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深夜。

拱衛司和京北大營軍衛全員出動。火把將黑暗的西城照得透亮, 光亮延伸至每一條街道。

拱衛司軍衛敲響官員的府邸。大門剛剛開一絲縫隙,軍衛們一擁而上破開大門魚貫而入。

“你們幹什麽?”

門房大驚失色,看到拱衛司的衣服, 聲音越說越小。

府裏緊急亮起燭火,小廝婢女們看到拱衛司的軍衛個個神色慌張,戰戰兢兢站在一旁。

不多會, 府中的主人們披著衣服出現。男主人看到拱衛司的鬱佟, 登時白了臉。

“楊鴻大人, 跟在下走一趟吧。”鬱佟微笑著說。

楊鴻垮下雙肩, 還沒有所動作就被一旁早已等待的拱衛司架著雙臂拖走。

這樣的場景, 在另外幾家戶部官員府邸同一時間上演著。

半個時辰之後, 西城的街道上恢複寧靜,黑暗再次籠罩上空。許多人卻再也睡不著。尤其是戶部其他官員。個個戰戰兢兢, 心裏惴惴不安。

清晨百官進宮早朝, 一眾人聚在廊下討論昨晚拱衛司抓人的事情。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就是,我也想問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抓的好像都是戶部的人。”

“戶部?出了什麽事情?”

“一點風聲沒有,突然就抓人。弄得老夫昨兒個一宿沒睡。”

“這誰都睡不著。”

“聽說昨晚前戶部尚書也被抓了。”

“???怎麽回事,他不是致仕準備回老家養老?”

“誰知道呢。昨晚悄悄抓得人。”

“戶部的人應該知道吧?”

所有人看向武安侯。“侯爺?”

“我剛進戶部小半年,能知道什麽?”武安侯揉了揉酸澀的雙眼。昨晚這雙招子可是出了大力。

眾人:……???

瞧瞧你這氣定神閑的模樣, 你不知道誰知道?

武安侯的嘴出了名的嚴實,眾人見他不肯說,繼續問也問不出什麽, 歇了心思。各個在心裏暗自揣度。

談論間,太監宣召進殿。

當天戶部貪腐案震**朝野, 連帶牽出內廷六局。大批人進了拱衛司的大牢。

*

壽王府暖閣。憤怒的聲音乍起, 驚飛了枝頭上歇腳的烏鴉。

“該死的, 這就是你保證得萬無一失?”魯王拍桌而起, 揚手砸了茶碗。

劈裏啪啦一陣響,碎瓷片放飛自我的亂飛。跪在門邊的男人大氣不敢出。碎瓷片飛來,不敢躲也不敢亂動。尖銳的瓷片劃破臉頰,鮮紅地沿著臉頰,滴答滴答落到伏在地上的手背上。

他的餘光撇了眼前方徘徊的微胖身軀,趴伏的身體壓得更低。

“之前設局時的確萬無一失,可武安侯不知從哪兒找來個看賬高手。這才……下官也沒想到。”

“沒想到?你個蠢貨能想到什麽?”魯王冷嗤。“一群酒囊飯袋,要你們有什麽用?”

趴在地上的人身體顫抖,不敢出聲。

魯王坐到椅子上,看到他還在,剛壓下去的怒火噌噌往上冒。

“還在這兒幹什麽?”

“滾。”

“下官這就滾,這就滾。”那人連忙從地上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暖閣。

“晦氣。”

魯王盯著遠去的背影,一腳踹翻身旁的椅子。片刻他似乎察覺不對,轉頭看向軟塌之上,隨即怔住。臉頰蒼白的壽王神情平靜,捏著茶蓋有一下沒一下撥動茶湯。

“三哥,你怎麽還坐得住?”魯王坐到塌上,一臉焦急的拿走對方手中的茶杯,。

“不然呢?像你一樣摔東西?”壽王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上好青瓷一套八千兩。記得賠。”

“……三哥,都什麽時候,你還惦記這些?”魯王無語地抽了抽唇角。

“上次京北大營,你摔了我三個定窯花瓶。”壽王歎息一聲。“三哥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下麵上百口人要養呢。”

“……三哥!”

壽王終於撩起眼瞼,捂住胸口,拍拍他的肩膀。“別生氣了!”

“我怎麽能不氣?說好做局弄死陸明洲一家。連你都舍了半條命,結果呢?”

