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昨日來信

六月初五那日,天氣很晴朗。

那是阮小靜喪禮的最後一天,段順認識她有五年,平淡地做了四年點頭之交的同事,然後在很短的時間裏參與她人生比較重要的兩個階段。

九個月前,他娶了她,如今,又送她下葬。

鄉下的喪事一向很吵鬧,煙花和爆竹的煙霧和碎片在屋前那片野草瘋長的曬穀場的半空中彌漫開來,一股嗆人又寧靜的味道,隨風灌入屋裏,激起裏頭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段順在一屋子的嗆咳飛沫裏皺著眉毛走出來,一隻瘦長白皙的手掩著鼻子,腳步雖然快,但很沉重,整個人一副疲態。

他倒不是躲灰才出來的,想往僻靜地方去,正好撞上了。

沒走幾步,迎麵碰上了阮小靜的舅舅,一個很喜歡把人生際遇歸結為命運的熱情農夫。

命理之說總讓段順想起自己名字的由來,那並不是很好的回憶,所以盡管都是beta,他跟阮舅舅說話也總不太投機。

不過喪禮之事仰仗了這個阮小靜唯一的親人實在太多,他不願意,也隻能被迫聽著那些嗟歎,總之,來了一周,“你們小夫妻太沒福氣,命不好。”類似這樣的話,他起碼聽了不下幾十句。

每次被人這樣用“小夫妻”來稱呼,段順都有種陌生感,盡管他覺得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坦然接受了為人父為人夫乃至如今一朝喪偶的事實了,但總有一些恍惚的時刻會被不真實感裹挾住。

這都是你自己選的,去習慣,去承擔,他一如既往這樣告訴自己。

阮舅給他遞了根煙,段順平靜地接了過來,沒有說謝謝,隻是點了點頭,然後不太自然地別在耳後。

這是他離開溫公館,重新進入社會後學到的第一個社交禮儀,別人遞煙給你,隻是純粹的打招呼,推拒或者受寵若驚都是錯誤的回應,立馬點燃吸兩口或者遞根煙回去才是成熟的做法。

他不會吸煙,所以學著別人,叼在嘴裏,要不就別在耳後。

很粗糙的行為,他垂下眼皮想,要是讓溫勵馳看到……想到此處打住了,忍不住想笑,被規矩綁得太久,到如今,縱然得了自由身,他好像也自在不了。

人有時候確實是有點賤的。

“今天就到頭啦,你也累夠嗆吧,什麽時候走?”阮舅問。

“明天就走。”段順輕聲道,“老頭兒就一個人在家,孩子晚上鬧,我不回去他倆都睡不好覺。”

“是,還是活著的人要緊。我們家小靜碰上你這麽好的男人,是她的福氣,唉,就是沒命享。生孩子沒出事,生完了血崩。哪有這樣的事你說是吧?”

又來了。

可惜可惜,倒黴倒黴。

段順現在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種話,他無力招架,也不想招架,找了個上廁所的借口,趕緊離開了。

這裏是阮小靜的老家,他已經來了好幾天還是不太認識路,不敢走遠,隻在背風的一片牽牛花田前蹲下來,離那座喧鬧的屋子不遠。

他先把令他不適的香煙從耳朵上拿了下來放進兜裏,然後往外掏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從外麵可以看到裏麵包裹著張紙一樣的東西,很薄,且皺皺巴巴的——鄉下有習俗,要把去世之人的衣物都燒掉,意思是出生和離世都要幹幹淨淨。

這個袋子就是他剛剛清理阮小靜的遺物時,從那包當初在醫院被褥汗浸濕了又幹,幹了又浸濕的女士保暖睡衣裏掉出來的。

東西有點重量,而且藏得很深,如果他不是從小幹的照顧人的活兒,養成了搜刮衣服的習慣,恐怕還真不一定發現得了。

他有點不懂阮小靜的想法,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讓人看見,還是不想讓人看見。

總之反正他已經看見了。

那是一張病曆紙充當的信紙,全部展開以後,段順發現裏麵包裹著一條項鏈,上麵鑲著水頭極好的翡翠。

難怪那麽重。

可阮小靜怎麽會有這麽貴重的飾品?

