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穀霜街B,10:25 pm
羅伯特·迪蘭陷在一張軟椅中,頭頂星光灑下,滿室靜寂,家具們拖著長長的深藍陰影。市長辦公室的天花板和牆麵都作了特殊處理,讓他足不出戶就能被璀璨的星空環繞,即使外麵正暴雨傾盆。
杯子裏盛著琥珀色白蘭地,他喝了一口,裏麵的冰塊咣當作響,“凱瑟琳?”
“請稍等一下,市長。”秘書凱瑟琳有些局促地說,她依然是一襲火紅的套裙,金發亮麗,手裏捧著平板,“他們還在對細節進行最後的修飾……啊,好了。視頻發過來了,我立刻為您投屏。”
她手指在平板上劃動,沒多久,室中央的一台全息投影儀亮起來,在黑暗中發散出細碎的光束。羅伯特轉動座椅,全神貫注地盯著投影儀呈現的圖景。
起先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城市夜晚,大廈鱗次櫛比,燈光以中心廣場為軸線,清楚地分為金銀兩側。拍攝者坐在一架直升機上,隨著場景轉換,鏡頭中出現了著火的大樓,配有無聲字幕,“過去的十年見證了這座美麗城市的慘狀……”
“塞西娜致力於締造和平。我們憧憬著未來,卻不得不時時為‘術’的恐怖行徑支付代價。”爆炸後,金銀廣場上布滿塵礫,人群哭喊著奔逃,其中有許多都是婦女與兒童,“我們在此創造,你們在此破壞;我們在此祈禱,你們在此詛咒。”
“我們為人類建起庇護之所,你們卻打碎這來之不易的寧靜。”叛軍端著槍支,在火海裏射擊。
“我們受夠了為你們的惡行買單,所幸,在這一次恐怖襲擊中,我們欣喜地看到英雄湧現。”話鋒忽然一轉,鏡頭對準了兩名正與叛軍交手的青年,接著是一係列戰鬥片段的剪輯,其中一人用唐刀撂倒了無數士兵,另一人則手持槍械,配合前麵衝鋒的那人火力壓製。
“他們是塞西娜年輕世代的象征,也是這座城市可見的希望。”攝影師對Rosie的側臉來了一番特寫,後者正專注地瞄準對手。
隨即鏡頭切換到僵持的兩人,Rosie死死扼住程文的脖子,周遭環繞著叛軍。他的表情並不狠戾,然而配上蕭索的背景樂,令人望而生寒。
“若你們已決定投身無休止的破壞,我相信,塞西娜的年輕世代也將投身於無休止的拯救。他們不會容忍邪惡,終將親手擊斃邪惡。”
槍口抵上程文的額頭,經過剪輯,他顯得那麽驚恐、那麽無助。Rosie鎮定地看著他,緩緩扣下了扳機。
一聲槍響,像懸崖上的落石。畫麵刹那間變成全黑,所有人物都消失了,上麵隻有三行白字:
“以此祭奠你們的未來
以此記錄塞西娜的曙光
R.I.P.”
錄像播放完畢,室內暗了下來,隻有星光靜謐地閃爍。市長端起酒杯,抿了口白蘭地,表情像在享受和回味。良久,他唇邊露出一絲笑意:“很好。把它在全城所有的屏幕上播放一遍。”
“我得讓那些……二區的老朋友們看看。”
*
穀霜街B大道,巴士平穩地停靠在站台。
宵禁令已經開始,街道上行人寥寥,靠近路牙的地方停了一輛軍用運輸車,士兵抱著槍魚貫而下。鄧槐靈帶著Rosie朝住處走,被攔住盤問了幾分鍾,才再次放行。
路邊的招牌還未熄滅,商店已紛紛打烊,紅綠交織的燈光染在他們臉上。穀霜街是鄧槐靈住址所在的地方,從高空俯瞰呈一個大環形,由幾十年前助資建設這條街道的某位慈善家命名。它對塞西娜有著特殊意義,城市中心的繁華區蔓延到穀霜街為止,街道左手邊是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右手邊則是一幢幢灰暗的居民樓。
“鄧先生,你住在這裏?”Rosie小跑兩步,勉強追上鄧槐靈的步伐,“你住左邊?”
