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陸詔年?”

聽到動靜, 學姐到闌幹邊,探頭往樓下望。飛機停放在寬闊的倉房裏,仔細瞧上一眼, 才覺得它驚人的巨大。

陸詔年無法再忍受隔著撲克牌的觸摸,本意是想擁抱他,卻不小心將人拽倒了。二人驀然接近,就要為人所發現的感覺刺激著神經。

他們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響動,幾乎屏住了呼吸。

可在這時, 陸聞愷卻俯身, 貼抵陸詔年耳垂,低聲道:“你覺得我不敢麽。”

敢什麽?

陸詔年睜大眼睛,咬住唇。

腳步聲響起,學姐似乎回到了工位上, 倉房裏安靜下來。燈盞沿著梁柱垂下來, 燈泡的光直射進眼睛裏, 陸詔年感到眩暈。

她側過臉去, 垂下眼瞼。陰影裏,仿佛晚開的玉蟬, 一種生長在沼澤地與水杉林裏的褶皺的淡紫色鳶尾,身姿綽約。

陸聞愷喉結滾動, 而後站了起來。他伸手把陸詔年拉起來,裝樣子似的拂去她肩背的灰塵。

“你剛剛……”

“你去做事吧, 很快會有機械師過來檢修飛機。”

“哦。”

*

陸詔年她們完成了文稿, 陸聞愷順道送她們去航空司令部。

學姐負責把文件交上去,陸詔年在辦公樓大廳等著, 驀然聽見指揮官的辦公室傳來爭吵。聲音驚動了駐守的士兵, 沒一會兒, 杜恒從樓上下來,拽著陸聞愷離開辦公室。

杜恒看見陸詔年,不方便多言,隻道:“出了事兒,惜朝兄今晚有得忙了,你先回家。”

“什麽事兒?”陸詔年默了默,又問,“陶申人找到了嗎?他是不是……”

“受了點傷。”

陸詔年鬆了口氣,“那小哥哥還有什麽事要忙?”

“寫報告。”杜恒無奈地笑了下。

雖然能稍作休息幾天,可戰時狀態,他們照例需要巡航。今晚輪到陸聞愷,他帶了兩個隊員飛緬甸監察,卻遇上了積雲。他們準備返航時,下起了雨,陶申為了保持油量,沒有繼續抬升高度,與陸聞愷他們失散了。

陸聞愷用無線電聯絡陶申,信號不好,陶申開始報了一次,後來就斷線了。

油量不足以支撐陸聞愷立即返回尋找陶申,他與另一位隊員隻得先返回昆明,過程中聯絡幾個監察點,都沒有發現陶申的蹤跡。

後來耐爾幾個美國飛行員在叢林裏找到了飛機殘骸,依據他們天氣、風向與他們過往服役的經驗,找到了陶申的跳傘墜落點。

陶申發現不明飛行體,準備報給監察點,可日機快速俯衝下來,用機槍掃射他的座駕。為了躲避日機襲擊,陶申臨時跳傘,手腳摔折了,極可能麵臨截肢。

*

翌日中午,陸詔年把衣服送到洗衣店幹洗,在旁邊的咖啡館門口聽見妓-女談論著一位飛行員重傷的事情。

陸詔年給學長捎了口信,叫他晚上自己來取大衣,一路小跑去機場。

陸聞愷不在,中航公司的機長嚇唬陸詔年,她兄長很可能被革職,調去開運輸機。

“那倒好了,我們一家人能省心不少呢!”

陸詔年白跑一趟,趕回學校上課。中午沒吃飯,課堂上,她肚子咕嚕嚕叫,惹得同學們笑個不停,課堂氣氛都因此活絡不少。

陸詔年的糗事不多這一件,可這種事還是教人有些難為情。下課鈴一響,陸詔年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陸詔年遇到學長,又是道謝又是道歉的,不過經學長提醒,她才想起打通電話到總部,詢問陸聞愷的情況。

