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一)

天禧八年。正月。

上元節的熱鬧氛圍還飄在空中,京中卻出了件大事。鎮北將軍贏威被督軍告發通敵叛國,陛下下旨將贏家滿門抄斬。

陛下旨意下的急,竟是等不及遠在北邊抗敵的贏將軍回京自辯就要贏家家眷人頭落地。有幾位老將軍入宮為贏家求情被陛下重打了十幾棍,甚至要把他們一塊兒砍頭。

臨京的百姓是不信的。自太丨祖皇帝開國以來,鎮西軍與鎮北軍緊守大景門戶,就從未讓西邊的遼人和北邊的晉人踏進國門一步。前些日子還說鎮北軍一直打到晉國去,都快突破到晉國都城了,堂堂鎮北將軍怎麽可能通敵叛國?

可這天下啊,還是皇帝說了算的啊。

菜市口擠滿了人。

贏家女眷不多,不過將軍夫人和幾名侍妾。可就算經過嚴刑拷打,每個人依舊挺直了背脊,不墮將軍府之威風。

“贏閔氏,本官再問你最後一遍,你可認罪?”

監斬官眼中陰沉,不曾想到幾個女流之輩也如此難纏。

贏夫人呸了一聲,揚聲應道:“我夫君跟隨太丨祖陛下征戰天下,我贏家滿門忠烈馬革裹屍。陛下枉殺忠良是為不仁,你們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總有遭報應的一天的!”

“冥頑不靈!”監斬官眼含殺意,伸手將一枚令牌丟落在地。

“行刑。”

……

鵝毛般的雪花落下,漸漸將血色掩蓋。

“王爺?咱回吧。”

小廝跺了跺腳,戰戰兢兢提醒站成一塊望夫石的自家主子。

王爺和贏家世子是至交好友,贏家一門被斬,王爺心裏定是不好受的。且旁人隻知贏將軍尚在前線,他是王爺近侍,知道的可更多些。四日前贏將軍與世子戰死沙場的消息就已經傳到京城,若非如此,陛下也不敢對贏家家眷下此毒手。

那日聽得噩耗,王爺當即就吐了血。張神醫千叮嚀萬囑咐王爺不可著涼不可勞心,王爺偏要來看這一眼,說不得回去又得被張神醫叨個狗血淋頭。

“王爺,這人死不能複生,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贏世子泉下有知——”

“回吧。”

冷冽的空氣隨著呼吸在肺腑轉了一圈,元修才覺得自己竟然還是活著的。僵直的轉身,踉蹌著上了轎。

握緊手中一枚朱紅色劍穗,元修的眼中亦染上朱紅。

他將劍穗埋在胸口,一字一頓輕輕起誓,如說著最動聽的情話:

“你放心,我會給你報仇的。便是我死,也一定帶著那些該死的人下去,讓你再盡興的揍他們一遍。”

“你可——千萬要等等我啊。”

(二)

天禧八年。六月。

趙簡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色。都說六月天孩兒臉,清晨時還是萬裏無雲,這會兒已經烏雲密布狂風大作,隱約有紫色火蛇在雲層中遊走。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仿佛在懼怕下一刻會有驚雷在頭頂炸響。

回想起半個時辰前偏殿裏的兵荒馬亂,趙簡再歎了口氣。他如今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近距離觀摩皇家父子相殘,兒子淬了毒的匕首捅了老子的小腿,又被老子反手捅了脖子。東次間血濺的到處都是,這會兒還沒清掃幹淨……

“趙大人,咱們進去吧。”

小太監低聲提醒打斷了他的思緒。趙簡定了定神,踏過明光殿朱紅的門檻。他隻是個普通翰林學士,朝議本輪不到他來置喙,然事發突然,他又是個知內情的,便被強拉過來做個書記。

一陣一陣的嗡嗡聲在空曠的大殿中有幾分刺耳。陛下的喪訊還未傳開,但得了消息陸續進宮的重臣顯然已經知道了前後因果。他們麵上肅穆哀痛,卻早已挪動腳步三五成群的站在一塊兒,毫不遮掩的各自抱團商量對策。

“早晨朝會上還好好的,怎麽就……”

“你可別裝,誰不知道就是秦王嫉妒陛下寵愛吳王,又聽聞朝中有立吳王為太子的風聲,索性先下手為強,殺弟弑父奪位來的。”

“……那立儲的風聲不是陛下為了抬舉李家自個兒放出來的麽?”

“秦王蠢唄。又蠢又狠。”

“這裏頭肯定有人挑撥,不然秦王哪來這個膽子?”

“就算有人挑撥也不能洗脫他是個蠢貨的事實。陛下春秋鼎盛,偏寵吳王又怎麽樣?李貴妃再得寵也是個妃,皇後娘娘還在呢!秦王占著長子不知好好表現,反而對兄弟起了殺心,真是不知所謂!禽獸不如!”

“秦王母家——王昭儀那一家子雖然不顯,可人都不蠢。不知秦王是像了誰。十來歲的人了如此天真,覺得吳王一死,陛下就隻能把皇位傳給他了麽?”

