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啊, 我就是想問,你剩下的牛奶……還要喝嗎?”
感覺到氣氛有些壓抑,同學小心翼翼地遞來杯子, 裏麵隻剩下一點兒牛奶,兩口就能喝完。但陸詔年也覺得,不喝掉就太浪費了。
她接過杯子:“謝謝。”
同學掩上房門,瞥見陸詔年的腳。
“陸家兄妹感情很好呢?”同學對旁人道。
“是啊,畢竟是兄妹。”
房間裏, 陸詔年聽不清他們說什麽, 有些憂慮。她轉身撞進陸聞愷的視線,她下意識挪開目光。
陸聞愷蹲下來,握住她退無可退的腳踝,幫她把襪子穿好。
白襪子出了些線頭, 很舊了。以前陸詔年絕不會穿這種東西。
“小哥哥。”陸詔年叫他。
陸聞愷抬頭, 起身。
“我們……”
“缺錢?”
陸詔年搖頭:“我是說我們……”
“你這樣, 我會擔心。”
上次來, 他還想著她的生活會很好。可時局動**,她孑身一人, 誰又能保證她一定會好?
陸詔年沒再說話了,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陸聞愷抬腕看表:“我得走了。”
“這麽快?什麽時候回來?”
“去總部。”
“哦, 那麽……”
“可能今天晚上,或者明早走。”
陸聞愷戴上軍帽, 去航空總部, 陸詔年獨自待著,看不大進書了, 走出房間, 瞧見一個同學正在做野餐的便當。
大學生們大多不會下廚, 這位同學的好手藝在他們之間是出了名的。陸詔年原本隻是過去看看,閑談,靈光一現,想到為小哥哥做一份便當,便學著做了起來,最後分走同學半壺綠豆糖水。
陸詔年想給小哥哥一點驚喜感,沒有提前稍信。到翠湖附近的航空總部時,天已經暗了,她實際上有些忐忑,他會不會已經吃過食堂了,甚至和別人出去用餐?畢竟難得回城裏一趟。
索性陸詔年來到門口,守衛士兵直接通知了陸聞愷下來接她。
“你怎麽來了?”陸聞愷帶陸詔年上長官宿舍樓。
陸詔年提起用布包好的飯盒:“擔心你們人多,我多做了些。”
陸聞愷想說他們約定了一會兒去酒館,轉念道:“怎麽能便宜了那幫混小子。”
“我第一做……你不怕難吃嗎?”陸詔年藏不住笑。
“年年做的,那就是瓊漿玉釀。”
“你是說我是神仙?”
“這是你自己說的。”
“好哇!”
陸詔年追著陸聞愷進了宿舍房間,房間很小,隻有一張彈簧床,被子是鋪開的。
“我打擾你休息了嗎?”
“當然沒有。”
陸聞愷積極地打開飯盒,看到炒肉末與可口的幹煸小菜,什麽也沒說,直接和著米飯舀了一勺吃。
“味道怎麽樣?”陸詔年眼眸亮晶晶。
“不錯,”陸聞愷頓了頓,改口道,“很好。果然是年年的手藝。”
陸詔年笑得合不攏嘴:“我嚐了的,不至於難吃而已。”
“有自知之明,不錯。”
“什麽?!”陸詔年轉而瞪眼。
“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就很好了。”
聽陸聞愷這麽說,陸詔年心下寂然。她的小哥哥吃了許多苦,可他不覺得,她便不能言說。
“你吃過了?”陸聞愷問。
“嗯,吃了餅。”陸詔年答。
陸聞愷長期待在部隊裏,吃飯很快。他吃完了便當,把綠豆糖水倒出來,和陸詔年一起喝。
“不然你再休息會兒吧?我先……”陸詔年收拾飯盒。
“沒事,這裏沒人。”陸聞愷拉起她的手,將人輕輕拉到懷中。
陸詔年沒坐穩,撲倒下去。
彈簧床往下陷,他抬手環住她。
“小哥哥。”她想起來,可掙不了他懷抱。隻好使壞,咬他耳朵,哪知他反而掐她的腰,撓癢癢。
陸詔年咯咯地笑,忽然感覺到了他的反應。就在這瞬間,陸聞愷反轉在上,封住陸詔年的聲?????音。
意亂情迷中,陸詔年的旗袍盤扣從側邊解開。他們緊貼著,摩挲著,令人想要更多的觸碰。
陸詔年看著天花板的吊扇,想說她真是肮髒啊,墮落在欲求裏的動物。
不知是否有心靈感應,陸聞愷停下了,克製描摹出他脖頸和額角的青筋。
“小哥哥……”陸詔年慌張地拉住了陸聞愷的手臂。
“下次。”陸聞愷撫摸陸詔年的頭發,可這不是他想要克製就成的。
彈簧吱嘎吱嘎作響。
陸詔年隻得去抓鐵床闌幹,指甲擦刮金屬,渾然聽不見那刺耳的聲音。
房間裏充斥著汗津津的氣味,用開水擦洗過,陸詔年仍感到忐忑。
陸聞愷穿戴齊整,除了襯衫領口那一點點口紅漬,陸詔年隻顧自己,忘了注意他。他們一起下樓,碰到從辦公樓走出來的一群長官。
杜恒笑道:“光顧著看你二哥,忘了三哥了!”
