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府的第五天, 蘭宜見到了小王爺。

是小王爺主動聲稱要見她的。

蘭宜歸府的事,沒有對外公布, 不過王府內部都知道了, 彭氏對著絕食到氣息奄奄的小王爺無計可施,逼急了說了大實話:“小主子,你也不小了, 該懂事了, 王爺對你如此安排,是仁至義盡,也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了。你如今擰著不依,王妃娘娘已經有孕,待娘娘生產出來,那是王爺的親生骨肉, 你還在這府裏如何自處?耗盡了王爺的耐心, 你再後悔也晚了啊。”

小王爺已經多日對她不理不睬,聽了這話, 終於有了反應,轉過頭來虛弱地瞪著她,之後, 吃下去一碗薄粥, 攢出來點力氣, 要求麵見蘭宜。

消息起初沒報到蘭宜跟前,拖了兩日,小王爺卻有一股擰勁, 期間始終不肯再用飯, 連護衛壓著他灌米湯, 他也嘔出來吐了, 兩天一過,那一口氣折騰得就剩半口了。

沂王終於來問蘭宜。

她願意見,就見,不願意,就罷了。

“他要這麽不識好歹,本王也沒那麽多工夫和他囉嗦了。”沂王淡淡道。

蘭宜同意見了。

說不上什麽同情不同情,不過是見一麵也無妨。

沂王親自陪著她過去。

放出去的風聲裏,沂王還在閉門養病,不能出府,整日也沒什麽事做,倒是踐行了一些他此前的話:與蘭宜寸步不離。

此時已經入冬,各處都燒起了地龍,小王爺屋裏的簾子緊緊拉著,溫暖卻昏暗,小王爺躺在其中,氣息弱得像一個小小的幽靈。

見到蘭宜被沂王扶進去以後,他的喘息才重了點,抬頭望向蘭宜隆起的腹部上。

她這時已有孕快七個月,十分明顯了。

他呆呆地望了很久,直到沂王邁步上前,擋在了蘭宜跟前。

“父王要有新生子了,我是父王的恥辱,所以父王要將我送走對嗎?”

小王爺終於說道。

他聲氣很低,若不是室內安靜,幾乎聽不見他說了什麽。

沂王不答,隻道:“該說的話,彭氏都告訴你了,你若實在不想去懷慶,可以去鳳陽,還省了本王的人情。”

小王爺餓到蠟黃的臉頰漲紅了,用盡力氣叫了一聲:“我不去!”

沂王不為所動,到底也未再說話,過了一會,小王爺緩過來一些,才又道:“眾人——天下人是不是都會知道我不是父王的孩子?”

問出這句時,他眼中顯出絕望:“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我哪也不去。等我死了,父王隨便把我埋在哪兒吧。”

“不會。”沂王冷道,“你要臉,本王也要。”

小王爺眼神稍亮了點,聽沂王接著道:“此事不會公告天下,但會在宗人府留下記檔,康王府也會,經手辦理的禮部官員,閣臣他日都會知曉。”

小王爺在名分上是他的嫡長子,將嫡長子過繼出去本身已極不尋常,而他的繼承人不隻是沂王府的,還將是天下的,那就不是他一人可以決定的,如不將該正的名分正過來,會引來許多不明真相的勸諫不說,還會給未來埋下無窮禍患。

他予了小王爺一線溫情,但不可能為此動搖自己的基業。

小王爺的眼神重又黯淡,他死氣沉沉地道:“父王多慮了,難道還怕我以後爭什麽嗎。”

沂王沒有回答。

這不需要解釋,他有自己的決斷,不可能再改變主意。

“彭嬤嬤說,父王沒殺了我,就是對我開恩了。”小王爺慢慢地又道,“我倒寧願父王殺了我。”

沂王終於看了他一眼:“你說這樣的話,對得起你母親嗎。”

小王爺反問:“父王不恨我母親嗎?我——”

他咬緊了牙關,看表情似乎想說他恨,但終究沒有說得出來。

沂王道:“不恨。”

