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起初的百感交集之後, 蘭宜的日子如常地過下去,偶爾, 她會想及讓孩子跟隨她在民間長大, 會不會委屈了她,這念頭閃現過,又罷了——

世事難有萬全, 很多時候連兩全都沒有, 正如她棄大屋棄華服棄美食,除了一點必須的隨身物件,沒帶走沂王府的任何財物,並非她不知外麵世道艱難,而是因為她隻有以此告訴沂王,她離開的決心。

如果要瞻前顧後那麽多, 她是走不了的, 甚至更早地她連楊家都出不了,早已在楊家冷寂的正房裏入了第二次輪回。

既然不想回頭, 那就不要回頭。

不過,像翠翠藏的那四個銀錠,既然已經帶出來了, 那也不用矯情, 隻當是意外的饋贈好了。

本金多了之後, 蘭宜也可以計劃一點之前礙於囊中羞澀而不能做的事了:食譜裏有幾味極費工本的糕點,她記是記下來了,還沒有做過, 現在她打算學成後製來送禮。

她前幾日從朱典吏處得知, 山陽知縣之妻英氏將要做四十壽辰, 這位英氏的來曆有點不一般, 原是京城人氏,出身書香世家,祖上做到過六部侍郎一類的高官,她嫁的夫婿山陽知縣也是中過兩榜進士的人物,可惜官運一般,在官場浮浮沉沉近十年,沒升上去,還被貶了,至今隻是個七品。

蘭宜到淮安府有一個多月了,她覺得山陽知縣的治下能力其實不錯,她做買賣需要跟各色各樣的人打交道,最容易短期內獲知一個地方的民風教化如何,山陽算是中上了。

雖然說她也遇到一些麻煩,但她能立足就算一重明證了,真是險惡之地,絕不隻是如此。

蘭宜打算借英氏的壽辰,去攀一攀關係。

她不是突發奇想,朱典吏向她透露過,他一開始買那麽多糕點,自家是吃不完的,在衙門裏送了不少,自然沒漏了頂頭上司,山陽知縣沒說什麽,但是英氏遣小丫頭出來問過他,是何處買的。

有這個由頭,她就可以去試試,她也沒有太大的目的,自從那日仁心堂之後,朱典吏就消失了,省心的同時,她得再跟衙門拉上些關係,至少混個臉熟,求助時有門。

規劃好接下來要做的事之後,蘭宜心中更平靜了一點,她不覺也想,不知沂王的大業如何了呢?

她會這麽想,是因為發現兩世的時間線又出現了一點偏差:按照前世,太子造反之後,皇帝很快就重病不起了,才有小王爺直接入京登基,但至今她沒聽見皇帝喪訊——帝崩,必然天下縞素,證明皇帝還活著。

提前敗了的隻有太子。

皇帝沒有提前崩。

她順利出走,沒受到任何追捕,大概也有這方麵的原因。

他顧不上。

蘭宜覺得這樣很好,再過個一年半載,他對她的真心,又或是恨怨,都該更淡了,他們便真正地相忘於江湖。

——蘭宜不知道的是,這個時候,孟三以一天四百裏的速度北上狂奔回了京城。

**

京城,沂王府。

孟三從馬背上滾下來時,門房差點攔住他沒許他進門——根本沒認出他這個一身塵土、棕帽歪斜還散發著可疑氣味的精銳護衛。

進去後,竇太監也沒給他好臉色,捏著鼻子怒道:“誰叫你回來的?王妃娘娘那裏怎麽辦?!”

作為沂王身邊的第一號大太監,竇太監太清楚沂王嘴上再冷言冷語,心裏壓根就沒放下,他表麵上違背沂王鈞令派出孟三,實際上正是順著沂王的心意,要是他真的什麽都不安排,任由王妃流落在外麵,那才是犯傻呢。

孟三回不出話,扶著膝蓋呼哧呼哧地喘氣。

他這一趟可真是累著了,在馬背上都睡著了好幾次,可也不敢停,硬是換馬不換人,才在五天之內趕到了京城。

“娘娘那裏出事了?”竇太監見他這樣,又嚇著了,開始猜測,“不是後來又派去了一隊人嗎?你沒跟他們聯係上?娘娘那裏到底怎麽了?”

自打沂王知道孟三在淮安府之後,竇太監就算過了明路,正大光明地又抽調了一隊護衛過去,他在沂王跟前提過一嘴,沂王皺著眉,臉色很冷,但沒反對,那竇太監就當是允許了。

竇太監私下還得意過,他這才算把事辦到主子心坎裏,什麽曾太監,什麽張太監,比著他都得差一截,誰也別想越過他的先去。

可要是這麽著,王妃娘娘還是出了差錯——那他的功勞就一把抹去,隻剩罪過了!

“竇公公——”孟三終於喘勻了氣,直起身來,“渴死我了,我得先喝杯茶。”

“……”竇太監哼了一聲,照著他的腦袋扇了一巴掌,“小兔崽子,連咱家也敢戲耍了。”

孟三嘿嘿一笑:“竇公公,誰能耍得著您,您這不是就反應過來了。”

“呸,娘娘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小子別說茶了,尿都別想喝上。”

一邊叱罵著,竇太監一邊還是把孟三讓進了屋裏,等著他把一壺茶都喝光了,才催著問道:“少賣關子了,快說,你為什麽回來?”

