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城門口的插曲過後,沒再發生別的變故,他們順利地到達了楊家宅院。

從望見楊家的門楣起,楊文煦就從車上滾了下來,一路跪伏著往家門去一這是他為人子應盡的孝道,若哀痛得不夠虔誠,是要遭人戳脊梁骨的。

楊文煦是孝子,陸蘭宜便是孝婦,照理應該陪他,可惜她的身體勉強支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翠翠手忙腳亂地剛將她扶下來,她就暈了過去。

引得出來看熱鬧的鄰人們一陣讚歎。

“到底是翰林娘子,有孝心……”

“楊太太有這樣的兒媳婦,這一輩子也不虧了。”

“看翰林娘子那臉色,白得像紙一樣,可做不得假,這是真孝順呀。”

陸蘭宜在一片讚譽聲中,被抬進了為他們準備好的二進院落裏,安然暈到黃昏,方被外麵各色奏樂念經之聲吵醒。

一直守在床邊的翠翠發現她睜開眼睛,蹦起來:“奶奶,你終於醒了。餓不餓?才周姨奶奶來看奶奶,見奶奶沒醒,又走了,說吩咐廚房上為奶奶熬了青菜香菇粥,是奶奶能克化得動的,我去端一碗來?”

陸蘭宜輕輕點頭。

她腦子裏還有點混沌,肚子確實感覺到餓了。

翠翠很快去了又來,青菜軟糯清爽,香菇提味鮮滑,陸蘭宜就著她的手,不知不覺竟將一碗都吃盡了。

翠翠十分高興:“奶奶還要嗎?我再去盛。”

陸蘭宜搖了搖頭,她久病之人,腸胃脆弱,能一次吃下這麽多就不錯了。

“你吃了沒有?自去吃吧。”

翠翠點頭又搖頭:“沒正經用,周姨奶奶給了我一盤糕點,我就著茶水吃了,這會兒也不餓,不想再吃了。我陪奶奶說說話吧。”

陸蘭宜由她,沒再多言。

翠翠自己湊過來,帶著點神秘又帶著點好奇地道:“奶奶,這個周姨奶奶好厲害啊,我們進京時,還沒她呢。她進門不過兩年,楊家現在都由她做主了似的。我出去想要什麽,要說個什麽話,都是她來應承,我瞧其他人也沒意見,她吩咐下去,都肯照做。”

陸蘭宜笑了笑:“那很好麽。”

“我覺得不太好。”翠翠咬了咬唇,把聲音又放低了些,“奶奶沒醒時,小鈴子來告訴我,說聽見人議論,周姨奶奶好像是那種地方出來的。”

蘭宜其實知道,配合地問:“哪種地方?”

“就是那種、那種不幹淨的地方。”翠翠說著撅起了嘴,“老爺真是的,就算要納小,也不能把妓子納回家來啊,還讓她管家。”

這句話很熟悉。

前世楊文煦也是這麽說的。為此在回家的第一天就與楊老爺大吵一架。

“翠翠姐,”陸蘭宜正想著,小丫頭鈴子跑進來了,眼睛發亮,又怕又興奮地道,“大爺和老爺吵起來了,吵得好凶啊。”

翠翠下意識站起,看了一眼陸蘭宜,又遲疑著坐下。

“扶我起來,我們去看看吧。”蘭宜忽然來了興致。

相同的事件,不一樣的視角,她想看看會有什麽不一樣。

翠翠和鈴子都想去看,當下一致通過,齊心協力地把蘭宜扶起來,簡單裝扮一下,攙著她往後麵的第三進院落去。

“老子納誰用不著你管,哪有做兒子的管到老子房裏來的,虧你還讀聖賢書,老子辛辛苦苦一輩子,把你供到了進士,如今享受一下又怎麽了,你長年累月地不在家,梅紅伺候我,就如同替你盡了孝心,你應當感謝她才是——”

陸蘭宜等人才到正房門口,就聽見了裏麵傳出的氣勢磅礴的一大篇話。

“父親!”楊文煦含怒打斷,“有下人稟報我,說母親是被這個妾室氣死的,兒子才要拿她去問話,父親東拉西扯說那些做什麽。”

翠翠和小鈴子的嘴巴都張成了圓。

這是新情況,她們還沒有掌握。

蘭宜倒是不意外,她緩緩打量堂屋內的情況,隻見她的公爹楊老爺高坐在主位上,橫眉怒目;小他快二十歲的妾室周姨奶奶一身重孝,靠在他身側,容顏美豔,神色驚悸,一手牽住楊老爺的衣袖,一手使帕子拭淚;楊文煦背對門口獨自站著,蘭宜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由他僵直的背脊也知他的憤怒。

“哪個奴才胡說的?你叫他出來,我行家法敲斷他的腿!”楊老爺十分理直氣壯,又正氣凜然,“煦兒,你娘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兩年就不好了,跟你媳婦一樣,成天病歪歪的,梅紅進門後一直把她當親姐姐尊敬,伏低做小還來不及,哪裏敢氣她?你娘那個小心眼兒,自己常常想不開倒是真的,我開導了,她又不聽,還找著我吵架,若不是你老子命大,叫她氣死了還差不多。”

從陸蘭宜的角度,清晰看見楊老爺話音落下後,楊文煦握緊了拳頭。

楊老爺說上了癮,見楊文煦沒立即接話,還以為自己把兒子駁斥到啞口無言,接著道:“就說現在,你娘不在了,一家子不都賴梅紅操持?你媳婦沒進門就暈了,她百忙裏還抽出空叫廚房熬粥,等你媳婦醒來吃——叫你媳婦自己說,是不是這樣,梅紅想得周全不周全?”