“這次是我們失算了。”壽王說道。

“豈止是失算。我們的損失大了。人沒有套到,反把戶部的問題暴露了。多少年都相安無事,偏偏讓武安侯給發現端倪。培養多年的人如今都填了拱衛司牢房。而且——”魯王一掌拍在軟榻上。“連我們安插在內廷的人也被拔了一半,讓我如何能冷靜?”

壽王垂下眼瞼,擋住眼底翻湧的思緒。指尖輕輕敲擊軟塌。

“三哥,難道我們就這樣算了?”

“算了?”壽王消瘦的臉龐露出個狠厲的笑。“京北大營、戶部和內廷折損了這麽多人。不拿武安侯一家人的命填,怎能出這口惡氣。”

“那我們要怎麽做?”

“江南那麽安排好了嗎?”壽王問。

“宣王的人已經派出去了。”魯王露出個玩味的笑。“我在宣王後麵也埋伏了人。不殺了陸明洲,我咽不下這口氣。”

壽王給他個讚賞的眼神。“做得好,這次不能讓陸明洲活著回京。”

“那個清月居的東家也一起弄死。都是他弄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壞了我們的大事。”

“清月居的東家給清河洪災砸了三百萬兩銀子,雖然不知道究竟是何人,但肯定在父皇那兒留了名。這人輕易動不得。等風聲過去再從長計議。”

“聽三哥的。”

***

戶部貪腐案曝光,引得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戶部監守自盜多年都沒有發現,做賬的功夫真是了得。”

“可不,尤其是致仕的戶部尚書真是個能人。”

“可惜遇到了武安侯。進入戶部半年就發現了端倪。”

說著眾人圍住下朝準備離去的武安侯。“侯爺到底是怎麽發現的端倪,可否跟下官們說一說。”

“本侯可沒那個能耐,不過是巧合罷了。”

其他人一臉不信。“侯爺自謙了。要說發現戶部貓膩可以說巧合,但牽出內廷貪腐,可是真能耐。”

“巧合,都是巧合。”

武安侯摸了摸鼻子。他也沒想到明洲媳婦這麽能耐,發現戶部賬目問題不算,連內廷的貪腐也扯了出來。他昨晚悲憤進宮將事情和盤托出後,太上皇都愣住。

“那丫頭倒是個有才能的。”太上皇回過神露出微笑。“可惜天天就想著吃吃喝喝。是她讓你這幅樣子進宮的吧。”

“陛下說笑了。”

“行了,趕緊把你那眼淚擦一擦,看的腦仁突突的疼。”太上皇揉了揉眉心。“你什麽性子我還不知道。這賣慘的方式隻有那丫頭和她爹才做得出來。讓你這副樣子進宮,怕是丫頭發現有人搶她的生意,生氣了。”

武安侯一臉茫然。用衣袖擦了擦洋蔥熏出來的淚花。“臣不懂。”

“哦,清月居是她的產業。”

武安侯震驚瞪大眼。“是那個給清河洪災捐贈三百萬兩的神秘人?”

“是啊。”太上皇失笑搖頭。“前年她說江南回京的陸路太顛簸。砸了一百萬兩銀子給工部修路。去年她覺得河水上漲行船危險,撒了兩百萬兩銀子清理河道。工部這兩年有了銀子忙得像個陀螺。”

武安侯越聽越震驚,明洲媳婦是真的有錢。之前他以為對方看賬本是怕貼銀子,現在才知錯得多離譜。就這散財能力。這兒媳婦還真不一定在乎區區幾十萬兩銀子。

“她不喜歡出頭。撒銀子也不留名。你隻當不知道,幫她隱著些。”

“臣明白。”

明洲媳婦不僅有能力,還有財力。擁有如此財富還能不留名地把銀子撒給朝廷,用之於民。讓朝廷作為主導。間接多了一層保護。武安侯眼底劃過一絲讚賞。這樣的心胸和眼界世間能出幾人?更何況還是女子。

這兒媳婦值得。武安侯慶幸當時求了太上皇賜婚。這樣的兒媳婦推到別人家,怕是進了棺材都不能閉眼。

武安侯被耳畔嘈雜的詢問聲拉回神智,露出微笑。“真是巧合。主要還是清月居賣的物件有特點,否則本侯也不能夠發現戶部和內廷以次充好,從中牟利私吞銀子。”

“說起清月居的東家,下官真覺是個奇才。”

“在宣紙刷上一層醋,拿到陽光下會顯現出清月居的蓮花圖騰。”

“硯台上也有暗記。”

“磨塊頂端也有。”

“這暗記從前可沒人知道,據說每一次的暗記皆不同。讓那些想要模仿的鋪子都找不到門路。”