帶著疑問,他的目光挪向信紙,隻掃了一眼,看到開頭第一句“小段順,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代表我大概已經不在了。”便霎時間明白了這封信的主旨。

這是一封遺書。

白色的A4紙被暮色暈染得近乎橘黃,段順的手指頭頓在紙頁邊緣,也仿佛融進了環境色裏去,半透明,高飽和度,仿佛指尖在燃燒。

再下麵一句是“對不起”。

小時候寫作文,大家都知道第一句是用來概括全文主旨的。阮小靜為什麽要在遺書的第一句對他道歉?突然地,段順不太敢繼續往下讀。

要是讀完這封信,他有某種直覺,一定會讓他到此為止糟糕透頂的人生更添風雨。

當然,最後他還是往下繼續看了,用不太情願,很緩慢的動作。

好奇心是所有人的通病。

【小段順:

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代表我大概已經不在了。

對不起。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人生最後的日子,就當它是吧,所以這句話我是一定要對你說的。

寶寶不是你的孩子,我騙了你。他的父親其實是溫釗。我猜你看到這句話,心裏一定在想我是不是瘋了……】

阮小靜隻猜對了一半,看到這裏,段順並沒覺得這個女人瘋了,阮小靜的字很娟秀,而且很有邏輯。他不覺得患有嚴重精神疾病的人能寫得出這麽工整的信件。

但他確是實覺得有人瘋了,他覺得那個人是他自己。

應該有這種病的,因為伴侶的離世,活著的另一半受不了刺激精神開始失常之類的病症。

這張紙肯定是他臆想出來的吧,他在臆想阮小靜是個**,從而使心底深處喪偶的愧疚和痛苦得到減輕。孩子怎麽會不是他的呢,他是看著阮小靜的肚子從平坦一天天大起來的,月份也都對,他拿著b超單去求證過的,孩子的大小和他們發生的那場意外吻合得嚴絲合縫。

那確實是他的孩子,怎麽會和溫叔叔扯上關係?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手指隱隱有些發抖,表麵上卻尚算鎮定。

他繼續看。

【……當初會來公館求職,我本來就是為了溫先生而來。沒有他的資助,我可能高中畢業就讀不了書出去打工了。我愛他,所以那天當溫先生喝了酒,把進屋打掃的我當成他前妻的時候,我沒有拒絕。

他沒有用信息素壓製我,我是自願的。

會懷孕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當時又慌又驚喜,我想告訴他,我跟他有孩子了。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個和溫先生單獨相處的機會,我還什麽都沒說,他就很厭惡的看了我一眼。

當時我就知道,不能告訴他,他不會想要我們的孩子。

於是我把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你是小溫先生的發小,貼身仆人,我觀察了你不短的時間。你平常有點沉默,不善於表達,大屋的老工人們似乎對你有些偏見,我不了解,可盡管他們對你不好,但凡他們有事求你幫忙,你從來都不會拒絕,而且很溫柔很耐心。我那時就想,像你這樣不計較的人,人品不會差到哪兒去。

你長得也很不錯,等到孩子生下來,肯定不會有人懷疑那不是你的種。

你真的很完美,如果我嫁給你,你一定會是我和孩子最好的庇護所。

我太想留下孩子,也太想讓他在他親生父親身邊長大了。

所以那次的信息素泄露,其實不是你失手連累了我,而是我故意做的,我把你跟我關在一起,讓自己被迫**,想讓你侵犯我,最後娶我。

我沒想到那藥對beta也有用,你沒有碰我,發了瘋似的把門砸開跑了出去。我太怕了,我得冷靜下來想接下來該怎麽辦,所以我逃了。

我也沒想到事態最後會失控,害得你被迫離開公館。

我永遠記得孩子六個月大的時候你第一次聽到胎動那個驚喜的模樣。你總不愛笑,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你同我說你這輩子都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名字是爸爸的,從小到大所有東西包括家都是溫家的,隻有我肚子裏這個孩子真正屬於你。

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真的有衝動想把一切都告訴你。可我不敢賭,我怕你鄙夷我,也怕你一怒之下告訴溫家,他們肯定不會想要留下這個孩子。我很怕,於是我自己騙自己,既然已經做了惡人,那就瞞著你一輩子好了。

雖然我們不相愛,但我們都很愛孩子,保持現狀有什麽不好,你那麽高興。

小段順,我後悔很多件事,後悔當時走進那間屋,後悔沒把孩子打掉,最後悔的還是害了你。你剛離開溫公館的時候,事情其實還沒到騎虎難下的地步,我記得你猶豫過,你想回去。

是我拿著孕檢報告去找你,才把你真正拖下了水。

看到這裏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我托人把孩子的月份改小了。

用了這樣卑劣的手段把你和我綁定在一起,真的,我無時無刻不感到愧疚。

我知道你不會想知道我的這些心路曆程,一個凶手也不該在受害人麵前談論這些,看到這裏,你或許已經惡心了好幾回,可我又想,假如你知道真相以後不想要這個孩子,要把孩子送回溫家,大屋的人不可能不問你要證據,你可以把項鏈帶去,這是溫先生在那晚親自給我的,溫先生會承認這個物件的。