電話從後勤徐主任轉接到杜恒駐地,杜恒未透露太多,陸詔年聽出來,陸聞愷應該在受體罰。

想到陸聞愷腿上有傷,卻還要像學生一樣受罰,陸詔年悶悶不樂。

但隊員出了事,小哥哥心裏比她更不好受。

陸詔年擅自做主,決定去醫院探望陶申。

印度□□,尤其在越南的法國人把昆明當做避暑度假地,在這裏買到正宗的洋貨,並非稀奇事。陸詔年在法國人的麵包店買了些甜麵包與乳酪,又去對街的冠生園稱了招牌的陳皮梅。

陸詔年偷偷吃了幾塊,來到醫院,被告知陶申手術後還沒有蘇醒。

“情況到底如何?”陸詔年追問。

如果陶申沒辦法醒來,甚至失去生命跡象,陸詔年不敢想。她還是過於樂觀了,竟然給陶申買這些吃的?她留下花束,把吃的帶走了。

回到宿舍已是傍晚,陸詔年頭昏眼花,險些不慎從樓梯上摔下去。

陸聞愷從背後扶住了她。

“小哥哥!”陸詔年轉身,欣喜道。

“聽說你去了醫院。”陸聞愷道。

“你消息真靈通。”陸詔年微嗔。

陸聞愷戲謔道:“在路上碰上你的追求者。他似乎很牽掛你,一直等也不見你回來。”

“學長?”陸詔年奇怪,“他不是早就回學校宿舍了麽。”

陸聞愷恍然大悟般:“還真是有追求者。”

“不是……!”陸詔年紅了臉,肚子咕嚕一叫,更窘迫了。

陸聞愷?????抿笑,把陸詔年手裏的袋子拎起來:“買了這麽多吃的,怎麽也不吃?”

“醫院拿回來的。”

“你要吃零食還是吃麵?”

“你要給我下麵?”

“嗯,我買了一斤掛麵回來。”

“我當然吃麵了!”

陸詔年忍住那些沉重的問題,把零食分給了宿舍的同學們,在餐桌上寫功課,等著開餐。

陸聞愷把麵條丟進滾水裏,開始打麻辣佐料,他拿出一封小罐裝的豬油,奢侈地添了一勺豬油到碗裏。

過去他們在家裏,吃的便是這麽有滋有味的小麵。陸詔年很久沒吃到這種口味了,饞的放下筆,來到灶台前。

麵條快好了,陸聞愷丟了一把新鮮的冬寒菜進去。

“我喜歡吃冬寒菜稀飯。”陸詔年道。

“我曉得。”陸聞愷輕笑。

“你什麽都曉得?”陸詔年咕噥。

“關於你的,我都曉得。”

空氣裏飄散著微微的辣味,陸詔年還沒從科學角度搞清楚為什麽,這種氣味會令人興奮,一聞到,全身都開始叫囂。

麵條端到陸詔年麵前,她道了聲謝,呼哧呼哧地吃起來。

“斯文點兒。”陸聞愷道。

“在家裏,又有什麽關係。”陸詔年滿不在乎地喝了口麵湯。

“同你的學長吃飯,也這幅樣子?”

陸詔年怔了下,放下碗,瞧著陸聞愷。對視交鋒中,她總敗下陣來。

“你不高興了?”

“我為什麽不高興?”

陸詔年吃癟,後知後覺吐出一句:“鬼知道。”

陸聞愷笑了聲:“小笨蛋。”

“他們跟我都沒關係,不信算了。”

陸詔年迅速吃完麵,連湯也喝了,她起身把碗丟到碗槽,“聰明的人洗碗好啦,笨蛋背書去了。”

陸詔年深知,想要取得好成績,從上課的第一天開始就要下功夫。她已經養成了學習習慣,每天寫了功課,還會給到時間複習、預習。睡覺之前,她會把知識點羅列出來,默寫一遍。鍛煉腦力,形成有效的記憶網絡,適用於任何學科。

考試臨近,陸詔年比之前複習得晚一點。陸聞愷過來看她,端著一碗剛煮的醪糟湯圓,怕她吃多了睡難以入睡,隻丟了兩個湯圓。

吃著湯圓,陸詔年想起還有一道懸而未解的題目:“小哥哥,可以問你一道題嗎?”