他語聲冷淡而平靜,令小王爺怔住了。

“我留你性命,就是看在你母親的份上,你好自為之吧。”

這句話說完,沂王不再管他如何,帶著蘭宜出門去了。

小王爺的聲音在背後隱約追出來:“那父王是不是有意帶我去宮裏——”

蘭宜腳步停住了。

小王爺鬧著要見她,真見了麵,其實沒和她說一句話。

因為問題是存在於他和沂王之間,他真正想對答的是沂王。

她隻是沒想到,最後會聽見這麽一句。

“不是皇上想見小王爺?”回到正院後,她忍不住問。

見素是這樣告訴她的。

沂王道:“是。”他頓了頓,“不過是張友勝提醒父皇的。”

蘭宜:“……”

張太監已經向他投了誠,這等於說,就是沂王提醒了皇帝,皇帝才召見了到京的小王爺。

次序一變,整件事的意味都不一樣了。

沂王算到東宮會忍不住利用這個時機,才放下了吊鉤,借此完成逐出廢太子的最後一步——

怎麽說,蘭宜想歎氣的同時,又並不感到意外。

他這個人,一點真心之外,是九分野心勃勃。

沂王見她的表情不對,皺眉道:“怎麽了?本王並沒騙你,不過沒說的那麽細。”

蘭宜望著他:“我也沒說話,王爺著急什麽,是心虛嗎?”

沂王:“……”

他虛聲恫喝:“你好大的膽子,敢這麽指責本王。”

蘭宜靜靜地看著他。

沂王聲氣漸轉:“本王是想,我若是為人和善一些,你是不是能有所改觀。”

他們的相遇始於囚禁與利用,她出走的那段日子裏,他於人前冷酷暴怒,但是冷寂的深夜裏,未嚐沒有自省過,是不是他哪裏做得不夠。

蘭宜道:“然後王爺就學會了說一半留一半,連瞞帶騙?”

即是說,改是沒打算改也改不了的。

沂王矢口否認:“說了沒騙,不過是怕嚇著你。”

蘭宜微哂。

她怎麽會被嚇到。他性情裏的各個方麵,她都已經很了解了,隻是這樣笨拙的一麵,令她有點想笑。

大約這於他來說是全新的問題,他表麵若無其事,其實做起來很不順手,沒有章法。

沂王打量她的表情,有點不快:“你不喜歡就罷了,何必嘲諷本王。”

“我沒——”

蘭宜搖頭搖到一半,沂王打斷:“那就是喜歡了?”

蘭宜動作頓住。

她知道沂王的意思,但她還是無法回應。

沂王臉色淡下來,他沒掩飾失望,因這失望,他必得找補點什麽,便道:“本王把楊文煦一塊送去鳳陽了。”

蘭宜愣了一下,道:“哦。”

沂王又道:“他一直想做太子屬官,本王這次就成全他,讓他追隨廢太子去吧。”

蘭宜再:“哦。”

她想一想覺得這個安排很妙,算得上有始有終。

沂王見她毫無動容,自己有點沒意思起來,情緒又緩和了,道:“他知道實哥兒的事,本王後來審他,究竟從何處得知,他起先竟說是夢見的。”

蘭宜這時忍不住低下了頭。

她一直不知道楊文煦落到沂王手裏以後,是如何供述的,她沒問過相關話題,因為擔心弄巧成拙,沂王不提,便權當沒有此事罷了。

此時沂王主動說了,她才聽著,隻聽這一句,就知道楊文煦一定經過了一番嚴刑拷打,才會把真話招出來。

這是太子倒台後的事了,沂王說著冷笑:“他一個文人,嘴倒挺硬,太子都被廢了,他到了本王跟前,還敢糊弄。”

蘭宜:“……”

沂王瞥她,又不快了:“你這麽看著本王做什麽?難道還想替他說話?”