有人冷哼插話:“所以幹脆連陛下一塊兒除掉麽。前朝皇帝弑父殺兄,秦王隻當自己能效仿一回。”

所有人默了一瞬。其實若是秦王再年長些,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勢力;若這回不是父子同死而是秦王活了下來,說不定也——

還好還好,秦王死的好啊!

“現在說這些都沒用!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和皇子們都沒了,這皇位——”

終於有人將話題拉回重點。有人下意識瞟一眼左列上首獨自坐著的年輕身影,情不自禁的搖搖頭:“要不是樂王爺被養的玩物喪誌,這皇位其實……”

“咳咳!慎言!”察覺幾道淩厲的目光射過來,身邊之人重重踩一腳口出狂言的同僚低聲警告。

“都噤聲,皇後娘娘來了。”

……

蘇皇後一襲厚重的喪服疾步而來,額頭上密密的汗珠凝結成縷,順著臉頰滴落在地。她雙眼紅腫,顯然已經哭過一陣,沙啞的嗓音在殿中輕輕拂過:“諸位卿家不必多禮,賜座。”

諸位朝臣同樣紅著眼眶,臉上哀思不比才喪夫喪子的皇後娘娘少了分毫。一個個恭恭敬敬的全了禮儀分列坐下,才聽皇後娘娘歎了一聲:“陛下突然駕崩,本宮一個婦道不知如何是好。各位大人是朝中肱?????骨,還望盡快拿個主意,一來陛下治喪的事兒不能馬虎,二來——”

她目光掃過一圈,看到的是整整齊齊兩排低垂聽訓的帽頂。蘇皇後嘴角撇出一個鄙夷的弧度,聲音中浸滿哀痛,緩緩說出所有人最關心的那句話:

“陛下膝下就這兩個孩子,前日吳王誤食毒物夭折,今兒秦王也……所謂國不可一日無主,各位大人需群策群力,為我大景江山穩固盡快定下一位賢君來。”

太宗皇帝三個兒子,今上元昶是元後嫡子,周王元晴和蜀王元皓則早早的封王就藩,三人之間雖不算親密,倒也沒什麽爭權奪位的齟齬。如今要給陛下過繼嗣子,自然從這二位王爺膝下挑選。

宗正站起來拱手:“陛下喪儀自有慣例,由禮部督辦即可。而今要緊的是讓人快馬往周地和蜀地,請兩位王爺進京奔喪。”

蘇皇後點頭以示應允。

趙簡捏了捏手裏的筆杆子,撇了左列首席年輕男子一眼,借著柱子的遮掩與身旁的小公公耳語幾句。

堂上的大臣們毫無察覺,已然開始爭論起儲君人選。蘇皇後倒不在意,隻心底有些不耐煩。直到一名女官悄悄繞到她身邊說了幾句話,蘇皇後驀的愣了愣,眼神有了幾分變化。

“諸位大人。”

蘇皇後突然出聲,殿中一時安靜下來。她一手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慢慢道:“本宮相信各位大人的眼光,既說小王子們皆是聰慧仁孝,那自然都是好的。可別的不管,這孝道一條——敢問他往後孝的是陛下和本宮,還是他的生身父母?”

“所以本宮的意思,通傳旨意裏當寫明讓周王和蜀王將王妃和所有子嗣都帶過來。”她話音重重敲在“所有”二字。“孝道是立國之本,旁的由各位大人做主,唯這一條卻得本宮滿意了才算的!”

“皇後娘娘所言有理。就召兩位王爺並所有家眷一同入京,不得有誤。”坐在上首的陳首輔捋了捋頜下花白的短須應下,心裏想的卻是等人到了就不是她一個婦道人家能做主的了。

並未注意傳令官踏出明光殿的瞬間,幾位沉默不語的將軍嘴角飛快的掠過一抹勢在必得的微笑。而從始至終,坐在左列首席的少年一直沒抬起過頭,隻撫著手中一枚朱紅的劍穗,仿佛這一場決定景國未來命運的朝議都與他沒有半分關係。

(三)

天禧八年,六月。

距離陛下駕崩已過了八日。得到信的蜀王和周王拖家帶口快馬加鞭的趕到臨京,眼看城門在望,忽而從道路兩側閃出幾支人馬,將他們團團圍住。

同一時間,明光殿中。

“……各位大人口口聲聲的要正統,樂王是慧聖太子嫡子,是太丨祖嫡孫,有太丨祖遺詔繼承皇位,難道不是真正的正統?”

年過半百的征夷將軍蕭斌將手中明黃旨意托在頭頂,鄙夷的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幾人,帶著戰場鐵血的獨特嗓音字字鏗鏘:“太丨祖親筆遺詔和玉璽做不得偽,太宗一脈竊取皇位證據確鑿!睜開你們的狗眼好好看看!用你們的狗腦子好好想想!難不成在你們眼中,這殺侄弑兄的小人才是正統,該由後世敬仰效法?那才是亂了規矩!才是亂了朝綱!”

