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翌日, 陸詔年抱著教授要求的材料到學院。陸聞愷摸了摸她的頭,擺手示意她去上課。陸詔年走進去,不住回頭, 陸聞愷隻看著她笑,不多說什麽。

這樣的日子還要忍受多久呢?陸詔年偶爾也會想。可是還能見到小哥哥,她就該知足了罷……

一整天,陸詔年都心不在焉的。學長和女友叫她一起自習,她握一支鋼筆, 墨水洇濕課本也沒感覺。

直到自習室裏鬧起來了, 消息傳到他們這兒來。

“什麽,特務?”

聯大學生刊物登載了一篇談論物資問題的文章,痛批國府腐敗。盡管聯大在教授們的庇護下成了自由之地,但國府暗自對這群大學生思想言論監管嚴格, 此事一出, 國府特務借機闖入學校, 要抓走窩藏在學生裏進行煽動的地下黨。

學校裏亂作一團, 陸詔年懵然地收起包袋,隨人群走出去。

“走這邊!”

學長把她拽到身邊, 一起走隱蔽的小路,離開學校。

小路經過宿舍平房, 陸詔年貼牆走,轉角被什麽人逮住了。她驚慌抬頭, 看見又綠。

又綠眼神緊張, 但還算鎮定。

“這是怎麽了?”

幾個人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小聲議論。忽聽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槍響, 都不由自主僵住了。

“殺人了……”學長念叨著。

“想什麽呢!頂多唬人罷了, 快些走罷。”又綠催促幾人翻牆出去, 陸詔年這才注意到她身上背了個沉甸甸的箱子。

陸詔年和又綠一路回到公寓,路上也有搜查的便衣,一進屋,?????又綠先關上門窗,拉上窗簾。

又綠來不及和陸詔年解釋,要銅盆和火柴。

“拿去盥洗室燒,可以倒進馬桶裏!”陸詔年道。

又綠瞧了她一眼,拿上東西走出去。陸詔年遲疑一秒,也跟了過去。

“兩個人燒,快些。”

二人將門反鎖,樓裏私藏了禁書的學生著急敲門。

火的溫度烤著臉頰,陸詔年汗如雨下:“怎麽辦?”

“讓他進來吧。”

陸詔年走到風琴褶玻璃門前,聽見外邊一陣腳步聲。似乎瞧見了什麽,那學生拔腿便跑,重重摔上自己的房門。

“他們來了。”陸詔年回頭對又綠說。

“開門!”便衣們持有槍,挨個敲門,把躲藏的學生逮出來。

玻璃門的隱隱透出火光,一個便衣用力砸了兩下門:“出來!”

“窗戶,你從窗戶走……”陸詔年示意又綠。

“不,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那一遝遝文件還未燒幹淨,又綠一個人走了,陸詔年便擺脫不了嫌疑。

“我姓陸,他們不敢輕易生事的!你快走吧!”陸詔年推搡又綠。

她們把木箱上的背帶取下來,讓又綠借窗戶逃走。

便衣闖進來時,陸詔年正坐在馬桶上吸煙。

黃銅盆裏的東西還沒燒幹淨,空氣中滿是燒灼氣味。

“出去!”陸詔年嗬斥。

他們不知陸詔年身份,將她拽了起來。陸詔年作勢慌張地拂了拂裙擺:“你們竟敢這般對待我,可知道我是誰?”

“你燒的什麽東西?”

“與你們何幹?”

兩個便衣接水撲滅火,湊近了看。察覺不對勁,他們回頭看領頭的人。

領頭的鬆開陸詔年,用煙鬥把盆裏的東西從灰燼裏挑出來——是月事帶。

男人們神色各異。

陸詔年氣衝衝地說:“這是陸家的樓,我是陸霄逸的女兒,豈敢教你們放肆!若是不信,回去問你們的司令,你們的主席!這筆賬,我陸詔年記下了,你們且等著!”

雖滿腹疑慮,可見陸詔年如此跋扈,不像假話,他們掂量起各中厲害。領頭的眼神示意,便衣全推了出去。

“我們要職在身,今日得罪了陸小姐。不過,你們這樓裏有學生私藏禁書,所有人都要一一接受調查,你也不例外。”

陸詔年冷笑:“好啊,可你要想帶我走,得問我過父親的意思,否則——”

“事態緊急,這恐怕不太合適。”

陸詔年不怕與他們掰扯,拖延的這會兒功夫,又綠應當走遠了。

他們把一幫學生和他們的書信全部帶到警局調查。傍晚,當局一位處長被派來接陸詔年。陸詔年演了一回刁蠻小姐,把局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

最後把同學一起帶回去了,沒能要走書。

當晚,陸詔年一個人縮在被窩裏,聽見外邊輕輕的走動聲。她提油燈遠遠跟過去,瞧見同學帶了行李要走。

陸詔年叫住他,可把他嚇了一跳。

陸詔年把幾塊銀幣塞到他手裏。

“聊贈一枝春,保重。”

同學忽有些哽咽:“……”

“走吧。”

陸詔年熄滅了油燈,合攏的門外,同學走沿著杜鵑花牆走向小巷盡頭,那裏有一個車夫正等候著。

*

又綠和石森一同不見了。連著幾天,沒有警察來找陸詔年麻煩,陸詔年卻無法安下心。她不懂這些究竟是什麽,甚至不關心又綠在做什麽,隻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工學院講座上,學長找到陸詔年,悄聲道,有些事想問她。

陸詔年道,不管你的事就別問了,知道的愈少愈好。

學長躊躇片刻,道:“你已經聽說了?”