“真的絕了。”

戶部和內廷貪腐案震驚朝野的同時,也引發了京城驗別真假的熱潮。文人們驗別筆墨紙硯。女子們驗別胭脂水粉。

武安侯府的女人們也湊起熱鬧。

單慧君拿著被拆開的水粉盒子,側著身子,攤到陽光下細看。臉上露出笑。

“哎喲,水粉盒子上居然真做了暗記。”

“那可不,今早我驗了買回的宣紙,蓮花圖騰真真出現了。”陸子寧喝了口茶,迫不及待說出自己的成果。

“清月閣東家真是巧思,難怪名下的產業這般紅火。就這份心思就值得。”

“兒子也覺得清月居的東家真是個妙人。若是有機會,定要好好結識一番。”

“夫君怕是無法結識了。”梁宜靜提起茶壺將空杯續上茶水,抬頭說道。

陸子寧不解看向梁宜靜。“夫人是何意?”

“妾身兩年前曾有幸遠遠見過一次,清月居的東家是個女子,而且已為人婦。”

“居然是位女子?”陸子寧驚訝地拔高聲音。

“女子怎麽了?婆母是女子,妾身也是女子。夫君是看不上我們?”

“我沒這個意思。”陸子寧看看上首冷下臉的單慧君,又看看雙眼霧蒙蒙,眼底染上難過之色的妻子。連忙否認。“我隻是太驚訝。”

“驚訝什麽?”梁宜靜問。

“能想出如此巧思的人居然是明女子。讓我如何不驚訝?”陸子寧眼底染笑。“這位女東家了不得。”

“的確了不得。”

梁宜靜想起清月居的女東家眼底滑過惱色。曾經她也想經營胭脂水粉生意,奈何清月居當時已經紮根京都,生意以後口碑。

她做出來的水粉和清月居的沒法比。模仿又無法精準複刻,做出來就像是瑕疵品。根本沒人買。

後來決定挖人。蹲了小半個月終於蹲到清月居做胭脂的巧匠。開價一月二兩工錢,對方想都沒想拒絕了。

“我東家也給二兩。可冬天有碳銀補助,夏天有消暑補助,內部看大夫不要錢,還能惠及家人。年終有獎勵,平日有福利。賣得好東家另外還有賞錢。做滿一定年限還能額外領一筆銀子。這些都沒有你好意思來挖人?”

梁宜靜當時聽完隻覺得清月居的東家腦子有坑,給這麽多還能賺到什麽銀子?

她本以為清月居如此行事必定做不長。隻等清月居消失在京城再去挖人。半年過去,清月居的水粉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十個女子八個用清月居的胭脂水粉。一年過去,清月居的胭脂水粉已經成了貴族女眷必用之物。

後來,她覺得等不到清月居的名字消失在京城。索性改做其他生意。好在清月居名下的酒樓生意一直做得中規中矩,從不擴張。她才能在京城把酒樓生意做起來。

梁宜靜秀眉微挑。她已經不是那個什麽都沒有,還不受寵愛的庶女。如今她是陸子寧的妻子,武安侯府日後的世子夫人。清月居東家現在隻能仰視她。

斂下神色,笑容如常的開口。“這樣了不得的女子,妾身也心生佩服。若是能認識一二就好了,大家一起賺銀子,豈不是更美。”

“宜靜說的是。清月居東家有巧思,我們武安侯府的權勢。一起賺錢美事一樁。”單慧君附和道。“公爹知道清月居的暗記,怕是見過對方。子寧一會去問一問清月居東家的身份。”

“這……是不是不太好?”陸子寧麵露猶疑,坐在椅子上沒動。

“有什麽不好?”單慧君抿了口茶又說。“你爹一心想進戶部,現在空出位置,陸明洲又不在。隻要好好打點未必不能挪一挪。你日後行走官場,少不得要打點。都需要銀子開路。”

“可是——”

“夫君。如今祖父偏袒三房。還是要早做打算。”梁宜靜打斷他的話。

“你祖父的心偏得沒邊了。之前給秋水苑送了多少好東西?”單慧君冷下臉,扔下茶杯。不搭理濺出的茶水,又開了口。“他心裏怕是早就沒了我們二房。”

陸子寧垂下眼瞼沉思,片刻心底作出決定。

“兒子立刻去問。”

*

侯府書房。

武安侯從書中抬頭看向站在前麵的陸子寧,掏了掏耳朵。“你剛剛說什麽,我沒聽清。”

“孫兒想知道清月居東家是哪家的夫人?”