蘭宜有點困難地搖頭:“沒有。”

她明白了,沂王不信鬼神,因此楊文煦說了真話,他反而不信。

她問沂王:“後來呢?”

“後來他改口,說是在翰林院時得知的——他剛進京那時,本王抓了他,他就這麽說,倒是更可信一些,但再細問,他又招不出來曆,隻說是無意聽說,不認識說話的人是誰,他當時怕惹禍上身,也不敢打聽,就埋在了心裏。”

蘭宜緩緩點頭:“嗯。”

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不好解釋。

但是沂王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你怎麽高興起來——本王讓楊文煦遭罪,趁了你的心意?”

蘭宜捂唇輕咳:“算是吧。”

沂王沉默了。

好一會後,他語氣複雜地道:“你是不是永遠也不會待我這樣。”

蘭宜:“——啊?”

她這聲疑惑出於真心,因為真的聽不懂他的問話。

感覺他有點泛酸,但又完全不知酸的點在哪裏。

沂王盯著她,道:“他負了你,與你反目,都仍能牽動你的心緒,而你待本王,就像現在這樣,本王說話,你都無動於衷。”

“……”

蘭宜真的無語,這種不知拐了幾道彎的無理取鬧,難為他從何處想來。

“我累了,想休息了。”

她無可回應——這能回應什麽,索性直接起身向裏走去。

這時,見素過來,行禮道:“娘娘,周太太來了,說想見娘娘有事相求。”

蘭宜才知周太太也在府裏,這在情理之中,小王爺都進京了,青州沂王府等於沒了主人,周太太一個客人總不好獨自留在那裏。如要出去,又會擔心被楊家找麻煩,所以還是跟回了京裏。

蘭宜先問:“她有什麽事?”

“周太太說,想出府去,看望一下病了的張太監。”

蘭宜有點意外:“張太監什麽病?”

見素搖頭,她不知道。

蘭宜便看沂王。

張太監如果因病不在禦前了,沂王一定知道。

沂王卻不說話。

蘭宜沒勉強,道:“那就叫周太太進來吧——”

沂王向見素擺一擺手:“她要去,讓她去吧。”

見素出去傳話了,沂王回過頭來,才道:“這個張友勝,還是不老實。”

蘭宜沒能見周太太,隻能再問他,奇道:“張太監到底怎麽了?”

“那碗毒茶是他喝的。”

“……”蘭宜反應過來,“啊”了一聲。

對了,沂王沒喝那碗茶,那總要有人喝,才能將毒暴露出來,激怒皇帝。

沒有比張太監更好的人選了。

張太監能誤飲毒茶,就意味著皇帝本人也有這個可能,皇帝怎麽能再忍。

蘭宜隻是又不明白:“那他怎麽不老實?”

張太監這算是拿命投靠沂王了,沂王還挑剔他,就算他投靠得晚,也有點過於嚴苛了吧。

沂王眼神微眯:“周氏怎麽會知道他中毒出宮了在家養著?”

連見素都不知道,沂王出京期間,周太太也不被允許出門,按理更不可能知道。

隻能是張太監冒險設法將消息送了進來。

蘭宜不知說什麽好:“這——”

“使苦肉計使到本王府上來了。”沂王有話說,說完還冷哼。

蘭宜聽出來,沂王沒真的生氣,不然他就不會同意周太太出去了。

隻覺得他似乎又冒些酸氣。

她的感覺沒錯,沂王跟著就問她:“本王要是不去找你,你聽說本王重病垂危了,到底回不回來?”

蘭宜想歎氣:“——我不是回來了嗎。”

沂王強調:“我說的是,如果我不去找你。”

蘭宜真的歎氣了,邊歎氣邊點了點頭。

她怎麽會不回來。

她有很多猶豫掙紮,但是她心底知道,那些猶豫掙紮過後,她會回來的。

“那本王要是好好的呢,你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蘭宜:“……”

蘭宜白了他一眼。

他這麽沒完沒了,她就不奉陪了。

作者有話說:

沂·算賬小能手·唯物主義者·無所不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