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蘭宜吃了回悶虧。

這事不好追究, 越追究說不定越虧。

好在她不是全無收獲,將沂王請(攆)出去以後, 她費了點工夫, 將斷掉的思緒續起來,臨睡之前,終於又想明白了一點問題。

沂王納她, 根子不在她身上, 而在跟她同時發生的那件事上。

仰天觀那天,她出不出現,他都真實地遭遇了行刺。

那個刺客。

如今已經明朗,就是太子派去的。

沂王在張太監麵前說,刺客已經被拷打死了,果真如此嗎?

誰也沒有看見。更不能確定刺客死前真的什麽都沒招供。

太子以鞏昌伯府為刀, 占沂王京中府邸, 沂王就揭鞏昌伯府老底,促成伯府被抄;太子又派刺客壞沂王名聲, 欲汙他假清修真作樂,沂王打死那個刺客就算完了?

如果沂王真是這樣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脾氣,前伯府小姐不會哭倒在他的階下。

那件事一直都沒結束。證據是沂王的火氣一直都沒下去。

蘭宜有一種感覺, 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情, 都是當初那件事的延續——如同張太監所說, 如果不是多了她,沂王這次未必能進京。

前世確實也沒有。

很多事在她入局之後變了,那在她入局之前呢, 在原本的天道上, 沂王遇刺這件事還是會發生的——因為直到刺客下藥那一刻, 她並沒出現, 而據她死後所觀,那一次沒有搜捕全城的大動作,也沒聽誰提過什麽刺客不刺客。

即是說,那一次,刺客很可能沒有被抓到。

產生差別的原因不難猜,上一次,入局的不是她,刺客尋的普通身份的女子,造不成太嚴重的後果,於是也就沒激起如這一世這樣強的搜捕力度。

刺客動完手腳後躲進的是知府後衙,朝臣官邸,沂王即便懷疑想搜,也要考慮一下是否值得。

兩世真正的不同,在於刺客是否被抓到。

有刺客被抓,有對楊家不懈的盯梢,才有後續對她的救助與強納。

——這還要說那個刺客什麽都沒招,就說不過去了。

她曾經想不通的沂王為何納她、一度偏離到以為沂王另有所愛的疑問,經由俞家表姑娘之事觸動,在這一刻想通了。

沂王要掩蓋的,不是什麽所愛,是那個刺客。

準確地說,是刺客的口供。

那一定有很大問題。蘭宜試著想了想方向。

首先,刺客是太子的人,能被派出來幹這種髒活,並且前世還能成功脫逃,那麽在太子那裏不是心腹,也是有能之人,他受太子所用,那會不會知道點太子的秘密呢?

簡直是一定的。

如同竇太監知道很多沂王的秘密一樣。

刺客知道的或許不如竇太監多——畢竟竇太監是無根之人,更要忠心依附於沂王,但肯定會有一些。

沂王不能讓太子發現他知道了,才大張旗鼓地請下聖旨納她,將整件事裝點得和太子原來的目的一樣。

這個秘密必然對太子有殺傷力,不然沂王不用費那麽大周折;

但這件事同時又讓沂王火氣很大,這就讓人難以疑猜了。

難道太子之前還幹過什麽坑害沂王的事,沂王不知道,被刺客揭發了?

蘭宜直覺她離真相已經很近,隻差一步,她線索不夠,邁不過去,她努力地邁著,邁著……然後睡著了。

夢裏都在跋山涉水,以至於早上醒來很累,臉色也差了些。

她的身子畢竟沒好全,耗神一多,就直接表現出來了。

用早膳時,沂王坐在對麵看了她好幾次。

蘭宜沒精神理他,當沒發現。

終於沂王開口,聲音微帶不滿:“你生了一夜氣?至於嗎?”

蘭宜原已盡力將那個意外忘了,誰知他一大早要舊事重提,還當著侍女們的麵,她難免不自在,又不想澄清——說不介意才不妥,就回道:“不至於,王爺昨天要三桶水?”

沂王麵色不虞:“那怎麽一樣。”

說得蘭宜詫異,忍不住斜他一眼,這是什麽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大話。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就不著聲了,偏沂王不知哪裏不稱心,還要逼著她問:“本王難道也如此招你厭惡?”