“我不一定能解答你。”

事實上,對陸聞愷而言是很簡單的機械原理題目,他引佐實際,生動地給陸詔年舉例講解。陸詔年一下就明白了,一拍手,未吞咽完的糖水溢出嘴唇。

“哪有lady的樣子。”陸聞愷歎息,掏出手帕幫陸詔年揩嘴唇。

“你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咯。”陸詔年近乎撒嬌,軟綿語氣,纏繞著陸聞愷心口。

台燈青白光線下,氣氛變得濕潤而曖昧。

陸詔年輕聲道:“小哥哥,我能看看你的……傷嗎?”

“不是看過了。”陸聞愷道。

“我就想看看。”陸詔年柔軟而固執。

陸聞愷沒作答,陸詔年便當他同意了,蹲下來,卷起他褲腿。

她手有點涼,摸到他溫熱的皮膚,好像取暖似的。她用指腹觸碰小腿上猙獰的疤痕:“疼麽?”

“去年的了。”

“可你還在擦藥?”

“心理作用。”

“別騙我了。”

陸聞愷無所謂道:“偶爾天氣不好,會感覺肌肉酸痛,好比風濕症吧。”

“沒有解決的辦法了?”

“這算什麽。”

陸詔年怔了怔,猶疑地問:“還有更嚴重的?”

“沒有。”

“你手臂中過彈。”陸詔年記得很清楚,那晚他瞞著傷勢,同她淋雨聽戲。

陸聞愷抬腿放下褲腳,起身道:“早點歇息吧,這幾天我都在。”

“他們還會罰你?”

陸詔年的擔憂全寫在臉上,陸聞愷笑了聲:“杜三哥貫嚇唬人,我昨晚頂撞師長,對後勤主任出言不遜,該罰。”

陸詔年還想說什麽,顧及陸聞愷心情,道了晚安。

早晨吃陸聞愷準備的早點,夜晚有他守著寫作業,日子仿佛回到從前。

什麽都沒有變,如果肥皂、古龍水與煙絲的氣味沒有提醒陸詔年她年歲漸長的事實。

還有杜鬆子酒,入口微辛,到了深夜,就化作夢魘的引子,指引陸詔年去感受。

陽光曬過的泥土,玉米田窸窸窣窣,發出根莖彎折的聲音。螞蟻從的腳趾縫爬上來,沿著膝蓋後窩,爬到她屁股上,穿過後背脊骨,從汗濕的脖頸,掉到男人的臉頰上。

他吃掉了螞蟻。

*

這天上午,有幾個同學在後院打羽毛球,院子小,陸詔年在二樓露台上溫書。

樓裏的電話響了,同學去接,大聲叫陸詔年:“找你的!”

醫院打來的,陶申醒了。

陸詔年時常到醫院探望,還有幾位愛慕飛行員的女大學生也經常來。她們似乎比陸詔年消息靈通,陸詔年來到醫院,看見她們圍在飛行員身邊,花團錦簇,笑意盎然。

“你怎麽來了?”聯大文學院的女孩提防道。

“她是誰?”滇大女同學問。

“陸小姐?”陶申比她們更驚訝。

“陶副分隊還記得我。”陸詔年笑了下。

“陸小姐是我們隊長的妹妹。”陶申解釋後,屏退了眾人。

“還是叫我耗子吧。”陶申讓陸詔年撿了張椅子,坐在病床旁邊。

他們上次見麵是那年元旦,互不對付,回想起來已很久遠。

陸詔年道:“又綠……叫尹又綠。”

陶申微怔:“當時是我胡話罷了,名字沒有那麽重要。”

“不,你們的說法有一定道理。一個有名字有出身的人不計較這些,但還有這麽多的人,連名字都不能做主。”

沉默許久,陶申感到一種不可控的傾訴欲,麵前的女孩似乎有著寬恕一切的力量。

“他們說我不能飛了,以後頂多隻能調後勤。也許這是老天對我懲罰,以前我同那幫公子哥兒廝混,隻想著前途,上了戰場,卻貪生怕死。

“他們命好,就說趙元駒,當時發配去做文職,現在一樣上美國進修去了。陸聞愷堅守前線,去年我們撤離重慶,他被敵機擊落,傷得比我重,努力複健……我不得不佩服他。他讓我見識到什麽叫人定勝天,我也不想認命。”

陸詔年愣怔:“你是說,去年九月,小哥哥受了重傷?”