如果我沒逃過這劫,那是我咎由自取。你就把這一年當作是做了一場噩夢,我死了,你就解脫了。

阮小靜絕筆】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都退了,夜色漸濃,段順才僵硬地放下手裏的紙張。他將手肘搭在膝蓋上,那信在風裏輕輕搖擺,沙沙的響,仿佛誰的遺言在空中回響。

孩子不是你的……

對不起……

咎由自取……

解脫……

誰解脫了?死是懲罰嗎?還是說被留下的人就一定是解脫。

不知所措,憤怒憎恨,委屈後悔,各種各樣的情緒充斥著段順的胸腔,每呼吸一次,他就感覺自己多窒息一分。

長得不錯,老實本分。

這樣的詞,和屠夫誇獎一頭豬或者一頭牛強壯肥美又有什麽區別?

段順覺得自己的腦子跟要炸了一樣疼。

很多東西從他腦袋裏爭先恐後跑了出來。

阮小靜把孕檢報告遞給他看,問他要怎麽辦,他顫抖著別過臉,說打了吧,打了我們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的畫麵;

阮小靜朝他失望地看了一眼,丟下“我會一個人把他養大”這句話,起身就走,他留在原地捂著眼睛流淚,幾秒鍾後一咬牙拔腿去追,把阮小靜攔在十字路口,流著眼淚說我們結婚,我們結婚吧的畫麵;

他把阮小靜領回家跟他爸說他們倆領證了,您很快就要當爺爺了,他爸給阮小靜端了杯溫水請到一旁坐下來,然後轉頭拿起掃帚在他身上狠狠抽打的畫麵;

為了迎接新生命,他家開始砌新房子,他和他爸頂著烈日在地上和水泥,阮小靜大著肚子給他們送飯的畫麵;

阮小靜生產順轉剖,從產房挪到手術間的路上,他在門縫裏匆匆簽手術同意書不經意瞥到的,阮小靜額頭和臉蛋汗如雨下的畫麵;

一樁樁一件件……

痛苦的絕望的,欣喜的惆悵的……

短暫的一年裏,阮小靜在他生命裏留下的每個場景走馬燈一樣在段順腦子裏過了一遍,明明是阮小靜死了,他的身上忽冷忽熱,卻覺得自己跟著陪葬了一遭似的。

“操!”

良久,段順垂著頭無力地咬牙吐出一口氣,炮仗聲太響,把這聲嘶啞崩潰的宣泄淹沒在了喧囂裏。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地上的淚痕漸漸幹成一片灰色的印記,段順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可能也算不上冷靜,他依舊感到憤怒,但哭的太累了,實在沒力氣再埋怨什麽了。

人已經死了,他有再多的怨恨和不甘,人也已經死了。

他揉了把臉,拿出手機撥出一個電話。

等待響鈴的過程中,段順點燃了兜裏那支煙,打火機是原來點炮仗時候有人給他的,橘色的煙絲在他手裏忽明忽滅,他沒吸,隻是銜在嘴裏。

電話很快就被接通了,他開口,努力使聲線聽起來是平靜的:“爸,家裏都還好嗎?”

以前還在溫家的時候,他喊爸的次數幾乎少之又少,他總想往外逃,逃到沒有他爸的地方就好了,可當真離開了,看著他爸為了他,為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毅然決然也跟著辭職走人,他的每一聲爸,倒是喊得越來越真心實意。

“都好。寶寶比昨天哭鬧的次數少很多,你想視頻看看嗎?小孩子一天一個樣,他今天很可愛。”電話那邊是一道蒼老嚴肅的聲音,由於談話的內容是孩子,語氣較平常溫和了些。

“不了。”段順下意識拒絕,頓了頓,又生出一絲懊惱,他咬了咬因長時間未進水而泛白的下唇,又問:“爸,你和溫姨還有聯係嗎?或者溫家其他人?”電話那邊還沒回答,他一下子又後悔了,矢口打斷:“算了,我隨便問的……”

他爸歎了口氣:“溫家不太好,你溫叔叔前段時間酗酒嚴重,後來嘔血進了醫院,一查才知道,是癌。這幾天,病情突然惡化了,小馳在公司和醫院兩頭跑,大屋現在是人心惶惶。總之情況很複雜。”

“到這麽嚴重的地步了嗎?”段順有點震驚,猝不及防下意識吸了兩口煙,沒有經驗的緣故,煙氣衝進了他的氣管,他一下子被嗆得眼淚直流。

“怎麽了?你在哪兒呢?”

