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往不小心被茶燙著了都覺得疼,如今被烈火一寸寸地攀附,肌膚骸骨全數被火舌舔舐,竟也不覺得什麽。

隻是感覺渾身熱得有些不舒服,沈嬌難受得翻了個身子,又被人翻了過了過來,不斷地用涼水擦過額頭。

耳邊似乎有低低的絮語,沈嬌眼前一片光怪離陸般的景象,在額頭被人溫和觸碰時,驟然睜眼。

她下意識地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腕,神智之間還存著十分的迷惑不清,離鳶柔聲安慰著,“姑娘?沒事了姑娘,睡一覺就好啦。”

……

沈嬌呆呆看著她,隨著瞳孔焦距愈發清晰,人卻反而遲疑起來,“你沒死啊?”

離鳶哭笑不得,“姑娘做噩夢了?”

落絮的腳步重重的,將木盒擱在了梳妝台上,搶話道:“姑娘就是疼你,做夢都牽掛著你。”

“落絮,落絮。”沈嬌喊她,“是你嗎?”

落絮‘噗嗤’笑了出來。

這一聲讓沈嬌打了個激靈。

她皺眉望過去,看向這嶄新華麗的碧雲紗帳,看向離鳶落絮青澀的麵龐,又看向梳妝台前那折射著耀眼光輝,仿佛下一刻便展翅欲飛的鑲?????紅寶石金絲鳳凰釵,忽然捂著心頭“唉喲——”了聲。

這分明是五年前的沈府。

她父親早和家裏決裂,十幾年來帶著家人在江南闖**,已然成為天下揚名的第一仁義富商。

而都城裏的沈府卻逐漸敗落了下去,現存的大伯和三叔全是不中用的人,隻能捐個小官,在得知沈嬌父親死後,熱切地將她們姐弟兩接來了都城。

說是不忍叫她們孤兒無依無靠,實則是盯上了沈嬌沈青手裏的產業,五年來裝得家族情深把她騙了過去,卻隻為了她的錢財,在新皇登基時刻更是棄了她,還跟著齊國公府邸裏的人一同對她落井下石。

今日……

今日是沈嬌來都城的第三個月,她外婆的母家薑家差人前來看她,不巧自己發了燒,而大伯母出麵,把薑家人明裏暗裏刺了一通,回過頭來又和沈嬌說薑家的壞話。

當今太後就是薑家的女兒,本來太後對她十分疼愛,因為他們的挑撥而屢生齟齬。

沈嬌雖說才醒,可是腦子裏卻宛如有一根弦在緊緊地繃著,急切的想要做些什麽。

她隻知道自己不會再允許沈府的人繼續拿捏住自己,當即便跳下了床,跌跌撞撞奔向了前廳。

離鳶追著給她披衣服,著急的問她怎麽了,沈嬌也來不及回答,雖然腿腳發軟,隻是快步穿行過重重院落,慌忙來到前頭的與客廳。

說起來,今天來到沈府的,居然是薑家如今的主母,當年是眼看著沈嬌的母親長大、把她當女兒的薑老夫人。

雖然薑家老夫人從未見過沈嬌,心裏卻一直掛念著這個孫輩,身子一好便親自前來沈家,隻想著和沈嬌說上幾句話。

沈府如今雖然敗落,家中的祖宅仍是闊氣,後宅裏層層重重的假山花林繞得沈嬌頭疼,身子骨還有些發軟,她喘著氣來到客廳門前,還沒進去便聽她大伯母說道:“薑老夫人您可看見了,不是我們沈家不予方便,隻是喊了嬌嬌三四遍,她始終不肯出來見您,您便請回吧。”

薑老夫人默然不語,沈嬌卻是聽得心頭火起。

她知道自己脾氣不好,但哪兒有大伯母說得這麽沒禮貌,當即便踹開簾子進去嚷嚷道:“是誰來喊得我,我如何不知道?”

離鳶和落絮也跟著衝進來,亦是順著她的話來問大伯母,“大夫人,我們攬嬌院今日不曾有人來,更別提傳著姑娘拒不見人的意思了。”

“大夫人,我們姑娘最是重情,原先怕薑府不自在便沒去拜訪,心下還為此事煩憂著,如今又豈有不見薑老夫人的意思?”