下車後他們一直沿著左側行走,這樣問也理所當然。況且賞金獵人的收入不少,這是塞西娜人人盡知的事情。
鄧槐靈卻說:“不,我住右邊。”
他領著Rosie穿過街道,往其中一棟居民樓走去。這些專門供人居住的建築占地極大,層層疊疊像是迷宮,從下往上看,能看見數不清的窗戶。窗戶之間間隙很小,沒有陽台,低處的窗台都很肮髒,蒙著路邊的泥塵。
鄧槐靈伸出右腕,在門禁入口刷了芯片。一進門,他們差點被一堆生活垃圾絆倒,垃圾桶不知被誰撞翻,旁邊還有灘散發酒氣的嘔吐物。
“清掃機器人又壞了。”鄧槐靈拍了拍垃圾桶邊出故障的機器人,它頭上的黃光一閃一滅,“這個月第五次。”
Rosie好奇地湊近清掃機器人,用手觸摸著它的鐵皮,似乎在比較它和自己的異同。“為什麽不更換一個?他看起來已經到極限了。”
“這棟樓的居民已經抱怨三個月了,”鄧槐靈說,“但政府沒有這方麵的預算。”
“我能幫忙嗎?我好像能下載一些家政模塊。”Rosie說,然後他看見賞金獵人哈哈大笑起來,不由得露出困惑的表情。
“對不起,但你剛才的話很像一把槍主動要求去打蚊子。”鄧槐靈越過那堆垃圾,噙著笑意按下電梯,“還是重型大狙。”
“我什麽事情都可以為你做的,鄧先生。”Rosie一眨不眨地注視他,“隻要你需要我。”
電梯來了,鄧槐靈強掩住臉上的不自然,裝作沒聽見對方說話,扯了扯吉他盒的帶子就踏進轎廂。Rosie跟了進來,狹小的空間內,他不由得又想起今天早晨那個奇怪的夢,可是不敢回憶夢中那雙眼睛到底屬於誰,隻尷尬地等著廂門打開。
這類居民樓被塞西娜人稱為“蜂巢”,樓內居住密度很高,一幢樓可以容納數千套公寓,然而分攤到每個人頭上的麵積極小,以至於人們進進出出,如同工蜂在蜂巢裏忙碌一樣。兩人出了電梯,沿走廊找到鄧槐靈的住所。
鄧槐靈刷芯片進門,Rosie剛走進房間,便被眼前景象震懾了——仿生人不會感到驚訝,但他們會惟妙惟肖地模擬。
以正常人類的標準來看,公寓內實在是太過淩亂,牆上密密麻麻貼滿了紙片,其中夾雜著一些人像照,換下的衣服隨意扔在地毯上,一株可憐的盆栽缺水而死,莖葉枯黃,窗台上積著厚厚的灰塵。
向前是客廳,向左是衛生間和廚房,右手邊則是臥室。整個公寓幾步就能走完,小得仿佛在麻雀體內,陡然塞進他們兩個人,幾乎不能轉身。僅有的一扇百葉窗在正前方,鄧槐靈把那些散在地上的衣服拾起來,讓Rosie通過。
“我還是覺得應該下載一些家政模塊。”Rosie邊走進來邊說。他瞥了眼那扇窗戶,街道對麵的繁華區高樓林立,玻璃光潔,與屋內的陰暗雜亂形成鮮明對比。
他所有動作都沒逃過鄧槐靈的眼睛,“你想問我為什麽不住在左邊?”
Rosie搖了搖頭:“你不必關心我的態度,鄧先生。我的疑惑隻是信息不能完整自洽的一種表達方式,並不屬於人類好奇心的範疇。”
“這裏的物價比對麵低,而我需要攢錢。”鄧槐靈罕見地解釋起來,“順便一提,對麵是繁華區的‘籬牆’,其實是不住人的。”
“‘籬牆’?”Rosie說。
“住在穀霜街內側的那些富豪,”鄧槐靈拽起衣擺,脫掉上衣,頭發被這一動作弄亂了,“他們不願意拉開窗簾就看到灰撲撲的蜂巢,所以建起那些大廈,就像自家花園的藩籬。靠近蜂巢的這一側基本是空的,沒有人租用或者購買。”
他邊說邊走進浴室,Rosie望著他肌肉緊實的**後背,問道:“那不是很浪費麽?既然‘蜂巢’很擠,‘籬牆’又空置了,為什麽不讓右邊的人搬過去住?”
