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緋聞

時過午夜。

喧囂的都市趨於沉寂,白日裏擁堵的馬路也已變得車跡寥寥。

駕駛座上,豆子一邊打燈轉向,一邊從側視鏡裏關注著車後的動靜。

這個節骨眼上蹲守在公司附近的娛記狗仔不知有多少,為了不成為移動靶,豆子連公司配給的常用車都沒敢開,隻能動用了他自己那輛常年停在車庫角落吃灰的雪佛蘭,以拋屍般的謹慎、載著他副駕上躺平裝屍體的城哥,從地庫後門偷摸溜出了公司。

直到轉過兩個街口,宋野城才豎直椅背坐起了身,而終於確定了車後沒有尾隨的豆子也鬆了口氣,偏頭問道:“怎麽著城哥,去哪兒?”

先前在休息室裏宋野城隻說出去一趟,並沒明說要去哪,但聽那意思顯然不是要回家。

宋野城在手機上戳點了幾下,戳完後把手機擱上了前方的車載支架,隻聽導航提示音從中傳出——

“前方十字路口右轉,進入銀河路。”

豆子好奇地瞥了一眼屏幕,看清車程後頓時詫異道:“我去,這麽遠?這都快出城了吧?”

“不至於,”宋野城道,“開快點半小時就能到。”

“哪兒啊這是?”豆子疑惑道,隨即忽然靈光一閃,“我靠!這該不會是那個作者家吧?你真找人查他了?”

“沒有,”宋野城道,“他自己說的。”

“他自己?!”豆子難以置信。

“嗯,”宋野城道,“我約他見麵,他就回了個地址。”

豆子一副地鐵老人看手機的表情:“這麽爽快的嗎?”

說罷,他又皺起臉:“不是,就算這樣也不用大半夜趕去吧?明天白天再去不行嗎?”

宋野城瞥了他一眼:“白天到處是人,要是再被拍上個熱搜,你鳴哥能當場破窗給我表演個自由落體你信不信?”

豆子嗤嗤樂了半天,抖著肩膀連連點頭,片刻後忽地想起一事來,收了笑意道:“對了城哥,偷拍那照片到底什麽情況?會不會是茜姐那邊搞出來的?”

茜姐全名童茜,是唐瑤的經紀人,在業內地位不算頂尖,但業務水平相當可觀。

唐瑤正是因為換到了她手下,才終於擺脫了萬年女配的魔咒、成功拿到了第一個女主,且還一拿就是《天將雪》這樣的高質量資源。

豆子會聯想到她不足為奇,畢竟這種事既然確認了不是雙方合作的炒作,那就極有可能是獲益方的操作,至於誰是獲益方——看看唐瑤那短短幾小時內瘋漲的粉絲數和轉評讚便一目了然。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聽見問話的宋野城卻隻是淡淡道:“不是。”

見他這麽篤定,豆子不禁更加疑惑:“你怎麽知道不是?”

宋野城沒有再答,裝聾作啞地靠著椅背轉頭看向了窗外。

他當然知道不是。

因為這件事從始至終都在他意料之中。

在拍攝《天將雪》之前,他和唐瑤並沒有過任何交集,隻依稀知道這姑娘是草根出身,多年來演過不少片子,但卻一直不溫不火。

確定接下這部戲的男主後,宋野城本著對角色負責的態度將這位未來搭檔的過往作品都找出來觀摩了一番。

結果這一觀摩著實有些意外。

——並非科班出身的唐瑤演技居然相當出色,不僅如此,她身上還帶著一股難得一見的靈氣和巨大的可塑性,被她演繹過的那些配角無一不出彩,在某些片段中甚至比主角更加奪目。

研究完那些作品後,宋野城不由得對這位籍籍無名的搭檔產生了不少興趣,而在之後長達半年的合作中,他也終於明白了唐瑤這出色的演技是從何而來——

除了一種叫天賦的東西存在之外,這姑娘對演戲這件事的認真程度也絲毫不輸給宋野城,那種癡迷和熱愛仿佛深入骨髓,時不時就幾乎要從雙眼中滿溢出來。

從進組的第一天起,她就抓住了所有能夠提升和磨煉演技的機會,觀察、請教、琢磨、記錄,反複斟酌每一個場景每一句台詞,再以體驗派的慣有方式將角色心理揣摩得仿佛本尊附身。

