聲。

“七娘,我死之前,在人間當過幾年女官,你若放心,我可以幫忙做點事。”江楠溪合上手中的文書,出聲道。

“當真?”

“那是再好不過了!”還沒等江楠溪的回應,孫七娘趕緊拉著她坐下:“你先坐,我去給你叫幾個幫手。”

隻一盞茶功夫,孫七娘便抓了兩個修士進來。

“七娘,我老沈生前是隻是個殺豬的,大字都不識幾個,你喊我來幫忙,不是添亂嗎?”

“正是正是,我雖比沈東那個呆瓜有文化些,但這審判斷案的事情,我也是幫不上忙的。”

“岑禮!說誰呆瓜呢你!”

兩人頓時扭打在一團。

“好了,哪有讓人新來的小姑娘幹活,你們在外頭瀟灑的道理。便是幹幹苦力,也不能讓你們閑著。”孫七娘連拖帶拽,將兩人拉到了江楠溪跟前。

江楠溪正批得出神,殿中燭光瑩瑩,襯的她一張素淨清冷的小臉麵如瑩雪。

三人走近這案桌後,看著原先堆滿桌的材料霎時間空了一半,堆在了江楠溪腳邊。孫七娘隨手翻了兩本,發出了驚歎:“楠溪,你可真厲害!這結錄寫的又快又漂亮!”

旁邊的兩人也隨之投來了敬佩的目光,江楠溪笑了笑,眉眼清亮,唇角微揚,像冬日的一抹霜雪化開般,看得人心神搖曳。

“江姑娘,可有什麽需要我們兩人幫忙的?”岑禮笑嘻嘻湊上前。

“那便麻煩兩位道長,替我將寫好的文書搬去那張桌子上,按我做的記錄分類放好便可。”江楠溪也不和他們客氣,指了指前邊的桌子便繼續低頭寫了起來。

在人間斷案時,她也隻管審案判案即可,其他事情的確不用她親自動手,那時有個人幫她,便是結案記錄之類的,她寫的其實也不多。

她這一遭,走的突然,也不知那人在凡間如何了……

幾人跟著忙碌了起來,不多時,桌案上便隻剩一摞文書。江楠溪正拿起最上麵那封。

孫七娘出聲道:“楠溪,忘了和你說,這最後一摞的比較特殊,是要審一審的。”

聞言,江楠溪抬起頭,“那誰去審?”

房中三人頓時麵麵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江楠溪素白的手在額角捏了捏,“若是各位信得過,便由我去。”

“那感情好。”

“正有此意。”

“當然沒問題。”

像是隻等著她這一句似的,三人難得非常有默契地接了話。

江楠溪頗為無奈地看了看手上的東西,這死沒死的,區別好像也不大,這不就是換了個地方幹活……

三天宮的審訊室並不大,連著地牢,帶著點潮濕陰冷的水汽。

“我才不要接受審判,我明明殺得是狗官,做的是為民除害的好事!”隨著幾聲高亢的叫喊,鬼差們押著一個少年進了審訊室。

“都成鬼了,嘴還這麽硬,來世投胎怕不是想做顆石頭。”岑禮站在一旁念念叨叨。

那少年被強按在地上,渾身的骨頭都在叫囂著不服氣,像隻剛滿月的小狼崽,又凶又弱。

“時子初,你說誰是狗官?”江楠溪站在主審桌前,緩緩地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聞言,那少年猛然抬頭,滿臉的震驚和不可置信,“你這狗官,居然沒死?”

說到這個,江楠溪頓時發了火,越過審判桌,三兩步走到他麵前,“托你的福,死了,死的透透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下的人笑得直不起身,“你也有今天?”

“你與那奸相勾結,害死我老師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今日的下場?”

時子初掙紮著挺起了脊背,眼中盡是挑釁嘲諷,一張臉竟透出些死人不該有的生氣來,眉眼迤邐,妖豔張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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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收文《我徒弟過分優秀》文案:

許幻竹是清虛尊者座下最受器重的關門弟子。

她天資卓越,驚才絕豔,年紀輕輕,一身本領令人望塵莫及,打遍四海九州,從無敵手。

留仙坡與時霽初見時,小小的少年受盡九道天罰,傷痕累累,滿身泥濘。

一場大雨,衝掉他所有的自尊與驕傲。

許幻竹向他撐起一把傘,也罩住了他整段陰暗逼仄的歲月。

彼時,她是離華天最年輕的上神,高高在上。

他是被滅了族的罪人之後,微如塵泥。

一百年後。

時霽咬著牙,一步一步,從荊棘台走向離華天,成為第一個從下九州走上天界的人。

仙界大比,光風霽月的少年所向披靡,劍尖所指,無人能擋。

此時,他是整個仙界風頭無兩的新起之秀。

她是角落裏小師門中被嫌棄的廢物師尊。

看她高樓起,看她高樓塌。

舉世無雙的男子指著高台角落裏眉眼倦怠,神遊雲外的女子,吐字如玉:“我要做她的徒弟。”

後來,廢物師尊不止一次對時霽說:“你值得更好的人。”

少年眉眼清透,聲如朗玉:“你就是最好的人。”

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為了離你近一點。

小劇場:

時霽也曾是時家最受寵愛的孩子,是家人用心嗬護的寶玉明珠。

少時突遭變故,受盡冷眼,一夜之間,一無所有。

泥濘血泊中,高高在上的女上神,打著傘,在無盡黑夜中為他隔出一片天地。

從此,追逐她的腳步,是除複仇外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