“你不知道啊?看不出來吧?我們都以為他沒命了,他做了兩次大手術……”

陶申告訴陸詔年,這幾年他們經曆的戰場,不止一次於生死線上徘徊。陸聞愷命大,每次都能奇跡般生還,大隊裏叫他“玉麵金剛”。

*

陸詔年回到宿舍,收到陸聞愷托人捎來的口信。臨時有命,他們離開了,要她勿掛念。

怎麽可能不掛念啊!

他出生入死的時候,她卻在一個勁地埋怨他,現在她都沒和他道一句不是,就讓他離開了。

可還能怎樣?隻能等待著,複一日地等待著。

*

遠空湛藍,“Lady L”飛機遨遊於厚厚的白雲間。

陸詔年寫完一頁論述材料,發現外邊快鬧翻天了。同學們圍在一起,熱烈討論著當前局勢。

美國通過斷掉日本資源供給線壓製日本,日本因此想法一個驚天的法子——偷襲珍珠港。

此役震動國際。據傳這個消息早就被中方情報機構破獲,美方知悉,卻沒有引起重視。有人持不同意見,兵法講求“出師有名”,美國看準時機加入戰場,需要有一個合理的名分。

太平洋戰爭爆發,全世界戰況愈演愈烈,日本對中國作戰被《時代》雜誌的記者描述為“黃種人殺黃種人而已”。

雙方爭奪滇緬公路供給線不過是世界戰役的小小一角,無法引起國際關注。

談話正熱烈,學生們忽然聽見了空襲預行警報聲響起。

大家熟練地收拾起各自的東西,重要文件和僅有的一點細軟,還有同學抱起桌上的點心,快步離開宿舍。

人們摩肩接踵,同聯大新校舍跑出來的師生一起,穿過北門,向城外的山丘跑去。

大家習慣了跑警報,知道並不是每一次敵機都會真正來襲,因此到了躲避的地方,氣氛還有些閑適,談天、看書。

第三次警報聲響起,已經能聽見飛機轟隆隆的聲響了。還沒有跑到山丘上的人,隻好隨便找一個坑壕跳進去。

霎時煙塵滾滾。

*

駐緬甸的部隊接到日機來襲的訊號,整裝出動。

據經驗,日機前一天來襲,第二天很可能再來。但這次他們多等了一天,二十號早上,監察台報告說有十架日本轟炸機從越南邊境進人雲南領空,巫家壩機場上豎起了警備旗。

墓地旁邊潮濕而陰暗的掩體裏,上校、翻譯、電報員與中方指揮官聚在一起。

準確的報告不斷傳來,而後是巨大的飛機引擎轟鳴。

紅色信號彈從機場發射升空,十六架“戰斧”戰鬥機即刻從跑道升空。他們爬升到一萬五千英尺的高空,沿著一列鐵路潛行。

高空十分寒冷,飛機的擋風玻璃都能結霜了。陸聞愷受命掩?????護,往西北方向前行。不到十分鍾,他們就發現了下空呈V字陣型的敵機。

“發現不明敵機……”

“那是日本人?”

“拜托!你看飛機上的太陽旗!”

無線電通訊裏的美國飛行員悠遊自得,頃刻間,就見敵機收窄隊形,向東方飛去。

好似優良的母雞下蛋,敵機輕鬆地投下炸彈。

打先鋒的隊伍打開了機槍的保險栓,準備瞄準敵人。他們的飛行速度達到每小時兩百五十英裏以上,而需要命中的敵機正以一百八十英裏的時速朝不同方向運動的轟炸機。

在這個寬闊的立體空間裏,為了瞄準,他們使用表麵含磷的曳光彈混在子彈鏈中。一道道曳光彈拖著暗紅色的光芒從飛行員眼前劃過——

*

陸詔年與同學們擠在山坡一顆遮陰的樹下,他們聚精會神地望著天空,好像看一出精彩的有聲電影。

爆炸聲不絕於耳,隻見一架零式戰鬥機掉落,接著又是一架零式。

日機匆忙調整隊形,倉皇逃離。

人群爆發歡呼,膽大地人衝出去,想親眼瞧一瞧傳聞中戰無不勝的零食戰鬥機。

航空委員會的人抬起幾架日機,穿過城門,在街頭巡展。

“飛虎隊!”