作為組內咖位最大的演員,宋野城時不時就會接收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示好、奉承甚至套近乎,但唐瑤每次找他卻都隻為一件事——琢磨劇本,倆人的對話永遠離不開“角色”、“人物”、“台詞”之類的關鍵詞。

坦白說,對於擁有十多年演藝經驗的宋野城來說,演戲早已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早已成為了一種憑借本能和直覺就能遊刃有餘的習慣,並不需要再借助太多技巧和外力來達成對角色的塑造。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唐瑤的拚勁和韌性重新喚起了他入行之初對演戲抱有的那種名為**的東西,讓他重拾了少年時期曾經擁有過的、早已隨著年月沉澱下去的那份久違的好勝心。

和唐瑤演對手戲的過程是愉快的,那種同時入戲後雙雙沉浸其中、過招於無形的感受對每一個真正熱愛演戲的演員來說都堪稱酣暢淋漓,這使得兩人對彼此的專業素養都極為讚賞,甚至產生了些許惺惺相惜之感。

這種感受完全無關男女之情,更像是一種在亂流湧動的圈子裏偶遇同道中人後對彼此的理解和認可。

半年時間不算太長,但半年的朝夕相處也足以令一個人從種種細枝末節判斷出另一個人的性格、為人乃至品行,而宋野城在這半年中看到的就是一個演技水準上佳、性格獨立有主見且不屑於旁門左道的唐瑤。

正因如此,當唐瑤在電影拍攝過程中婉拒片方炒作緋聞的暗示時,宋野城絲毫也不覺得意外,真正讓他意外的是僅僅兩個月後、電影殺青不到半個月的那天,唐瑤竟然又主動聯係上了他——

那是一個星期前。

剛剛結束了大半年工作的宋野城正在給自己放大假,接到唐瑤聲稱有事和他商量的電話後,和她約在了自家開的一處私人會所見麵。

半年的合作令兩人已經相當熟悉,宋野城知道她不是個沒事會找他閑聊的人,唐瑤也知道宋野城不喜歡虛與委蛇,所以她也沒有客氣寒暄,而是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她想按照當初電影片方的提議,和宋野城安排一次緋聞。

“怎麽又改主意了?”彼時的宋野城問道,“童茜讓你找我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唐瑤否認道:“不是,我沒告訴他們,也沒打算告訴他們。”

宋野城有些茫然,這種炒作既然要放料那就肯定是雙方團隊的事,唐瑤沒理由連團隊都不通知就私下決定,除非——

“你跟你團隊有矛盾?”宋野城問道。

唐瑤似乎有些無奈,苦笑著搖了搖頭:“那倒沒有,隻是這件事不方便讓他們知道。”

宋野城對這回答自然無法理解,而唐瑤也沒藏著掖著,直接將原因告訴了他:

在外界看來,唐瑤能從原來的經紀人手下換到童茜手下,還一舉拿到了這麽好的資源,那是絕對的苦盡甘來熬出了頭。

唐瑤自己原本也是這麽想的。

然而直到電影殺青後她才知道,根本沒有什麽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她之所以會被換到童茜手下,完全是出於她公司二把手——太子爺賀景升的授意。

賀景升想追她,這從他幾次以關心藝人的名義去劇組探班就能看出些苗頭,隻不過那時他表現得也並不過火,所以唐瑤也就假作不知地沒有理會。

然而電影殺青後,賀景升的攻勢就驟然猛烈了起來,每天一個電話把她叫到公司,以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為由讓她去辦公室談話,或是開車等在她小區樓下,連吃飯都要硬拖著她一起,美其名曰談公事。

這在唐瑤看來幾乎已經到了死纏爛打的地步,而她也向來不是唯唯諾諾的性格,索性對賀景升說自己有男朋友,希望他別再繼續糾纏。

然而,賀景升並沒有那麽好打發,聽了她的話後半點未受打擊,反而笑得春風得意:“別編了,這半年小米寸步不離跟著你,你有沒有男朋友她會不知道?就算以前有,這大半年不見也該涼了吧?”

