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陸聞愷在雲上的日子, 陸詔年將修葺過的屋子打掃一遍又一遍。
尹又綠來探望她,瞧見了,要幫忙。
“我不是以前的我了。”陸詔年頓了頓, 又說,“我不小了。”
做完活兒,把涼茶捧給尹又綠,陸詔年冷不丁道:“可惜還是個怪胎。”
尹又綠怔然。
他們的小姐,仍喜歡小哥哥, 且比從前還要深, 還要懇切。
“二少爺會平安無事的。”尹又綠將陸詔年拉到身邊,不嫌天熱,握她的手。
“小哥哥來信說飛運輸,我就曉得這不是什麽美差, 果然, 順哥兒告訴我, 物資到了印度的海港, 經過鐵路運到機場,上了運輸飛機, 跨越喜馬拉雅山脈。航線長,天氣差……”陸詔年輕輕搖頭, 不說了。
*
“現在這幾架運輸機,道格拉斯DC-2、DC-3, C-47, C-53,還有改裝過的C-47, 它們都不適宜如此高負載的高空作業, 怎麽穿過山形地區?還有那喜馬拉雅山隘, 霜霧彌漫!”
叢林間透出些許燈光,油布軍帳裏幾人圍坐。陸聞愷站在門口同長官爭論,不小心放大聲音,引得裏頭的美國人看過來。
徐複明琢磨著,無意識地將一支煙塞到嘴裏,瞧見陸聞愷一臉慍色,忙遞了上去。
早在重慶,陸聞愷就與徐複明共事。他從主任做到後勤部總長,沒少靠陸家幫襯。他不願得罪這位二少爺,賠笑道:“飛行員出了事,誰不悲痛?飛機硬件條件,那也要看財政……”
“讓他進來吧。”賬內的長官說。
陸聞愷冷著臉走了進去,徐複明轉身,無聲歎息。
“我們正好談到這個問題。”長官說。
“現有的飛機以運輸噸位為主,確是讓飛行員背負了較大的風險,我們計劃引進C-87 Liberator Express和C-109燃油專用運輸機,能直接飛越一萬五千到六千英尺,這樣就可以避開穿越危險的山隘。”
陸聞愷道:“C-109由B-24轟炸機改裝,已有一批送往印度戰區,超過一定海拔時,起降非常困難。”
“目前事故率較高,亟需補充新的飛機,最適宜的隻有這一批了。”
陸聞愷忽然笑了:“這好比醫生對我說‘目前治療手段有限’。”
“現況如此。陸上尉,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憤怒,我們是為了結束這該死的戰爭才待在這裏的,不是嗎?”
“去做你應做的事吧,上尉。”
“到了昆明的時候記得看望你的老朋友,耐爾。”
比起治療手段,戰時的醫藥條件更令人緊張。受了傷,生了病,基本隻能臥床,用一點阿司匹林和磺胺藥物。即使大多飛行員受的傷是不可逆的,在高層看來,也屬於可接受的折損風險。
另一種疾病令高層頭痛——由於飛行員發泄欲望而導致的性-病。最嚴重的時候,航空隊裏有七人同時住院。老上校認為得病無可避免,即使美方來電,嚴禁把女人送入中國,航空隊仍搭載女人到達昆明。
耐爾由於拖延不治療,患上瘧疾,正在昆明住院治療。
軍帳裏的美國人開這個玩笑,多少有些諷刺。
陸聞愷說:“當然,我會向耐爾轉達各位長官的關切——不會隻是口頭上的,對吧?”
陸聞愷的身份已不是秘密,美國人也覺得棘手。
一個長官把陸聞愷送出軍賬,示意士兵駕車送他去機場。車上放著一批“繳獲的”走私藥品,陸聞愷沉默地接受了這一條件。
周圍的人各有各的打算,有的人為斂財,有的人為謀生,有的人享樂以捱過毫無指望的日子。世人庸碌,蠅營狗苟,可都一樣身在這槍林彈雨下,他有何可怨。
*
天蒙蒙亮,陸聞愷帶著一箱藥品上了運輸機。同他一起的還有個新人飛行員,隻訓練了幾個月。對方把此次運輸的物品清單夾在筆記本裏,調侃道:“竟然還有彩盒的進口香皂,我從未見過,現下誰會需要這種東西?”
陸聞愷不答,吩咐對方查看儀表盤。
一切正常,載貨運輸機在轟鳴聲中飛入雲層。
山脊起伏,不時有凝結的霜雪拍打在擋風玻璃上。新人飛行員抱怨天氣,和報告上的說的不同。
“算是好天氣了。”陸聞愷說。
“這是好天氣?”新人皺起臉,“壞天氣得多糟糕?”
“那你每次上飛機前最好祈禱一下。”
“真的?”