“你問這個幹什麽?”

“清月居東家是位有才能的女子,宜靜和母親都很喜歡,想要結識一二。”

“她們想結識清月居東家?”武安侯挑起眉梢。

“清月居東家的巧思實在令人驚歎。要不是對方是名女子,又已嫁為人婦。孫兒也想結識呢!”

武安侯麵露古怪,深深地看陸子寧一眼,揮揮手。

“回去吧,清月居的東家不想和你們結識。”

“祖父又沒問過,怎麽知道?您就告訴孫兒她是哪家的夫人吧,阿娘自會下帖子請她過府一敘。”

“問不問都一個樣。”

武安侯無語地抽了抽唇角。明洲媳婦嫁進來都快一年了,和二房見麵就掐。繼續結識也聊不到一塊。他眼底劃過一絲古怪,明均媳婦要是知道清月居的東家是三兒媳,也不知道後不後悔當初退婚。

“祖父——”

“回去吧。別去打擾人家後宅夫人。”武安侯盯著手中的書冊,頭也不抬的說道。

“祖父。”

陸子寧連喊幾聲,不見武安侯回應,知道今日什麽都問不出來。隻得轉身離開書房。

等他走遠。武安侯的目光從書冊上離開。凝望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除了早逝的大兒子。剩下的兒子和孫子令他看了隻想歎氣。

二兒子心胸狹隘,裝得倒是很好。但骨子裏的性子總結改不了。是個自詡聰明的人。

三兒子心思深沉,且是個心狠手辣的主。但殺氣太重,和他像仇人

大孫子好美色,還眼神不太好。

小孫子和孫女沒了沒父親之後唯唯諾諾。

拉出來沒一個能打。再瞧瞧江源那個老匹夫。兒子上進,娶得媳婦能幹。孫子孫女也出落得可愛。

小女兒更出息,有能力,能賺錢。是個心胸眼界不輸男子的散財童子。連太上皇那麽苛刻的人都誇獎。

且個個都孝順。

自己兒子不能比。孫子孫女各個令人腦仁疼。媳婦……

大兒媳一直沉溺在過去。二兒媳……算了。也就從江源老匹夫手裏搶來的閨女令他滿意。

人與人之間的參差怎麽就那麽大?

難怪江源每次看到自己都一副殺氣騰騰的模樣。若是換了自己,這麽好的閨女配陸明洲那混不吝,早就拔刀了。武安侯眼底滑過愉悅之色,幸好當時下手快,不然這麽好的媳婦就是別人家的。

這次明洲媳婦幫了大忙,是要送些東西才好。武安侯想著起身前往私庫。

*

江清波洗完澡從浴房出來,目光怔了怔。桌上放著名貴藥材,還有一些玉器擺件,以及幾幅字畫。

“這些都是侯爺派人送來的。”綠衣說。

公爹送禮物謝她,意料之中。

江清波隨手翻了翻,眼底滑過驚詫。字畫皆是珍品,其中一幅更是有價無市。雖然這畫很有價值,但她不好這口,公爹怎麽會想起送畫?

“這幅畫是送給老爺的。”

“我爹?”江清波茫然眨眨眼。“公爹怎麽會想著送畫給我爹?”

“明鏡堂的姐姐也沒有說。”綠衣偏頭。“需要奴婢打聽一下嗎?”

“不用了,你找個時間給我爹送去。他保管高興。”

公爹必定有他的用意。還是留給親爹猜吧。她這腦子隻適合想一想今天吃什麽。江清波揮揮手,坐到軟榻上,張嘴咬住綠鬆喂的橘子。身體往後仰讓綠梅擦拭濕發。

“最近京城的人都喜歡驗真假。我們清月居的生意比從前還紅火。”

“不枉我熬夜看完賬本。賺了。”江清波心裏冷哼一聲,內廷打著她的招牌,以次充好。就該拉出來亮個相。

接下來半個月,江清波看著流水般的進賬,雙眼笑成了月牙。上次熬夜看賬直了。又一晚在夢中被黃澄澄的金子砸醒。雖然有錢賺很好,但真的不必天天晚上砸我。江清波打了個哈欠,起床喝水。

砰——

屏風外的小廳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江清波喝茶的動作頓住。從妝奩小屜裏摸了一包神仙醉,輕手輕腳走出去。

“綠鬆?”

外麵沒人回答。江清波皺起眉,腦袋小心翼翼探出屏風,瞳孔猛縮。手中的神仙醉落到地上。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