鄧槐靈怔了一下,笑道:“提議不錯,如果我是當權者,我會考慮的。”他不再解答仿生人冒出的疑問,徑直關上了浴室門。
淋浴聲在房間內響起,等待鄧槐靈洗澡的時候,Rosie獨自轉了一圈。他擅自下載了家政模塊,把衣櫃裏的衣服疊好,未洗的衣服堆攏在一起,擦掉窗台和桌麵上的灰塵。公寓裏並沒有吸塵器,不能打掃地麵,這讓Rosie覺得有些可惜。
他把目光投向那麵貼滿紙片的牆,這是最後一個沒清理的地方。紙片一層疊著一層,龍飛鳳舞地記載著任務和時間,顯然是鄧槐靈手寫上去的,最早的日期可以追溯到三個月前。各種細瑣的事項都有:與誰約定會麵、幫誰要錢、同誰接洽、為誰調查,Rosie還發現一些紙上隻寫了人名和住址,其中部分人名已經被紅叉劃去,一旁標注著日期。
最近的日期就在今天,姓名是莫特·羅奇,HOPE酒吧。名字上隨意地畫著一個紅叉。
Rosie看了一會兒,認為最好不要清理這些紙片。他的目光又轉向牆上的一枚釘子,它突兀地紮在那裏,用繩子掛著一本窄窄的筆記。筆記的外殼由牛皮製作,裏麵的字跡也不像牆上的紙片那麽潦草。
這很奇怪,距離那場核戰爭已過了八十餘年,科技極度發展的現在,無紙辦公被人們廣泛地接納。紙筆更像是一種儀式感,但鄧槐靈的住處幾乎沒有電子設備,紙張反倒隨處可見。
他翻閱那本筆記,上麵布滿了數字。每月收入和支出細致地分門別類,在月底進行總計。但Rosie內置的計數功能讓他很快發現了不對——累計金額一旦抵達兩千萬信用點,就會進行扣除。鄧槐靈沒有記錄這些錢的去向,仿佛它們憑空蒸發了。
身後傳來門推開的聲音。賞金獵人擦著頭發從浴室出來,看見他手裏的筆記,也不驚訝。“你平時需要洗澡嗎,仿生人?”
“鄧先生……我不是有意窺探你的隱私,相關數據會立刻刪除。”
“沒關係,你看吧。”鄧槐靈低頭係著睡衣扣子,懶洋洋地說,“帶你回家之前,我早就默認你是CyberRose派來的間諜了。”
Rosie還是一副認錯的表情,鄧槐靈環視四周,整間公寓被打掃得煥然一新,不到十分鍾,他的桌上甚至可以照出人影。“而且,能讓你輕易看到的也不算什麽隱私。如果你不打算使用浴室的話,我要睡覺了。”
“CyberRose最新型號的仿生人都使用流體皮膚。”Rosie伸出手展示了一下,無色**狀的物質緩緩流過指尖,皮膚上不沾染一絲灰塵,“我很耐髒,先生。”
鄧槐靈“唔”了一聲,沒再管仿生人,關燈鑽到自己的床鋪裏。房間裏霎時陷入一片黑暗,狹窄的空間內,除了窗外雨滴沙沙的響聲,還能聽到兩個人的呼吸。
昨晚睡得很少,按照鄧槐靈沾床就睡的作風,他應當立即進入夢鄉。可現在他沒有一絲困意,被人注視的感覺使他保持警醒,全身肌肉繃緊,沒有一絲鬆懈。他打開燈,果然Rosie正站在床邊,百無聊賴地打量著他——很可能還開啟了紅外夜視功能。
“我不太了解,”鄧槐靈說,“你也不需要睡覺嗎?”
Rosie說:“不,我不用睡覺。”他發覺賞金獵人明顯無奈的神色,又補了一句,“但你讓我休眠的話,我可以照辦。”
“很好。休眠吧。”
仿生人依言走到牆角,在昏暗的燈下蜷縮起來,對他說:“晚安,鄧先生。”把頭埋進了臂彎。鄧槐靈看著對方柔軟的發旋,思考要不要給Rosie準備一張臨時床鋪,因為沒找到其他被褥而作罷。
他重新關上燈,黑暗沉沉地聚攏過來。另一個呼吸聲隨著Rosie的休眠停止了,他很快也陷入睡眠。
*
然而淩晨三點,通訊器催命般響起,刺耳的鈴聲在公寓內回**。
Rosie迅速從休眠中醒來,發現自己頭上蒙著整個公寓唯一一條毯子。燈已然亮起,鄧槐靈去接電話,Rosie瞄了一眼他的床,上麵空****的,沒有任何能蓋的東西。
這是個特殊通話,因而有特定的鈴聲。鄧槐靈聽著電話,神色從困倦漸漸變成凝重,一麵應答,一麵披上了外套。最後他將通訊器揣進兜裏,拉開公寓的門:“有緊急任務,我要出去一趟。”
“我能一起去嗎?”Rosie立刻期待地說,如同貓看到了貓薄荷一樣眼睛發亮。
“你……我也攔不住你,”鄧槐靈猶豫片刻,向他勾勾手指,“想來就跟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