陸聞愷指向遠處,山脊線下有極細微的光點,一閃一閃,“看見了嗎?上天有靈,會給我們指引。”
新人悻悻地說:“別誆我了,反光的是飛機殘骸。飛機失事,遺落在山穀裏,後來的飛行員靠這些殘骸的反光導航,這條航線才被稱為‘鋁穀’,但更多的殘骸掩埋在大雪裏,連同飛行員一起,無法定位找回。”
目前氣流還算平穩,陸聞愷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坐姿:“你為什麽考飛行員?”
“聽說飛行員油水多。”
“現在還這麽覺得?”
“我老家在桂林一個小地方,年年打仗,莊稼田早毀了,家裏繳了地租,不剩幾鬥米。陸軍來招人,大哥就去了,沒多久,政府發了一筆撫恤金給我們,說人沒了。我是家裏老二,還有個小妹,家裏把小妹賣給村頭一戶人家,湊上撫恤金,準備給我娶媳婦兒。那天,我爹和媒婆去姑娘家裏,回來遇上了鬼子。”
他頓了頓,依舊平靜道:“後來飛行員也來了,我問他們能賺多少,能不能把我老娘接去昆明,他們說行,我就來了。”
機艙裏安靜了一會兒,陸聞愷說:“可以吃午飯了。”
新人便把準備的盒飯拿出來:“我聽‘飛虎隊’的人說,鬼子的盒飯可香了,有醃的魚。”
陸聞愷把飯盒裏唯一一塊臘肉夾給新人,什麽也沒說。
新人愣愣地看著他。
刨淨一碗粗糙的紅米飯,陸聞愷讓新人將飯盒收起來。他鬆開飛行帽的係帶,從裏邊抽出一張相片。
他目視前方,將照片遞給新人。
“這是……”新人瞧了瞧相片背麵,小字寫著“未婚妻小年”,“竟不曾聽說,二哥有婚約。”
“給自己留點念想,不容易迷航。”
新人撓撓頭,“我娘想給我張羅,好讓我著家,可現在哪有姑娘還願意做空軍太太?誰不知道空軍就是短命鬼——”
“胡說。”陸聞愷冷聲嗬斥,“怕死,做不了飛行員。”
“他們說航校三傑,屬飛將軍杜三哥飛得最好,可飛到現在的是你,難道你不怕死嗎?”
陸聞愷覺得這新人呆呆的,倒有趣,“有念想,便沒那麽怕了。”
新人仔細瞧著相片,感歎:“我若有這般美嬌妻,死而無憾。”
陸聞愷一下收走相片。
“你既敬我一聲二哥,我應請你來喝喜酒。”
“何時擺酒?”
“有那麽風平浪靜的一天。開始攢禮金吧,小子。”
穿越霧靄,灼眼的白光照射機翼。
*
飛機在湛藍的天空拖曳出雲線,學生們紛紛看向學校曠地。
開學迎新當天,半個昆明城停電,工學院的同學把家夥什運來本部,四下忙活,以保證自習室與校舍供電。就在這時,咖啡社成員把椅子搬到曠地來,開始布置他們的“露天電影會”。
咖啡社通過了校方準備,原定今日舉辦電影會。停電反而助長了他們的興致——黑暗中露天電影,多麽羅曼蒂克。
校內一片忙亂,工學院希望他們能把場地讓出來,改期舉辦電影會。他們不肯退讓,拿來成打的蠟燭和燈油,分發給同學。
“現在沒有你們工學院的用武之地?????了!”
工學院幾個男孩素來喜歡誹謗女同學,當麵竟說不出一句有見地的話。咖啡社美女眨眨眼,他們便羞紅了臉。
陸詔年一把衝上前,斥責他們咖啡社驕奢**逸,浪費物資。
周圍的同學都忘了勸阻,幾人言語衝突激烈,不顧儀態地扭打起來。
陸詔年擰了半天零件,滿頭大汗,手腳乏力,一個不留神,教對方占了上風。
眼前的女孩緊拽著她發絲,騎在她身上,耀武揚威道:“弄這麽灰頭土臉給誰看?誰不知道你是陸家大小姐,那陸公館燈火通明,蓋過總統府呢!”
“你無憑無據——”
“哦,你還有個哥哥,讓你哥哥來救你啊。”
陸詔年蓄足力,推開女孩。
楊小姐喘了喘氣,從地上站起來:“那陸公館如何,我確無憑據。可就說這學校,連宿管都成了你陸詔年的私人女用,同學們都有目共睹啊。”
“尹宿管夫婦是我的老朋友,縱如此,我沒有因他們行一點方便。今日大停電,同學們在想辦法發電,可你們呢?這麽多照明物資,市麵上可買不到,難不成是將軍府私藏?”
陸詔年定定道:“如你所說,同學們皆是見證人。茲事體大,我這個陸家千金應作表率,給總統府寫信稟明。”
“陸詔年,你!”
“這點瑣事,我還應付得來。”陸詔年微抬下巴,“你提到我那飛行員哥哥,那我也提醒你,你們將軍府用的穿的,是飛行員拚了命運回來的。”
陸詔年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撿起工具,走開了。
學長湊上來:“沒事吧?”