大伯母神色一僵,接著遲疑地轉頭看著沈嬌,眸中閃過一絲疑慮。

不該啊,給她下了藥,沈嬌今天應該高熱睡足一整天才是……

沈嬌闖得時機突兀,她麵色還有著不正常的潮紅,頭發半披散在肩頭,一雙杏眼水靈靈地轉著,嬌蠻喝問長輩的氣勢衝淡了病氣,整個人就宛如一株生機勃勃野蠻生長的小玫瑰。

如此的耀眼而驕傲,她一出現,竟讓滿屋都煥發出了生機。

薑老夫人坐在客位,她眼睛已經略有渾濁,卻隻是一錯不錯地望著沈嬌,許久才露出個淡淡的笑,“太後說得不錯,果真與三公主一個模樣。”

三公主便是沈嬌那被貶為庶人的親娘。

當年三公主卷入了皇位紛爭中被廢,沈家二公子執意要娶這個被皇帝厭棄的妹妹,不惜與家族決裂遠下江南,想來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便說嬌嬌不會如此寡情的,其中果然是有誤會。”大伯母陪著笑前來扶著沈嬌,關心道:“嬌嬌這臉色怎麽瞧著不對?大伯母知道了,定是傳話的下人見你病著,自作主張替你回了客人,真是沒規矩,大伯母定會好好的罰他們。”

自從沈嬌來到都城,對這個大伯母便是頗有好感,甚至隱約將她當做了自己的母親。

今日,沈嬌卻淡淡地將她的手臂推開,看都不看大伯母殷勤的神色,隻是睜大眼睛望著薑老夫人,隨後在所有人訝異的目光中上前兩步,幹脆利落下跪磕了三個頭,脆聲道:“孫輩沈嬌,見過薑老夫人。”

上輩子皇位交替那時,薑家已然是自身難保,卻依舊派人前來找尋沈嬌,給她安排了妥善離開的退路。

隻可惜,那時的沈嬌被人蒙蔽,當他們不懷好心,斷然拒絕了薑家的安排。

之後便是薑老夫人溘然長逝,太後自縊身亡,薑家自此一蹶不振。沈嬌再也沒見過她們。

現如今回過味,沈嬌才知曉,原來薑家對她這個外孫女,可謂是情深義重。

大伯母被她驚得後退一步。

平日裏蠻橫得跟個小霸王似的沈嬌,居然給人磕頭下跪了?

一時間,會客廳內沒人敢說話,就連離鳶落絮都怔在了原地,不解望著跪在地上的沈嬌。

唯獨薑老夫人緩緩笑了幾聲,慈祥穩重的臉上露出親和之意,“嬌嬌,可願隨著姨外祖母回薑府?”

當年三公主獲罪,薑家無法顧及這位帝王家的外孫女兒,狠心對她不聞不問,一直是橫亙在薑家心中的一根刺。

連同當朝太後在內,她們都想對沈嬌多彌補一些什麽。

可惜上輩子的沈嬌看不清楚,隻當父輩這裏的親戚才是真的家人,以至於落得無依無靠的下場。

如今看著老夫人慈愛的麵龐,沈嬌竟有些發怔。

過了好一會兒,沈嬌才慢慢搖頭,低聲說道,“外祖母的心意我領了,隻是我母親是有罪被廢的庶人,我不宜回去薑府,外祖母放心吧,嬌嬌會照顧好自己。”

大伯母心裏擔憂,麵上卻是不顯,趕上來笑吟吟地親切拍著沈嬌的肩膀,親昵道:“嬌嬌這才回家幾日,且跟家裏人一同住著,薑老夫人大可放心。”

家人家人,叫得如此親熱,背後做出的事情卻令人齒冷。

沈嬌麵色不渝,此刻隻想冷笑,薑老夫人卻已經起了身,在眾人的攙扶中靠近了她,頗為愛憐地撫上沈嬌的側臉,“不去便不去,隻是你既然叫我一聲外祖母,那我也便認了嬌嬌這個孫女。”

說完略略看了旁邊的沈家大夫人一眼,寬厚道:“若是被欺負了,隻管來找薑家,別的不說,宮裏的太後娘娘也會為你出頭的。”