他凜然正氣,卻有酸澀在胸腔中奔湧。蕭家隨太丨祖打天下,是太丨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他的親姑姑是太丨祖元後,他的親妹妹是先太子妃。人們曾眼熱羨慕蕭家貴女,也在皇權旁落太宗一脈後幸災樂禍。可那些人哪裏知道他和父親唯願在戰場拚殺用性命博前程,而從未想過拿女眷的命運換取殊榮。

可惜,可惜……

“臣等知錯了。臣等願意戴罪立功。”

蕭斌收回目光,眼神中更加不齒。跪在地上的的臣子抖如篩糠涕泗橫流,卻不是被說服,而是在征夷軍與禦林軍將他們府邸團團圍住、將他們一個個從家中提留進宮時嚇破了膽。

十五年前他們歡呼雀躍太宗繼位,將兄死弟及這荒唐之法奉為天命所歸的正統,在太宗的支持下無所不用其極的排擠這些武將。哪裏料到這些武將看似過的窘迫,其實一直隱藏實力,隻為今日一舉改天換地。

而今隻盼著手中曾為太宗陛下搖旗呐喊的筆杆子被新帝看重才能獲得一線生機。其中一位頭腦靈活的猛一個激靈,驀的抬起頭來扯著嗓子竭盡全力嘶吼:“請樂王撥亂反正,恭迎樂王登基!”

“請樂王撥亂反正,恭迎樂王登基!”

呐喊從零星到轟鳴,是驚恐於性命不保的人最後的護身符,又鼓動了更多搖擺不定的人群。聲浪匯聚成利箭劃破長空穿透雲霄,一直傳出千裏之外,生生造出一副萬眾歸心的局麵來。

“果然如樂王所料。”蕭斌閉上眼,不知該欣慰還是感歎。這些軟骨頭屁用沒有,偏偏靠一張嘴一把筆杆子,便左右了天下人的腦袋。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睜眼時已無比堅定。大踏步走上漢白玉的石階,一直跨進明光殿正殿的大門。無視被兵士們死死壓住的幾位重臣憤怒的目光,蕭斌單膝跪地喊出門外震耳欲聾的那句話——

“請樂王撥亂反正,恭迎樂王登基!”

“請樂王撥亂反正,恭迎樂王登基!”

太丨祖嫡係的老臣虎目含淚,跟著大聲喊出這句話。這十幾年裏他們忍辱負重,為了就是這一天!

“請樂王撥亂反正,恭迎樂王登基!”

禦林軍、征夷軍、皇城司。守衛皇城和臨京的將士們聽著遙遙傳出的呼喊,在這一刻目光灼熱。太丨祖彌留之際在行伍中埋下的種子,在蟄伏十五年後終於開出成功的花。

明光殿上,剛過了十六歲生辰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澀。過分瘦削的身形看似病弱,偏偏散發著讓所人信服和跪拜的力量。

扯去素服,身著明黃的元修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皇權的高台座椅,心中平靜無波。

一撩袖擺,端坐在這張冰冷的座位,元修握緊掌心那枚暗紅色的劍穗,驀的笑了。

“那麽,清算的時間到了。你們——準備好了麽?”

贏天青你個沒心肝的,可得等著我啊。

天禧八年,新帝登基,改年號天慶。天慶帝定先帝諡號“厲”(1),廢太宗廟號,太宗一脈王室宗親皆貶為庶人,圈禁皇陵為國守孝。

一月後,天慶帝重審贏氏叛國案,將陷害贏氏一族的賊子全部處斬,以雷霆手段血洗朝堂。

天慶帝弑殺暴虐喜怒不定之名始現。

作者有話說:

注1:殺戮無辜曰厲;暴虐無親曰厲;愎狠無禮曰厲;扶邪違正曰厲;長舌階禍曰厲

(來自百度)

時隔一年,我又來開文啦~

出於強迫症,來點兒並不是那麽重要的皇家人物關係譜:

景國開國太丨祖元謹(年號開寶,諡號文),立嫡長子元旭為太子,元旭在元謹駕崩前先掛了,留下一個兒子元修,元旭被追封為慧聖太子

元謹駕崩後其弟元譚繼位(廟號太宗,後被元修廢除,年號端拱,諡號明),元譚死後元昶繼位(年號天禧,諡號厲),元修設計弄死了元昶和元昶唯二兩個兒子,又以皇位誘元昶的兩個弟弟進京抓捕,然後元修登基

注一個熱知識,稱呼皇帝用廟號、諡號和年號都是可以的,比如唐太宗(廟號),漢武帝(諡號),康熙皇帝(年號),考慮到“太丨祖”是個敏感詞,為了避免係統屏蔽影響閱讀體驗,後文中對先帝們的稱呼以諡號為主。元修這個還沒諡號的就用年號了。

所以皇位繼承順序是文帝元謹(開國太丨祖)→明帝元譚(文帝的弟弟)→厲帝元昶(明帝的兒子)→天慶帝元修(文帝的孫子)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