這是看見了蘭宜,一張嘴把她也掃了進去。

楊文煦轉過身來。

蘭宜沒看他,在翠翠的攙扶下福了福身:“丫頭告訴我了,是姨奶奶吩咐人熬的粥。”

她隻算陳述了事實,周姨奶奶的眼神卻亮了亮,楊老爺也得意起來:“你聽聽!這不是我編的吧,你媳婦這樣子,站一站都要人扶,我看也幹不了什麽,不如回去歇著罷了,家務還交由梅紅管,你也別在這裏尋我吵嚷了。”

“她不過是一個妾!”楊文煦聲音冰冷,“豈有令她管家的道理。”

“妾怎麽了?”楊老爺瞪了眼,“妾也是你半個長輩,容不得你不敬。再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屋裏的薑氏也沒少出頭攬事吧,當初還在家時,你娘就肯抬舉這個不知表了多少裏的表侄女,去了京裏,你做了官,她更該得意了。怎麽你的妾不安分使得,你老子的妾就使不得?”

楊文煦忍怒:“那是因為蘭宜身子不好。且兒子也並未放縱她。”

“你是沒放縱,你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地讓她接著生。”楊老爺嗤笑,又翻了個白眼,“生一個,你那老丈人的臉見我就黑一層,他自家的女兒生不出來,我沒怪他,他倒好意思衝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問他哪裏的地便宜又好,想替你弟弟攢些,他都不肯告訴我,隻推說不知道。”

楊文煦沉默了一下。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我哪來的弟弟?”

他分明是獨子。

楊老爺嘿嘿笑了起來:“在梅紅的肚子裏呢,剛滿了三個月,大夫說還把不出男女,不過梅紅近來一直愛吃酸的,我看一定是個兒子。”

楊文煦在他的笑聲裏踉蹌了一下。

陸蘭宜站在門外,她也搖搖欲墜,仿佛要倒下。

“奶奶。”翠翠忙用力扶穩了她。

“我沒事。”陸蘭宜微微搖了搖頭。她是憋笑憋的,周姨奶奶有孕的事,她做鬼時也聽過了,沒覺得像現在這麽有意思。

這趟沒白來。

她胃口都開了,感覺回去還能再吃一碗粥。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楊老爺不開心了,“添了小兄弟不高興,擺這一副臉色,像死了——”

他好懸把下麵兩個字禿嚕出來,所幸及時想起,大兒子的親娘是真死了。

靈柩還停在前麵,等著出殯。

憋回去拐了個彎又再抱怨:“你娘也是的,知道梅紅有了孕,她不慰勞梅紅,反而鬧騰起來,還說要收拾行李進京去找你,身體不成才沒去得了。從前薑氏懷大哥兒,她教訓你媳婦一套套的,叫你媳婦不許嫉妒,又說薑氏有功,怎麽輪到自己身上,一樣也不作數了,恨不得生吃了梅紅才好。我看她就不如你媳婦賢惠。”

楊文煦用力咬緊了牙關:“父親,母親已經去了!”

何必數落逝者是非!

他強壓了滿腔憤怒,但說不清為什麽,於此時忍不住回頭看了蘭宜一眼。

蘭宜低著頭,看不清表情,隻見她身形瘦弱,一陣風就能吹跑了似的。

他怒意稍去,緩了緩聲音:“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再歇一會吧。”

蘭宜仍低著頭:“公公的話還未說完。”

楊老爺聽見了,滿意地摸了摸胡須:“看看,媳婦比你孝順多了。你不知哪聽來的閑話,非說你娘是叫梅紅氣死的,那你媳婦這個身子,豈不也可以說叫薑氏氣的?

“總之,家裏添丁進口是好事,你們進京那年,親家公續娶的那房不也添了個小兒子,他寶貝得什麽似的。如今輪到咱們家,你更該高興才是,你獨個在官場上,有個小兄弟幫你,將來官路也走得更順些——”

“老爺,”周姨奶奶終於開腔,柔柔地插了句公道話,“我肚子裏的這個還小呢,哪裏幫得上大爺什麽。”

“那就煦兒幫他!”楊老爺斬釘截鐵地道,“煦兒是老大,本來也該扶持底下的小兄弟,都是一家人——”

“老爺,大爺。”

一個丫頭急匆匆跑了進來:“前院有人來送奠儀,說是奉沂王之命,楊管家不敢接待,請老爺和大爺趕快過去。”

“……”楊老爺終於停止了他的暢想,震驚道,“沂、沂王?!”

雖然同住一城,但親王尊府,對他來說是高不可攀的所在,從前從沒有過來往。

陸蘭宜扶著翠翠,慢慢轉身往外走。

她真正在等的就是這個,聽見了,就不必再留下了。

上一次,楊文煦也是這樣和沂王府搭上線的,即使這回讓她攪和了楊文煦的晉升,他們提前回來了,這件事還是沒有變,而是跟著修正了時間線。

想來天意已定,想要逆天而行,總是很難的。

“奶奶。”

翠翠的關注點不在這個上,一邊隨著她走,一邊把之前攢下的話語迫不及待地倒了出來,“原來周姨奶奶有了啊,怪不得她在家裏這麽大臉麵。”

“大爺不高興。”鈴子也插了句嘴,“對奶奶也不好呢。”

還在肚子裏的兄弟,什麽忙都幫不上,將來前程嫁娶,樣樣倒免不了要替他操心。鈴子雖然小,這個道理也是懂的。

暮色四合,前院本來漸悄下來的奏樂之聲忽然大作——自然是為了迎接沂王府人。

陸蘭宜聽著樂聲,笑了笑:“沒什麽不好。是喜事啊。”

作者有話說:

要趕編推字數,今天雙更哈,不過就今天(小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