陸詔年不自然地笑笑:“怎會。”
“我們一會兒要去……”杜恒察覺到什麽,怔了怔。
陸聞愷道:“天冷,她就不去了。”
在閘口揮別陸聞愷,陸詔年攔了輛人力車回住處。
*
幾個男人來到酒館,酒過三巡,杜恒與陸聞愷去方便。
“幺妹與你不是一房所出,感情卻這樣深厚,真是難得。”杜恒穿上皮帶。
“打小一起長大,任誰都親。”陸聞愷道。
“那可未必,我與我家幾位妹妹——”杜恒兀自笑了下,“你和你妹妹,不一樣。”
陸聞愷也笑了下,“怎麽?”
“男人嘛,溫香軟玉在懷,什麽苦也都不是苦了。今晚,”杜恒攬著陸聞愷肩膀往回走,“你跟我去昆明最好的堂子。”
陸聞愷嗬笑:“喝多了?”
“就逛一逛。”
“我明早飛仰光。”
“不礙事!你聽我杜老三的,那些女人,可比妹妹實在——”
杜恒猛地被推開,踉蹌幾步,撞在了牆壁上。他頓了頓,笑著上前:“不是那個意思……”
陸聞愷直直注視著杜恒:“你想說什麽?”
“你是不是對幺妹——”
“你是不是打我妹妹的注意?”
杜恒斂了笑,冷聲道:“老子掛心你,你跟我扯什麽?”
“我就問,你是不是早就對陸詔年有意思?”
“是又如何?大丈夫,我敢做敢當。”杜恒揚下巴,“你呢,你敢麽?”
陸聞愷攥緊拳頭,不語。
“你他媽不正常,不正常,怎麽會對家妹……”有燈光照過來,杜恒壓低聲,“本來,我想等局勢有所轉變,再正式向你提這件事,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不妨敞開來說,這仗打完了,我就向陸家提親。”
半晌,陸聞愷道:“你最好活著到那天。”即轉身離去。
杜恒朗聲道:“你別害了她!到時候,我們還請你來吃酒!”
*
草長鶯飛,春光明媚。
新學期伊始,陸詔年就被英文係主任逮住了,她自持口語不錯,時常翹掉英文課去聽別的課。主任苦口婆心,教導她心急成不了事。
可陸詔年覺得,戰火不等人,她要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陸詔年聽過訓,抱起書包,拔腿就跑。生怕主任後悔,再訓上半個鍾頭。
回到花街南路的住所,陸詔年瞧見門口有一個包頭巾與墨鏡的女子,有點眼熟。
“陸詔年,找你的!”門邊同那女子說話的同學招手道。
女子看了過來,陸詔年有些疑惑:“找我?”
“是我呀!”女子摘下墨鏡,露出麵容。她激動地握住了陸詔年的手,“小姐,你不記得又綠了?”