美國誌願航空隊的名聲傳了開來,陸詔年從耐爾那裏得到一枚象征隊伍的徽章——一隻有著翅膀的老虎。他們請華特迪士尼公司設計的,刊在了國際報紙上。

*

民國三十一年一月,中國陸軍從邊境進入緬甸。上空炮火聲不見停緩,下旬偶然的一天,陸詔年收到一張明信片,登上了去往蒙自的火車。

日軍沒有放過蒙自這座恬靜的邊境小城,火車在鐵路中途停下,車上零星幾位商人勸姑娘不要去了,陸詔年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同一個拉板車的農民講好“票價”,顛簸著往蒙自去了。

空戰總在眨眼間,等陸詔年到了蒙自,隻聞到空氣中淡淡的硝煙氣息。

道路兩邊的小販整理他們的貨物,重新鋪出來。人們遠沒有昆明的人那樣習慣戰爭,但一樣懂得生活必須要過下去的道理。

來到南湖東岸,陸詔年掀開了“南美咖啡館”的彩畫珠簾,這間咖啡館名氣不如“滇越鐵路酒吧間”,卻是聯大學生最愛去的,陸詔年從前輩們那裏聽說過,老板是越南僑民,幫手是他的女兒。

陸詔年要了一杯越南咖啡,等待男人赴約。

才發生了空襲,陸詔年預料到會等一陣子,她有點餓了,就要了份一人定餐。

店家端上來的是一份春卷,搭配蒙自出產的紅米飯。他們說交通阻斷,做正餐的食材還沒到。陸詔年表示沒關係,她在昆明就吃過這種穀米,不像同學們那麽無法接受。

天色漸晚,陸詔年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咖啡店裏,正要出去,店家叫住她:“再等等吧,會來的。”

店家把陸詔年引導靠裏的圖書室,希望她能在這兒消磨時間。在書籍資料這麽寶貴的時期,組建一個學校圖書館都要費大氣力,一間小店竟有一整櫃子的藏書,類型豐富,陸詔年感到驚訝。

店家說:“大多是和聯大學生買的,還有些往返於邊境的走私客,他們知道我愛書。”

陸詔年翻看了幾冊《良友畫報》,這曾經是她最愛的雜誌,後來,被軍事刊物替代了。

手指劃過書脊,她注意到一本英文的佛教書籍。

“梵語講刹那,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念生……”

陸詔年逐字逐句地念出來,可實在有許多不懂的名詞術語,最終隻好作罷。

*

外邊傳來店家招呼客人的聲音,陸詔年放下書走出去,看見了陸聞愷。

他換下了連體製服,襯衫外邊套了一件飛行員的棉夾克,似乎是為了赴約,不過仍顯露了他的倉促。

“久等了。”陸聞愷口渴,喝掉陸詔年續的第二杯咖啡,摸出皺巴巴的紙幣埋單。

“現在就走?”

沒想到他隻是來見她一麵,陸詔年就快感到失落。

陸聞愷點了點她額頭:“帶你回去。”

“回去?”陸詔年雀躍道,“小哥哥小時候的家麽?”

陸聞愷但笑不語。

他們經過蒼莽的田野,到了一間被芭蕉葉遮掩著的竹屋,小院裏花卉豔麗又野蠻。

“小娘養的花兒嗎?”陸詔年問。

“嗯,母親最愛侍弄花草。聯大剛遷到雲南的時候,文學院在蒙自辦學,這房子借給了幾個老師住,他們把屋子打理得很好。”陸聞愷道。

“你來看過了?”

“偶爾飛過來看一看。”

陸詔年聽了卻癟嘴:“那麽怎麽不飛去看我?”

陸聞愷笑:“城中鬧巷,會不會太招搖了?”