“有要緊的事。”

“什麽要緊的事?你還寫信叫人送回來就是了。”

“那不行,我得親口告訴王爺。”孟三抹了把嘴,反問竇太監,“王爺呢?回府沒有?”

竇太監看看天日:“快回來了——臭小子,你心眼倒不少,連咱家也不能知道?”

“能能能,不過這事得王爺第一個知道,旁人知道不合適。”

竇太監眨巴了一下眼睛,心內無來由一跳,他人**一般,幾乎瞬間就要想到什麽,外麵這時傳來請安聲。

“王爺。”

“王爺回來了。”

竇太監就顧不得了,忙迎出去。

孟三也跟著。

沂王是從宮裏回來,他這些日子又要協理朝政,又要抽空侍疾,忙得整個人都瘦削了,麵容因此變得更加嚴酷,他發現了形容比乞丐強不了多少的孟三,目光便如利刃一般,往他身上一刮。

孟三登時膝蓋一軟,沒法再像和竇太監一般打趣了,老老實實地單膝點地,道:“啟稟王爺,屬下有要事回報。”

沂王眉心現出褶皺,垂目盯著他:“說。”

“王妃娘娘五日前身體不適,前往藥堂,找大夫看診——”

沂王打斷他,吩咐竇太監:“叫孟源來。”

竇太監徘徊了兩步,他知道沂王的意思,王妃的病一向是孟醫正看的,如果可能出現什麽不適,有孟醫正在場能解說明白,但他直覺也許不是那麽回事——

沂王聲音轉厲:“你發什麽愣!”

孟三:“呃——”

竇太監看看他的表情,更多了兩分把握,硬扛著道:“王爺還是聽孟騏說完吧,也許用不著孟醫正。”

沂王再看向孟三,孟三也不敢耽擱了,忙一鼓作氣道:“據屬下後來向藥堂中人打聽及晚間再探,確認王妃娘娘有喜了,已有三個多月。”

竇太監腦中嗡地一響。

但他覺得自己表現算鎮定的,因為他已有了些心理準備:孟三這兔崽子像揣了塊大寶貝,累成狗也要親自回來討這個報喜的彩頭,還能是為什麽!

沂王沉默地站著。

他什麽也沒有說,過一會,抬步往堂屋裏走。

竇太監一句“恭喜王爺”卡在喉間,心高高地吊了起來——這反應可不對啊,不會是,想到先王妃那事了吧。

他算著日子沒錯,肯定是王妃娘娘還在府裏時有的,可話說回來,先王妃不也是。

要按他的心思,他覺得不可能有疑問,但不知道王爺怎麽想,畢竟那事是發生在王爺身上,不是他——

砰。

竇太監胡思亂想著,反應未免慢了一慢,就眼睜睜看見走在前麵的沂王撞在了半開的朱紅門扇上。

“王爺,沒事吧?”他忙跑上去。

沂王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道:“沒有。”

但等他手放下來,一道血跡緩緩流下。

竟然撞得流鼻血了。

孟醫正還是被孟三匆匆忙忙地拉來了。

一陣忙碌之後,沂王坐在椅子裏,仰頭望著屋頂的彩繪。

一屋的人陪著他發呆。

他不發話,誰也不敢先言聲。

好一會之後,天色都暗下來了,竇太監輕手輕腳地點起了一盞燈,沂王才低下頭來,他的鼻血已經不流了,聲音也恢複了正常,口氣輕描淡寫:“她身子怎麽樣?”

孟三回神,忙道:“娘娘身子很好,大夫說胎相穩固。我悄悄跟了一段,見娘娘也行走自如,沒有什麽大礙。”

“那也該小心仔細。”竇太監立即道,“你問那大夫沒有,娘娘能不能行遠一點的路程?之前就不提了,如今要是可以,怎麽都該把娘娘接回來了。”

孟三猶豫:“那個,我沒問。”

沂王抬眼,語意幽冷:“她還不想回來?”

孟三埋頭。

竇太監跺腳搓手:“不想也不成,這還能由著娘娘?王爺的子嗣怎麽能流落在外麵,娘娘也不能帶著雙身子繼續吃苦啊,娘娘那個性子,走的時候就帶了那麽點私房,要是有個萬一,那怎麽得了!”

孟三作為諜報,下意識要把之前漏掉的信息補全:“娘娘有錢了,除了私房,翠翠丫頭還帶走了兩百兩,娘娘原來不知道,翠翠才拿出來,娘娘看見了,說,那就算王爺這個爹爹出的撫養資費吧。”

沂王嘴角動了一下。

時刻關注他的竇太監看了個分明,那分明是比點起的宮燈更明亮的笑意。

雖然,沂王轉眼就把嘴角又壓下去了,換成了一聲冷哼:“那算什麽資費,沒得教壞了孩子。竇夢德,孟源,你們都跟孟三過去。”

竇太監請示:“我們都走了,那王爺這裏——”

“京裏的事差不多理順了,本王這裏不缺人使了。”沂王口氣緩和了一點,“你們過去了,也不必勉強什麽,先由著她罷。”

作者有話說:

我知道這好土好俗,但是我寫著發現我好愛啊,我就想發瘋大土特土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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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王:頭大,一個就惹不起了,現在兩個……唔,咳,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