“沒事兒,咳咳……外麵放炮仗呢……”猛烈的咳了幾聲,段順吐掉煙屁股,抬起手來擦眼淚,擦完後,視線緩緩移到右手捏著的遺書上。

這個關頭,如果他拿著這封信抱著孩子去添上一腳,會讓溫勵馳的處境變得困難嗎?

半天沒理出個頭緒,他後知後覺從他爸的話裏咂摸出一絲不對勁來,明明是很不好的消息,他爸的語氣聽著卻並無多少驟聞噩耗的驚訝,像是早就知道,但沒告訴他。

咳了兩聲,他悶聲問:“不是,爸,怎麽你跟那邊還有聯係呢?”

“無意間知道的。”

“有多無意?”段順下意識抬杠。

那頭靜了靜,良久,他爸說:“我記得我隻答應過你別人來問的時候不主動透露我們的消息,可沒說要拒絕別人的關心。”

段順從鼻腔緩緩呼出一口沉重的氣息。

“你溫姨很掛念你。”

突然聽到熟悉的稱呼,段順故作的冷硬和堅強陡然軟化不少。

溫姨是溫家旁支的遠親,年輕時做了自梳女,此後一直在溫家協同管家管理女工,算是看著他從小長大的,對他很好,幾乎是當半個兒子看。

出事的時候她回了老家省親,如果她在,段順那時候還真不一定會狠心直接離開溫家。

不得不說阮小靜真是挑了一個絕無僅有的好時候。

半晌,他悶聲問:“爸,你是不是想溫家了?”

雖然從小在那座華美龐大的公館長大,但他的回憶卻大多酸澀而難堪,離開那兒對他來說是斷尾求生。他爸爸卻不一樣,那是老頭兒引以為傲的工作,深思熟慮選擇用來度過後半生的安居所,會辭職離開,他爸完全是被迫和被他牽連。

“我不能想?還是溫家對你不好?”

老頭兒的語氣稍微變得淩厲了起來,段順心裏的那點愧疚本就為數不多,兩句詰問下來,更是立馬全部拋到了腦後,“當然能,您愛怎麽想怎麽想,想回去都行,就是別拉著我。”

他們父子倆心平氣和交流的時間從來超不過三分鍾,果不其然,他爸聲調高了起來,“我說了要回去麽!你以為隻有你要臉皮?還是溫家是你老子腆著臉去求就好回的地方?我們老段家到我這代算是徹底爛了,一個你,沒出息就算了,連自己媳婦兒也保不住。現在又添上你兒子,歹竹出不了好筍。”

他爸斥責人向來不分輕重,無差別攻擊,段順適時阻止:“罵我就得了,指桑罵槐講孩子做什麽,你剛剛才說他乖,討人喜歡。”

“我看走眼。你生的孩子能有什麽出息?我告訴你,這孩子你最好別插手養,遲早養廢!”

我生的孩子?

無意又無稽的一句話,段順不知怎麽就被逗笑了,搖著頭,眼角生生溢出了淚花。

“還有臉笑?再找不出第二個你這樣當爹的了,孩子快滿月了名字都沒有一個。小靜就沒跟你提過?”

“是,你最會當爹。”段順眼底通紅,吸了吸鼻子,道:“要不然也叫段順好了。咱爺仨同一個名兒,多酷。”

“滾!不孝子!”

電話被掛斷了。

段順將垂頭聽電話的姿勢保持了良久,像是就地化作了一座雕塑,直到遠處一陣葳蕤的風吹來,拂過鼻尖,他才動了動。

是有人家在釀酒,味道彌散到他這裏,隻餘下淡淡酒曲香。

最初一次,他把首次易感期過後短暫陷入昏睡狀態的溫勵馳從治療室背出來,家裏的Omega工人聞見以後就是這麽形容的,把少爺的信息素拿去釀酒,就是南法最佳的紅酒也相形見絀。

那樣如癡如醉,明明他們既沒去過南法,也沒喝過最好的紅酒。

他經常在心裏暗暗鄙夷那些不矜持的Omega。後來,他去過,也喝過,也如癡如醉過,就再也不那樣想了,反而還要靠他們的一點分享,去暢想,去觸碰,試圖感受那傳說中引人溺斃的獨居石的味道。

段順站起身回了屋,走了兩步以後跑了起來,他蹲太久了,腿麻了,跑起來一瘸一拐的,像是安了兩根不一樣長的筷子,動作非常不雅觀。

但他的速度卻絲毫不受影響,越來越快,看得出很努力在奔跑,好像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就能徹底衝出某道不為外人所知的束縛和屏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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