蘭宜隻好反問:“我也不知,俞家表姑娘為何招王爺厭惡。”

她其實想直接說俞家,話到嘴邊,還是改口了。

她不想驚動沂王。

沂王沉默了。

他臉色發沉,蘭宜覺得他要是不克製,隻怕又要罵人。

他那種怒氣來得和平常不一樣,平常他動怒,仍是符合身份的矜貴,多以氣勢壓人。

蘭宜倒有點遺憾起來,她隻差一點線索,他再失態一回,她說不定就能拚起來了。

直到用完早膳,沂王沒再說話,之後他就進宮去了。

宮裏來了人,宣他覲見。

聖壽還沒開始,沂王已經受召兩次,上一次被國事打斷,隔了這麽兩三日,皇帝又想起來宣召了。

也就是說,太子忌憚他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這樣強勢的、還讓皇父惦念的弟弟,太子心裏給他使八百個絆子都不嫌多。

那麽沂王自己呢,他有想過奪位嗎?

蘭宜不太確定。

太子正位東宮多年,即便品性有瑕,不犯大過,臣民一樣擁護,換太子的震動太大,傷及國本,誰也不想承擔這個後果,能湊合就湊合了。

太子的位置本來是很穩固的。

直到他自己反了。

他為什麽反?蘭宜知道的是官麵上的說辭,諸如太子昏庸狂妄,多行不法之類,但缺一個最重要的,太子自掘墳墓的理由。

沂王有在裏麵出過力嗎?

也許,是有的。

蘭宜現在知道,一切從前以為自然發生的事,背後都有她當時沒看見的緣故。

想事的時間過去很快,不知不覺又到了午膳,沂王沒回來,蘭宜的午膳是自己用的,得了回清靜。

沂王在宮裏被皇帝留了半日,還賜了膳,午後時分才出宮回府。

隻是他的臉色仍不好看。

因為沂王府距皇宮太近,太子果然派人盯梢,得到了他與俞家交惡的消息。

還在皇帝麵前帶笑提了起來,問他為什麽,說這門親戚雖然不顯貴,到底是皇帝當年下令禮部所開的選秀選出來的,看在皇父麵上,也該維持客氣,給嶽家些體麵才是。

沂王很是心煩。

他登一回薛家門已是紆尊降貴,絕不可能再去俯就俞家。

但太子眼下拿這事做筏子,意指他性情過傲,目中無人,還沒有立刻起疑心,他如再拖延下去,就不好說了。

他不能讓太子自己去尋找那個答案,還不到時候。

越想心情越壞,沂王到西次間裏,盤膝坐下,結印低誦經文,壓製火氣。

過不多時,門外響起了些動靜。

是有客到訪,下人傳報。

“陸家老爺,陸家大爺並大奶奶求見王爺和夫人。”

什麽亂七八糟的名號。

沂王皺緊了眉,但聽出來傳話的是竇太監,還是睜眼,不耐煩道:“什麽人?”

“是夫人的娘家父兄,老奴出去看了一下,風塵仆仆的,又問了問,原是從青州一路追過來的。”

竇太監也覺著意外,所以親自到內院傳話了。放不放人進來,要先得沂王的示下。

沂王忍著煩躁沉吟了片刻。

他查過陸家,知道那是一戶什麽人家,大略也猜得到他們的來意。

依他此刻的心緒,他根本沒空跟那種人家囉嗦,但如拒之門外,勢必會傷到蘭宜的顏麵。

“不見。”

冷如碎冰的兩個字先於他一步砸了出去。

蘭宜午歇醒了,醒來想要遵醫囑出去走走,結果就於簾後聽見了竇太監的稟報。

蘭宜走了出來。

竇太監忙轉過身:“夫人,這——”

他有點不知說什麽好,因為看見蘭宜麵色白得像霜雪一般。

蘭宜想到了那一年,陸老爺也是這樣,趕在楊文煦大婚迎娶新人之前,帶著小兒子追到京城楊府上。

這一次他帶了大兒子,因為大哥陸海平與她同母,陸老爺縱然嫌棄大兒子無能,在當做選擇的時候,他總是會選擇更有利的那一方。

“告訴他們,既然在青州時不見,現在就不用見了。”

蘭宜說完,扭頭回身進了東次間。

她已經沒有再出門的心情了。

竇太監望著摔下的簾子愣了下,隻好再去問另一邊:“王爺,您看——?”