“怎麽會!”陸詔年上下打量尹又綠,高興地說,“你這打扮,隻怕是在街上遇到,我真認不出來了。”
尹又綠不好意思地垂眸:“戴了副洋墨鏡麽……石森給買的。”
“哦,你們……”陸詔年看見了她右手無名指上的素戒。
尹又綠道:“嗯,結婚了。”
“進去說,進去說。”
陸詔年把尹又綠帶到樓上房間,燒水煮茶。
看到陸詔年在這簡陋的屋子裏忙前忙後,尹又綠眼睛有些濕潤:“我自己來吧,小姐。”
“那怎麽好意思,你是客人!”等水燒開的時間裏,陸詔年拿來珍藏的餅幹請尹又綠吃。
尹又綠小心翼翼地拿了塊曲奇:“我就不客氣了。”
陸詔年笑:“你我什麽時候客氣過了?”
“這半年多……”尹又綠欲言又止,對陸詔年擠了個笑。
“有什麽難事?你盡管同我說,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我一定幫!”
“不是,小姐,我……”尹又綠道,“我隻是感慨,隻是同你分開一會兒,卻好像半輩子了。”
“又綠,我想你。”
“我也是。”尹又綠低頭掩淚。
“你怎麽上昆明來了,專程來看我嗎?”
“哦,石森原來不是寫社會新聞麽,他現在寫戰爭報道了,為著雲南和緬甸這些戰況,報社調派他過來,我也就跟著過來。我過來麽,兩個人,總比一個人留在重慶好,昆明開銷大,我也閑不住,想著之後找個活兒幹。”
“你要找什麽活兒?”
“我一個家傭,出去也隻能做雜活兒,大少奶奶待我好,想繼續雇我,可石森不同意……”
“是了,你畢竟是記者先生的妻子,他也是顧慮你的名譽。”
“我有什麽名譽?”尹又綠笑著搖頭,“我沒什麽文化,還好過去跟著小姐,識得那麽幾個字。”
“我倒是想起來,聯大宿舍和食堂在招工人,我先幫你問一問?”
“大學?那太好了,我豈不是能天天見到小姐!”
茶壺叫起來,陸詔年起身去倒茶。
“瞧我!差點忘了。”尹又綠從棉襖內差摸出一封信交給陸詔年,接著鵬起茶杯,“大少奶奶生了,是個兒子。”
陸詔年欣然道:“什麽名字?”
“乳名就叫團子,大名還沒取。大少奶奶似乎還想問小姐的意思呢。”尹又綠比畫嬰兒的樣貌,“一個珠圓玉潤的胖小子,長得可好看了,連老爺都說,比小姐小時候還好看。”
“是嗎?”陸詔年一邊拆信。
尹又綠接著道:“陸家有後了,若夫人泉下有知,也該高興了!”
陸詔年怔了怔,垂眸道:“是啊,母親生前,就想抱孫子。”
沉默片刻,尹又綠試探道:“小姐,二少爺……”
“哦,我和小哥哥,說來話長。”陸詔年看完了信,收到抽屜裏,“下回再同你說吧,我一會兒還有課,就不留你吃午飯了。”
“沒事的,你忙的你的!”
*
入夜,從工學院回到宿舍,陸詔年想起又綠的樣子,略略覺得不一樣了。
自然不一樣了,又綠結了婚,離開重慶,有自己的生活了。
台燈光照下,陸詔年用鋼筆給陸聞愷寫信,告訴他這些變化:
“小哥哥,你說,我們的侄子,叫什麽名字好呢?”
*
經陸詔年舉薦,尹又綠謀得了聯大宿舍管理員一職。這天,陸詔年收到了陸聞愷寄回的明信片。
一如既往,他字跡簡短:“煩請代我向大哥大嫂賀喜,名字的話,你看陸惜年可好?”
陸惜年,怎麽有點像女孩兒家的名字?
來到理學院上算學課的大教室,陸詔年猛地回過神來。
惜年啊——
是從他們的名字裏取來的。
這是他們,不可能擁有的孩子的名字。
陸詔年大哭起來,無法抑製。旁邊的同學慌張地問,“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我大嫂孩子生了,很健康。我高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