小米是唐瑤的助理,和童茜一樣都是賀景升的人,或者換句話說,隻要唐瑤一天不解約跳槽,那她身邊所有工作人員其實都是賀景升的眼線。

被人糾纏當然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事,但說到底賀景升並沒有動用任何強行逼迫的下三濫手段,唐瑤沒理由也沒必要非得和他乃至公司撕破臉,能讓他知難而退就是最好的結果。

所以,唐瑤找到了宋野城。

她知道這是位賀景升得罪不起的主,也知道這位主對她完全沒有那方麵的意思,僅僅安排一次不痛不癢模棱兩可的緋聞不會產生任何後顧之憂。

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宋野城原本就對片方希望他們炒話題的提議無可無不可——他對圈內這些隱藏的宣傳手段向來熟悉,也從不會因為地位特殊就拒絕配合。

現在炒還是當初炒其實並沒有多少差別,對外界來說都會是一次震**,而等公關將輿論引向電影後,圈內外的“明眼人”也很快都會意識到這隻是一次配合電影宣傳的熱度炒作,隻要沒有新的實錘曝出,熱度一旦過去就不會再有多少人記得。

到那個時候,唯一還會當真的恐怕就隻剩下了唐瑤的團隊,因為他們很清楚這並不是一次由他們主動參與的炒作,那麽“戀情”到底是真是假也就成了一樁摸不清底細的懸案。

唐瑤想要的也正是他們“摸不清”,隻要他們摸不清,賀景升就也一樣摸不清,而隻要他沒法證明這事是假,就不可能再冒著挖宋野城牆角的風險繼續糾纏。

聽唐瑤說明原委後,宋野城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就痛快地答應了下來:“行,那我來安排吧。”

他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別說如今要做的隻是將一個他本就無所謂的事重新提上日程,哪怕沒有這件事做前提,麵對自己已經認可的朋友,他也向來不吝於出手相助。

然而讓他比較意外的是,在那天的會麵即將結束時,唐瑤居然遞了個東西給他。

那是一支錄音筆,其上亮著的綠色小燈證明著它正在工作的狀態。

“什麽意思?”宋野城不解其意。

唐瑤認真道:“拿著吧,這是今天對話的錄音。雖然隻是做戲但畢竟也有風險,萬一中途鬧出什麽岔子讓你解釋不清,你可以用這段錄音證明隻是為了幫我。”

宋野城沒想到她還做了這麽一手準備,這就相當於將她的底牌遞了出來,仿佛在借此告訴他——你擔得起朋友二字,那我也會對得起這份信任。

“得了吧,”宋野城將那玩意往回一推,半是玩笑半是調侃道,“我要是連這種事都能讓它出岔子,這麽多年早連骨頭都被啃沒了。”

三天後。

也就是宋野城赴親爹郵輪之約的前一天,晚上他在明知有狗仔娛記尾隨的情況下,和唐瑤約在了南湖公園見麵,給了他們大把機會拍到了那組“偷拍照”。

與此同時,他也與自己手中的私人資源打過了招呼,讓他們提前準備應對,在照片曝出後立刻跟發電影宣傳,以便第一時間將風向扭轉向正確軌道。

至於真正的公關,他反倒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他知道梁鶴鳴雖然是個咆哮帝,但能力卻絕對頂尖,應付這種僅僅隻是捕風捉影、毫無實錘的緋聞根本不在話下。

直至這一階段,整件事的每一步其實都在宋野城的意料之中。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會有那麽一本莫名其妙的網文從天而降——

他和唐瑤在私人會所談話是一周前,而照片更是在那之後才拍攝,所以對方早在十天前就寫下的那麽一篇“預告”究竟是從何而來?

車窗外,路燈一盞盞從旁掠過,明暗交織的光影將他完美的麵部輪廓映照得更為立體,也令他眼中暗藏的不解與好奇愈發清晰。

車輪伴隨著時間的流逝向前飛馳,奔向那個充滿懸念的終點,也奔向他心中未知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