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碗的份量對她來說有點多,但她愣是都塞進肚子裏,湯也喝光,像要填滿什麽似的。

之後她走出去,到他身邊。他手裏的煙早不見了,垂在側邊,他望著不遠處巷口的梧桐樹。地上落葉卷了一堆。

“回去吧?”陸聞愷偏頭,目光垂過來。

陸詔年不自然地避開,道:“不是要帶我到處走走嗎?”

“那麽你想去哪兒?”

“也沒來過南京,總要都去一去。”

陸聞愷笑了下,“是不是有些貪心了?”

“你嫌麻煩,我自己去好啦。”

陸聞愷當然不會任她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地方閑晃,陸詔年這麽說,隻是些微的賭氣,帶著一貫的同哥哥撒嬌的神氣。

在陸聞愷眼裏,變成了“激將法”。他無奈地哂笑,道:“我一時也想不到哪兒好,走這麽走走吧。”

陸詔年沒吭聲,見他往巷外馬路走去,慢吞吞跟著。

看慣了重慶城崎嶇狹窄的坡路,走在這一條路能望到老遠的平坦道路上,心也跟著空****的。他們沉默著,真作賞景一般。

秋日帶著點白靄的陽光傾灑在路邊的低矮樓房上,闌幹上的紅海棠床單隨微風飄**,空氣裏有香甜的糖炒栗子氣息。

陸詔年一下就被吸引,往四周沒找見,抬眼瞧陸聞愷。無需她說,他笑,“這個時節賣炒栗子的很多。”

“是呀,我——”

“剛才沒吃好?”

“吃麽是吃飽了,可是,我饞呀。”陸詔年語氣有些嬌憨。

陽光落在她臉上,青葡萄般的耳墜襯得她小小一張臉晶瑩剔透。長睫毛在眼瞼下投一抹影,而後如扇子般掀起來,她看著他。

陸聞愷微怔,很快又說,“聽說夫子廟那邊的炒栗子不錯。”

“去吧!”陸詔年說著拽了下陸聞愷的衣袖,習慣成自然。

她鬆開,朝他抿笑,“我是說今天人這麽多,想來夫子廟那邊……二哥向來不大喜歡人多的地方。”

心底為她造作的客氣發笑,陸聞愷道:“方才吃的地方不吵鬧?都一樣。”

“哦。”他們並肩走著,她道,“這兒的生活,你習慣了?”

“不習慣也要習慣啊。”

“航校的生活是怎樣的?”提起這個話題,陸詔年有點緊張。

陸聞愷不答反問:“坐飛機是什麽感覺?”

“嗯……”陸詔年想了想,“一開始很新奇,但久了也沒什麽感覺。可能是早就在《良友畫報》看到過介紹。”

“那麽航校的生活也是一樣。”

陸詔年想了想,又問:“辛苦嗎?”

陸聞愷輕輕搖頭。可陸詔年不信,嘀咕道:“好好的大學不念,作什麽參軍……”

“看來家裏沒少這麽說我。”

陸詔年有一會兒沒說話。離明園林不遠了,陸聞愷想起來,便說進去逛一逛。

晴朗天氣,到園子裏來散步的人不少。青瓦白牆,多年沒有修葺,有些地方全斑駁了。角落一隅,四周都沒有人,不知因為此處背光,還是因為綠蔭環繞,橋底淌水,陸詔年覺得有點陰冷。

轉頭見一位穿長衫馬褂的坐在池邊廊橋上吸煙,陸詔年險些被嚇到。老人的羊脂玉煙杆垂暗紫色刺繡流蘇荷包,座位旁邊放了好幾隻鳥籠,藍布罩著,不知是什麽鳥。

陸詔年悄聲和陸聞愷說,那遺民老爺好生奇怪。

老人噙著笑,看過來,陸詔年忙往陸聞愷身後躲。

陸聞愷向老人頷首,拉起陸詔年就往廊橋折拐的上方去了。

陽光照耀,池水綠幽幽。手鬆開了,陸詔年佯作自然道:“我本來還想看看都是些什麽鳥呢。”

“還以為你害怕。”

被發現了有點窘迫,“那老先生怪得很……”

廊橋上沒?????人,靜得可怖。陸詔年低著頭,“其實,是我的錯。我那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拿給父親看,你在航校的事情就這樣被發現了。對不起,但你要是恨我,且恨我吧……”

陸聞愷早有預料般,“你是和大哥一起來勸我回去的?”

“不是,我隻是……”

三兩摩登女郎從上放走來,燙了頭發,撐洋傘。陸詔年沒再接著說話了。

園子裏沒什麽好玩的,陸詔年對這些山水景致也感到乏味。陸聞愷就說,現在去吃炒栗子,正好。

他們在街邊找到現炒栗子的老師傅,買了一袋。陸詔年一邊吃溫熱的栗子,一邊又往熱鬧的集市逛去,已經全然忘記先前還在擔憂陸聞愷不喜歡湊熱鬧。

陸聞愷陪著她到處閑逛。隻是到了夫子廟門口,陸詔年已經困乏,要回去。

陸聞愷攔了人力車,陸詔年隻管快些回,和他乘一個車。擋風的折疊篷把擠著的兩個人攏在陰影裏,陸詔年把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

“我是專程來看你的。”她忽然輕聲說。

陸聞愷一怔,躲無可躲,退無可退,隻能回話:“這樣啊。”