“學校裏有地下黨的事,從前我不信,這回……”

“不,是關於你的——你同你二哥。”

陸詔年怔愣,沒能收斂驚疑的神情。

學長垂下眼簾:“我知曉這傳聞離奇,可……這些天北邊的同學都在傳。他們說你與你二哥舉止親昵不是一天兩天了,甚至,還有人看見你們當街親吻。”

“我……”

“你別氣,學妹讓我告訴你,隻是希望你心裏有個底。恐怕是咖啡社那幫家夥故意使壞。”

“我不氣。”陸詔年注視學長,“你覺得呢?”

學長不明就裏,過了會兒反應過來,訝異道:“難道……”

“你若是想廣而告之,我無妨。”陸詔年收起書本,先行離開教室。

學長啞口無言,待欲辯解,卻不見陸詔年人影了。

陸詔年回到公寓,在門縫裏撿到一張信紙,上麵是《桃花扇》的一句詞曲。

從前城裏無甚新事,家中設宴擺酒會請戲班子,這些戲文,又綠與她是聽慣了的。隻是小女孩懵懂唱著的“濺血點做桃花扇,比著枝頭分外鮮”,而今書來,意味卻不同了。

那時主仆二人一般大,陸詔年的心事悉數講給又綠聽,又綠心裏想寫什麽,陸詔年卻不大清楚,亦忘記了關心。這回陸詔年才窺見又綠心中的廣袤天地。

陸詔年把信紙放進轉放信件的鐵盒裏。

*

民國三十二年春,昆明城中繁花似錦,爭奇鬥豔。

陸詔年正式開始實習,每天在廠房與學院來回,鮮少交際。這日天氣晴好,數學課上陸詔年走神了,給助教發覺,被抽到黑板上解題。

題目難解,陸詔年思索了好幾分鍾,開始書寫。

天空傳來飛機螺旋攪動的聲音,大夥兒條件反射,有些害怕。好奇心重的同學探出窗口,瞧見一輛老霍克飛得很低,直朝學校平房飛來。

“你們來看呀!”

似紅雨,花瓣在氣流攪動中紛然落下。

好事的男孩直接翻窗出去,女孩們更是為這驚奇的羅曼蒂克而動。一時間,師生皆朝空中望去。

飛行員炫耀技巧,側翻、鬥轉,引得一陣歡呼。

陸詔年被人群擠到地上,百褶裙邊落了一片紅色山茶花。

她抬頭,瞧清了那飛行員的麵龐。

“是哪個飛行員?”

“像是陸詔年二哥!”

“真的,陸詔年有個飛行員哥哥?”

“什麽哥哥呀……”

“噓,別亂講。”

“喜歡嗎——”機上的陸聞愷大喊,可惜底下人聽不見。他想盡快見到她,便調轉飛機朝遠處緩坡飛去。

老式飛機縫縫補補,性能差,隻見那飛機時高時低,越過樓房,驚嚇一眾路人。

飛機朝城外飛去,搖搖晃晃落地。

等他帶著一身花瓣,從機艙裏地走出來時,陸詔年正從遠處奔來。

野花擁簇他們。

“你瘋啦!”

迎接陸聞愷的是陸詔年的驚異,他感到費解:“我心裏有數,不會出事——”

“你這樣,會被處分的!”

陸聞愷笑了:“不喜歡嗎?”

陸詔年撇下唇角,氣鼓鼓的。

“你讀了工科,愈來愈刻板了。”

“不是你讓我好好念書麽,可你……”陸詔年氣得不好,拂落他身上的花塞他進嘴巴。

陸聞愷吃吃笑著,甚至咀嚼起花瓣來。

兩人平緩了呼吸,靠老霍克機身而坐。

“小哥哥……”

“嗯?”

他們說了許多話。

看出陸詔年複雜的心緒,陸聞愷握住她的手:“等這仗打完,同我遠走高飛罷,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能去哪兒?”

“世界這麽大,去大洋彼岸看看。”

夜晚下起小雨,淌濕裹在他們周身的花。

瓢蟲飛上來,齧咬陸詔年腳趾縫。指甲殼裏沾了泥,細小礫石凹出皮膚上的紅印。雨點拍打在陸詔年的臉上,陸聞愷以吻拭去。

幕天席地,如母胎中的嬰孩。

陸詔年全心全意感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