“這幫人,就知道風花雪月。也不看看時候?”陸詔年微微歎氣,“抬頭不見低頭見,本想與他們維持友好關係,現在可好,回到大清。”
“她們幾個嬌小姐,飛揚跋扈慣了,別計較。”
陸詔年瞧了學長一眼,笑。
“怎麽了……”
“沒什麽,方才被按在地上,我確實想著——哥哥要是出現就好了。這說明,我還不夠獨立吧?”
“一個人想被保護,理所當然。雖然這麽說有點晚了,但下次遇到這種事,你還是交給我好了。”
陸詔年一愣:“我不是……”
一位女同學從圍牆那麵走了過來,輕喚學長的名字。
“我聽說打起來,你沒事吧?”
“沒事。”
他們言行親昵,當著陸詔年的麵,後知後覺感到不好意思。學長介紹說,這是他的女友,英文係一年級新生。
陸詔年有些驚訝,第一時間道了“恭喜”。
學長麵頰發燙:“你先去忙吧。”
*
天黑前,學校自習室恢複了供電。歡聲笑語中,陸詔年悄悄回了住所。
同學們都不在,陸詔年摸黑找到火柴,點燃油燈。
“一個新的學年開始了,即使遭遇停電,學校裏依然朝氣蓬勃。今得知,此前向我告白的學長交往了女友,我笨拙地道了恭喜,教人尷尬。那位女友是新入學新生,來昆明不久,短時間與學長相知相戀,好像羅曼蒂克電影。然而我兀自感到疑惑——學長之前的感情並不是真的?若是真的,他對這位女友豈非虛情假意?抑或,移情別戀是人之常態?人如何稱量感情的輕重,如何放棄自己的感情?
小時候,母親告誡我不能非議他人的感情,我鮮有興趣,可最近,我開始對他人感情感到好奇。人們道戀愛尋常,難道每段尋常裏,便不會存在非常?既如此,非常之情感,何以不為世人所接納?……”
陸詔年把信箋裝封,寫上研究所的地址,待明日去寄。
入睡之際,陸詔年聽到外邊樓梯傳來說話聲,想是迎新會結束,同學們回來了。她翻了個身,睡沉了。
先是感覺到輕微的動靜,而後感覺擁擠。陸詔年躺平,手碰到有溫度的皮膚,猛然驚醒——
昏暗裏,窄小的木**,別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想抱抱你。”熟悉的聲音讓人安心。
“你回來了?”沿著男人的胳膊,陸詔年找到他臉龐。疑心是夢,她掐了一把。
陸聞愷嘶了一聲,陸詔年怔然片刻,咯咯笑起來。她埋進他汗味混雜的懷抱,險些笑岔氣。
她坐起來,推開他去點燃油燈。
火光映亮彼此的臉龐,陸詔年低頭,捋了捋鬢邊發絲。
“怎麽不打聲招呼。”
“我在醫院,順兒跑來跟我說,你和人打架了——”
陸詔年驚愕地抬頭:“你受傷了?”說著上前察看。
“是去醫院探望別人,耐爾,那個美國大兵,你記得吧?”
“哦,我聽說了,好幾個美國飛行員生病。”
換陸聞愷訝異:“你聽說了?”
“那幾個美國飛行員帶著女伴招搖過市,昆明城這般小,人人都瞧見了。何況我們幾個學生常去基地做事,他們每人被罰款二十五元美金的事,我也知道呢。”
陸聞愷笑。
油燈為他飽經風霜的皮膚鍍上金色,眼瞼下有一抹淺影,遮住了疲乏。
分明再熟悉不過了,陸詔年卻覺心跳得厲害,不能直視他的眼睛。
餘光瞥見立在壁櫃前的吉他,她出聲:“你的……?”
“杜老三的東西。”陸聞愷雙手撐在身後,很放鬆。
“他把吉他落在女人那兒了,美國人從女人那兒拿來。我問他買,他們笑法幣是‘墨西哥紙’,不如袁大頭。最後二十五美金成交。”
“欸?!”
陸詔年把吉他拿到燈下,無論怎麽看,這隻是一把普通的馬丁吉他。可她說不出菲薄的話,吉他背身寫著“2305”——杜三哥的座駕編號。
“做學生的時候,都趕時髦學花頭,追女大學生,他卻隻道有錢不如吃頓板栗雞。”
陸聞愷將吉他拿過去,“這些年聚少離多,不知道他藏著這嗜好。”
陸聞愷撥弦彈出幾個音,“我看,他眼光太差,到最後都沒交一個知心人。不如這吉他。”
斷斷續續的,陸聞愷彈起一曲《莉莉瑪連》。
陸詔年蹲在陸聞愷跟前,看著那雙微垂的眼,直到房間裏安靜。
“May I……”
他掀起眼簾,她靠近,“Be your guitar?”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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