“你不會回去,對吧。”陸詔年抬眸,幾縷發絲飄**過來。

陸聞愷抬手幫她捋到一邊。風把她的臉吹冷了,而他的手很溫熱。

“冷吧。”他把掌心貼她臉頰。

“嗯。”她抿唇。又有些急切地說,“小哥哥……”

折疊篷鬆動,被風吹褶。陽光進來了。

陸聞愷垂下手,攏住手指。

“我不會回去的。”

*

他們回到宅子,陸聞澤也回來了。

三人一道吃了午飯,陸聞澤叫陸聞愷到後邊小院去喝茶。

陸詔年踅到客廳,看到一台收音機,便打開來聽。

過了會兒,陸聞愷進屋來拿香煙,他聽見聲響,徑直過來關掉了收音機。

陸詔年詫異地瞧向他。

他俯身,耳語。溫熱呼吸摩挲耳朵,什麽也聽不到,隻覺得心跳的厲害。

待他起身,陸詔年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章小姐的東西,不能亂動”。她捂住發燙的耳朵,騰地站起來。

旗袍下擺拽住她的動作,她一個趔趄撲進他懷裏。他作勢扶她,還沒碰到她的手,她一下閃躲開,還用力推他一把。

“要你管!”她怒道。

“收音機放在這兒,也叫我亂動東西嗎?”

陸聞愷摸了摸鼻子,挪開半步,“我隻是提醒你。”

“那也不用——”陸詔年又說不出話了,臉頰緋紅。

那也不用……靠這麽近。

“我去睡覺了!”

“啊?”

陸詔年氣衝衝回房間,摔上門。

使勁錘枕頭,發了勁兒,她倒下來,用被子卷住自己。不過這次困意更盛,抱著枕頭睡著了。

*

醒來時窗外昏黃,陸聞愷敲門叫她。大哥打電話叫他們上飯店吃西餐。

陸詔年在房間裏磨蹭了好半天,不會梳頭發,想叫用人幫忙,打開門看見陸聞愷還在門口。

她披頭散發,樣子不好看,躲到門後說:“幫我——”

“我幫你吧,沒時間了。”陸聞愷看表,推門走進來。

房間裏沒有梳妝台,陸詔年坐在床沿,手裏拿一麵銀製雕刻天使的小鏡子。

“小姨送我的。”她說。

陸聞愷捧起她烏黑柔韌的長發,用牛角梳慢慢梳著。

“年年……”

“嗯?”

可是回憶都遠了,他現在不知還能說什麽。

陸詔年鼻子泛酸,“你和大哥怎麽談好了嗎?”

陸聞愷頓了頓,“嗯。”

陸詔年把鏡子偏了偏,悄悄看他,“開飛機好玩嗎?”

陸聞愷又笑了。

陸詔年癟嘴,“怎麽很好笑嗎?”

“好玩兒,像捕蝴蝶。”

“蝴蝶啊……”陸詔年陷入想象。

陸聞愷幫她梳了兩道辮子,挽起來,還是小女孩的樣式。他隻會梳這個。

陸詔年倒是很滿意,對著鏡子左看右看,要陸聞愷把手臂伸出來。她挽起他,學時髦腔調,可說的還是小孩兒的話,“下館子去囉!”

*

大飯店離住所不遠。他們走著去。夜幕下的南京濃妝豔裹,妙舞輕歌,陸詔年睜大眼睛張望著。到了飯店,仰頭看穹頂,下班出來的女事務員、新潮的太太都瞧她,梳著老式辮子,沒見過世麵的樣子。

陸詔年發覺了,一一瞪回去。旁邊的陸聞愷悶笑。陸詔年看他,他手握成拳,輕咳一聲。

“惜朝。”那邊座上的女人抬手招呼。

人們聞聲朝女人看去,她係了絲巾,順手拿絲巾擋半張臉。可還是有人認出來,議論女人像章亦夢。

陸詔年帶著些微奇怪的心情,和陸聞愷一起走過去。章亦夢撇手說“坐”,手搭下來就在銀盒子裏取出一支香煙。

“小年,”陸詔年剛落座,章亦夢朝她輕晃手指,笑起來眼彎成月牙,酒窩浮現,很迷人的一張臉,“終於見麵了。”

陸詔年抿了抿唇,道:“章小姐好……大哥呢?”

“眠宇還在應酬,我陪你們吃飯,一會兒去跳舞。”

“跳舞?”

章亦夢瞧了陸聞愷一眼,把煙放在嘴裏。打火機就在桌上,金屬的,細看有軍用標識。

陸聞愷抬手,拿起全是英文的菜簿遞給陸詔年,“看看你要吃什麽,章小姐晚上不吃東西。”

章亦夢笑了。盯著陸聞愷,自己拾起打火機,擦亮火花點煙。吸了口煙,她將目光移到陸詔年身上,“這裏的羅宋湯做的不錯。羅宋湯,再一份菲力牛排?”

陸詔年對他們眉來眼去的樣子很是不快,不理會推薦,講英文點單。

飯席間,陸聞愷幫陸詔年又是換羹匙,又是遞手帕,而陸詔年渾然不覺似的,隻顧著吃。章亦夢雙手托下巴,道:“你們兄妹比親的還親,眉眼竟也有幾分相似呢。”

陸詔年愕然地抬頭。

陸聞愷亦皺了皺眉,“是嗎?”

他轉頭,發現陸詔年正在端詳他的臉,要找出某種證明一樣。然而陸詔年很快低下頭,把剛切的一小塊焦熟的牛肉送進嘴裏。盤子裏還有玉米和土豆泥,她默默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