其實陸詔年知道,他們飛行員也隻能在飛行沿途往底下望一眼。

打開門鎖走進去,立即聞到了雨季過後的潮濕味道。

“看來要做清潔了。”

來了昆明以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學會照顧自己了,她找到雞毛撣子和抹布,當真打掃起來,陸聞愷看她有模有樣,去樓上收拾床鋪。

陸詔年出去倒了幾趟汙水,打了盆幹淨的水回屋。她做了活兒,隻穿一件單衣也散發著熱氣,忙不迭掬水洗臉。

竹屋裏燃著兩支蠟燭,光線昏暗。地板光潔極了,映出黑黢黢的影子。

陸詔年掀開衣衫,用涼水揩抹脖頸與肩膀。她不經意回頭,瞧見陸聞愷站在不遠處看她。

“嚇我一跳!”陸詔年拍了拍心口,在陸聞愷的注視下,有些尷尬地拉攏了衣衫。

“本來想帶你此處走走,遲了。就歇息吧。”陸聞愷說著轉身。

陸詔年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去哪兒?我一個人害怕。”

“去打點兒野兔子回來烤著吃。”

“好哇!你讓我休息,好一個人吃獨食。”

陸聞愷想了想,道:“那麽明早再去罷。”

陸詔年忽然又沒了聲。

陸聞愷邁步上樓,頭也不回地喚她:“快上來。”

一張竹席,兩床棉被。陸詔年躺進去,聞到略微的黴味。

“能睡吧?”陸聞愷關切道。

“嗯……小哥哥抱我的話。”

回應她的是一記爆栗,陸詔年捂住額頭,咕噥道:“一人蓋一床被子,多冷呀。”

四下靜了會兒,另一床被褥輕輕蓋在了陸詔年身上,陸聞愷帶著冷冽的氣息鑽進了被窩。

陸詔年咬住唇,不讓笑意泛濫。可身體下意識地朝陸聞愷擁去,她緊緊抱住了他的手臂。

“睡吧。”陸聞愷平躺著,不去觸碰陸詔年。

“講個故事嘛。”陸詔年把腿搭在陸聞愷身上。

“陸詔年。”男人壓低聲。

陸詔年訕訕地離開男人的懷抱,頓了會兒,背過身去:“凶我,你晚上會做噩夢!”

陸聞愷沒有回應。

整完,陸詔年翻來覆去,就差把防蚊的床帳掀倒在地。她熱,稀裏糊塗地脫掉了棉褲,長褂側縫亦掀開來。陽光透過窗外的芭蕉葉照進,光斑灑在她身上,像要在她乳緣燙出一塊小疤。

陸聞愷將醒未醒地翻身,睜開眼睛,將光景一覽無遺。

他一時沒舍得挪開眼,感覺到陽光曬到身上,發燙發昏,他才轉過身去。

他們的衣服疊在地板上,放在最上麵的腕表顯示現在早晨七點一刻。這時候的太陽,不該這麽耀眼。

陸聞愷放下腕表,閉目養神。沒一會兒,感覺到身後窸窸窣窣的響動,陸詔年和著她鬆垮的長褂,像熊似的,整個人抵了上來。

燒傷疤痕遍布他的背,分明不會再有觸感,卻傳達給神經中樞酥酥癢癢的感覺。

“小哥哥……”她似乎還在酩甜的睡夢中,將他的背當做懷抱,想埋進來。

陸聞愷撓了下喉結,轉身麵對陸詔年。

“你再睡一會兒,我出去……釣魚。”他不知道說什麽,隨口胡謅。

“啊?”陸詔年迷蒙的睜開眼睛。

陸聞愷的視野隻剩下那雙翕張的唇。

“陸詔年。”

她尚未知曉這是某種出籠的低鳴,含糊地“嗯”了一聲。輕輕噘起的雙唇,就這樣被含住了。

陸詔年本能地回應著,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感覺到有著槍繭的手四處遊走,她赫然睜大了眼睛。

男人在這一瞬間翻身在上,碎發散落,他雙眸沒於陰影。

“年年。”指腹有些用力地抹過她嘴唇。

她不確定迎接她的將是什麽,但她直覺,那是一種近乎毀滅的渴求。

陽光偏移,芭蕉葉的影投在他們身上。

“哥哥對不起你。”

“從今往後,我要你對得起。”

“那麽,同我下黃泉罷。”

驟然一道驚雷,下起了雨。雨水拍打芭蕉葉,淹沒了他們的嗚咽。

作者有話說:

說話算數,本章的確,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