沂王心中微動,站了起來,掀簾出去道:“夫人都不見,本王哪來的閑工夫?依夫人話回了就是。”

他不能說服自己忍受俞家,那反其道而行之,未嚐不是一個辦法。

竇太監不再猶豫,應聲出去了,隻是過了一會後,打發了個小內侍又來回話:“陸家人不肯走,大爺和大奶奶在門前跪下了,竇爺爺問如何處置。”

畢竟是新夫人的娘家人,竇太監還真難以拿捏這個分寸,萬一粗暴傷著了人,回頭夫人又心軟了,那就難辦了。

沂王立在堂屋,道:“攆遠些,不許在本王的門上。要再跪,由得他們。”

小內侍躬身退走,沂王踱了幾步,往東次間看了一眼。

那裏麵寂然無聲,好像沒有人在似的。

沂王踱到跟前,掀簾走了進去。

蘭宜坐在窗下,背對著門,頭低低的,似乎在發呆,見素和翠翠站在角落裏,兩人都麵有憂色,但可能為蘭宜所阻,都沒有過去,也沒有出聲。

見他進來,見素自覺地拉上翠翠往外走。翠翠憂心地不住回頭看,直到簾子落下。

沂王放輕了腳步,走到蘭宜對麵,看了一眼。

他怔了下。

蘭宜在哭。

他還從沒見她哭過,無論是她當初中了劇/毒,入府養傷那段時日,還是後來當麵和楊文煦決裂和離,又或是再後來他迫她以自盡明誌,她沒掉過一滴淚。

她像一團烈火,寧願燃盡壽元,不肯示弱退卻半分。

即便在哭泣的這一刻,她也不肯哭出動靜,咬緊了牙關,眼睛睜著,隻見得淚一滴滴往下落。

沂王眉心微皺,這個樣子不對,悶氣全憋在心裏,會憋出毛病來。

孟源稟報過,蘭宜原來的病根,就有一半在鬱結於心,不得紓解上。

“哭就哭出聲來,誰還笑話你不成。”沂王說道。

蘭宜才發現他進來,轉身掉了個方向。

她不想出聲,也不想叫他看見。

她並沒想到自己會哭,她以為自己心如鐵石,再不會為人情所動,可是陸家,畢竟是她的娘家。

她在娘家長了十八年,父女兄妹間的情分,與男女不同,是親也是恩,血緣糾葛難斷,走到這一步,她即便心死,還是生痛。

沂王走了兩步,又到她跟前,他不是有耐心會開解的人,伸手扳她下巴,讓她鬆開。

他手掌寬厚結實,伸過來直接蓋住她半張臉,蘭宜掙紮不動,也沒力氣動了,由他捏她的臉,她隻堅持咬住牙關。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較什麽勁。

隻是越憋越厲害,一口氣倒在心裏,讓她不肯妥協。

沂王扳了一會,無計可施——他不敢真下手,她空有一股倔勁,麵皮薄得他使點力氣都能戳破,淚珠滴答落在他手背,他不動,她都要碎了似的。

沂王無奈捏起她下巴:“再不鬆開,本王非禮你了。”

但這時蘭宜已憋得有點發懵,她心智都半封住了,模糊聽見沂王說話,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分辨不出他是什麽意思。

沂王等了片刻,隻等到滴到手上的又一顆淚珠。

沂王不想再忍耐,他俯身,低頭,湊近那張淚如雨下的哀愁麵容。

那張臉極是傷心,也極為動人。

清麗幽弱,伸手便可采擷,供他憐惜。

他再近,碰觸到了她的嘴唇。

她唇上也有淚,柔軟微濕,帶一點鹹意。

沂王吮了一下,然後在極近的距離裏,看見她倏然睜大的眼眸,眸子裏含一顆淚珠,晶瑩欲墜。

蘭宜受了驚嚇,牙關下意識鬆開了,唇瓣也微微張開,沂王本來沒有太過分的意思,這時忍不住,往裏探了探。

碰觸到更柔軟濕熱物事的那一刻,他心中一**,然後麵頰微微一痛——

是蘭宜終於找回神智,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啪。

不大的一聲回**在室內,沂王退開一點,眼中浮現怒意,然後他看見蘭宜眸中的那顆淚珠蘊著驚恐落了下來。

蘭宜實在也未料能真的打到。

她傷沂王不止一次,但傷別的地方,與正正打在臉上,畢竟不一樣。

她不知道後果。即便占理,不能不有一點畏懼。

沂王的怒意消去了,他伸手捏住她微顫的手腕,順著將她的手蜷到熱燙的掌心裏握住,道:“怕什麽,本王該謝你手下留情。”

帶著嘲意的話語中,他再度俯身,強硬而不容拒絕地含去她頰邊那顆淚珠。

作者有話說:

滿意端詳,這霸總味正不正。

以及,王爺這算不算被PUA了,第一次被砸,因為事情錯綜複雜,不好找蘭宜算賬;第二次,蘭宜自盡,他自己要攔,也怪不得蘭宜;第三次,嗯,是蘭宜打的,打在臉上,但是,他習慣了。

沂王(心聲):沒見血,就是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