“嬌嬌知道。”沈嬌隱隱露出一個梨渦,眼睛亮亮的,“天色晚了,嬌嬌送外祖母回去。”

這是真的。

送走薑老夫人之後,沈嬌怔怔立在門後,感受著秋日裏發寒的冷風,默默想道:她回到了五年前。

就在剛剛,她親手改變了與薑家離心的局麵。

一切都可從頭來過,包括她和林景珩的那段孽緣。

大伯母也陪著她送客,見人走遠了便替她披上了一件大氅,語氣中暗含責備,“怎麽還病著就出來?嬌嬌你若是不心疼自己的身子,大伯母可要生氣了。”

那大氅是白狐狸毛子做得,珍貴而華美,在深秋之時披上顯得過分隆重。

但也配她。

沈嬌緊攥著這溫暖的衣角,不由自主想起那日離鳶隻能找出舊衣服為她披上的畫麵,心中驟然一痛。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大伯母沒注意到沈嬌她慢慢冷下的臉色,隻是摟著她往回走,長籲短歎道:“方才大伯母可嚇壞了,我們沈家不比薑家的門楣,雖然薑家過了這麽長時間才記起嬌嬌你這個人,我們卻也不敢爭論什麽。不過嬌嬌好歹知道你是咱們沈嬌的人,大伯母真高興,你這孩子啊知道孰輕孰重。”

說完,還寬慰地拍著沈嬌的手。

沈嬌隻是不作言語,回到自己的攬嬌院前門客氣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大伯母回去吧,我想早些休息。”

攬嬌院可是沈府裏頂好的院子,她們把這住處劈給了沈嬌,足以見得對其重視。

——能不重視麽?

沈嬌譏諷一笑:沈家早敗落了,這沈府的地契被大伯母這不成器的兒子拿去抵押賭輸了,闔府上下都指望她沈嬌拿錢出來保住這宅子呢。

上輩子她當仁不讓,這輩子卻再不會做冤大頭了。

錢,她照拿。隻是這宅子的主人,便也該是她。

這麽盤算著,沈嬌沒忍住笑出來聲,被身旁落絮調笑了下,“姑娘今天怎麽興致這麽高?是不是知道了,林大人他很喜歡你送過去的火珊瑚鑲玉的屏風啊?”

這是她們姑娘前日花重金買下的寶貝,自己隻看了一天,便巴巴的送給林景珩。

這東西貴重,林景珩顯然是喜歡極了,以往都會退回太過貴重的禮物,今日卻默不作聲地收了下來,可見十分合意。

沈嬌散漫的步子立刻停了下來。

她心跳一時陷入了雜亂,被烈火吞噬的畫麵立即湧入腦海,直到聽見了落絮‘唉喲’叫喚了聲,才察覺自己居然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因為骨頭縫裏都透出了恨,差點沒折斷落絮的手臂。

“姑娘。”離鳶不安地?????喊她,“你這是怎麽了?”

“你現在就去林府。”沈嬌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把東西,要回來!”

林景珩。

現如今她聽見這個名字還是會心生波瀾,隻是再沒有什麽小鹿亂撞般的躍動。

隻有滿滿的陌生與……厭惡。

沈家大伯母還沒走遠,她心事重重地和仆婦走在小道上,遠遠望見離鳶飛快衝著大門走去的身影,眉頭皺了皺。

“鄉下地方來的丫頭,就是沒規矩。”仆婦低低說道,“定是又去了那林景珩家中,未出閣的姑娘家,也不怕招人閑話。”

這話叫大伯母心裏終於暢快了些許,卻板起臉訓斥著那仆婦,“再議論嬌嬌,我割了你的舌頭。”

現如今,嬌嬌可是沈府的寶貝。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隻要將她哄好了,她沈家上下還怕不能踩著沈嬌往上爬嗎?

幽幽地歎了口氣,大伯母沒精打采道:“那賭坊的人過幾日便要上門討債了,也不知嬌嬌她會不會因此受驚嚇。”

仆婦端起個笑臉,“夫人對嬌姑娘這麽好,她可都看在眼裏,必然不會叫我們沈家的祖宅落入他人之手。”

“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