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蘭宜與沂王一起用了午膳。

同在一個院裏, 倘若分開就太奇怪了。

蘭宜還未和親友之外的男人共過桌,多少有點不習慣, 當著侍女們, 隻得作無事。

侍女們看她卻有點古怪,見素一邊和善時一起將各色菜肴往桌麵上擺,一邊向她使了兩回眼色。

蘭宜怔了兩次, 不知為什麽, 也不想接這個啞謎了,開口道:“怎麽了?”

見素:“……”

她難得失了穩重,表情像有點噎住。

善時小聲道:“夫人該為王爺布菜。”

蘭宜恍然大悟。

楊太太在世時,她立過這樣的規矩,但那都是多少年前了,陰陽兩界走過一遭, 她哪裏還想得起那些陳腐舊事, 看見沂王坐下,她就跟著穩穩地坐了。

沒在他之前坐下, 就算是她的規矩了。

“罷了。”沂王不鹹不淡地道,“本王自己有手。”

蘭宜覺得他有點陰陽怪氣,但她也餓了, 實在不想別人吃著, 她看著, 再說立了一次這樣的規矩,以後成例了怎麽辦?難道頓頓如此,那日子豈不是過回頭了。

就隻當沒聽出來, 眼簾微微垂下, 也不去看他。

侍女們提了一口氣, 卻見沂王沒再說什麽, 烏木箸接到手裏,就徑自用起膳來。

沂王好靜,食不言,也不喜歡有人在一旁時刻候著,見素和善時悄悄退了出去。

“姐姐,王爺對夫人真和氣。”到了廊下,善時挨近了見素,小聲笑道。

深宅無事歲月長,沒有下人能忍住不說主人家的閑話,見素嘴唇微動:“和氣才好。”

“嗯,王爺寵愛夫人,我們的日子才好過。”善時道,“我就是沒想到——不是親眼看見,我真不敢相信王爺還有這樣的時候呢。從前府裏動心思的有多少,小主子那的柳眉都不例外,從沒見王爺多看過一眼。”

“你不要小看柳眉。”見素告誡,“她懂得從小主子處著手,讓小主子離不開她,就比別人都強。無事不要惹她。”

“姐姐,我知道。”善時點頭又搖頭,“她運氣也是好,撿了彭嫂子出府後的空檔,哄得小主子信了她。要是彭嫂子還在,哪裏輪得到她。”

“姐姐,彭嫂子是誰?”

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在身側冒出來,把兩個侍女都嚇了一跳。

“——小鈴子,是你呀。”善時鬆了口氣,糊弄她,“是府裏從前的一個下人,後來生病,就出去了。”

小鈴子點頭:“哦——。”

她年紀小,模樣又有點呆,善時對她沒有什麽防備心,笑著揪了下她的丫髻。但也打住了話頭,沒再接著說下去。

又一會後,裏間靜默無聲地用完了膳,侍女們進去收拾。

沂王起身去了西次間,這裏布置成書房模樣,他占據了書桌,因之前已小憩過,就讓長史將一些公文文書送進來,他獨自批閱,偶爾也叫進一兩個人來,在院中回話。

蘭宜重新得回了東次間,雖不用與沂王同室,隔著中間的堂屋難免聽見他那裏的動靜,行動也多少受限,幹坐實在無聊,挨到午後那陣最烈的陽光過去,就道:“我們到外麵走走吧。”

按照孟醫正的醫囑,現階段她應該適當地走動一下了,更有助於身體康複。

翠翠自己不敢出去,但跟著蘭宜就很樂意,馬上點頭,小鈴子更是巴不得這一聲,主仆三人意見一致,就預備出門。

見素隨侍在旁,沒有阻攔,低聲跟抱樸囑咐了兩句,然後跟了上來。

走出門後,蘭宜發現沂王兌現了一部分承諾,弗瑕院外的守衛已經撤走了,她們順利向更遠的天地走去。

雖然還在王府裏,但周身所處的景致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變化,翠翠開心起來,顧不上煩惱了,鈴子更是蹦蹦跳跳的。

見素作為引路人,提出建議:“夫人要去花園走一走嗎?那兒綠蔭多,涼快一些,花池裏蓮花剛開了,景致也好。”

聽上去不錯,不過蘭宜有自己的目的地:“我們先去府門口看一看吧,要是不累,回來再去花園。”

大門其實沒什麽好看的,她話裏藏了試探,見見素猶豫了一下才答應,便知道今天沒有過完,她還是不能出王府,沂王的話,一點折扣不會打。

蘭宜沒有多說什麽,領著人繼續逛起來。

王府建築堂皇闊大,乍一看數百間宮殿房屋,眼花繚亂,有如迷宮,實則都有一定規製,總的來說分為三路,弗瑕院在東北角上,在見素的指引下,沿青石板路過一道角門走到中路大道上,一直前行就可以了。

一路不知過了幾處殿堂,沿途碰見一些下人,見素擺一擺手,便無人近前打擾。

直到來到前殿,再往前走一段就是王府的朱紅正門時,蘭宜的袖子忽然被人拉扯了一下。

“奶奶,好像有人跟著我們。”鈴子仰起頭說道。

蘭宜一愣,立即回頭。

她不懷疑鈴子的話,這個小丫頭相貌一般,幹活一般,甚至有點笨手笨腳,但生了一對特別能管閑事的耳目,像是天生的包打聽。

她果然見到有個人往路邊的一棵梧桐後藏了藏,樹幹堪堪擋住他的身形,但腰間佩的劍鞘部分卻露了出來。

他自己大約也發現了,片刻後,慢騰騰地從樹後走了出來。

是個年輕男子,二十五六歲的年紀,相貌有一點英俊,也有一點輕浮,臉孔是陌生的,不過蘭宜有些眼熟他身上穿的衣裳——與孟三等王府護衛有相似之處,形製上更為光鮮顯耀。

蘭宜看了一眼見素,見素麵露警惕,表情緊繃:“站住!你是何人?膽敢驚擾夫人。”

年輕男子的姿態很鬆弛,麵上帶著笑,在見素的喝止下停了步,單膝點地,行禮道:“夫人不必懼怕,在下不是惡人,今日進府頒旨的欽差張太監是我叔叔,在下任職京衛,護送叔叔一道來的。”

見素擋在蘭宜跟前,麵上冷意不減,這時梧桐道的後方跑來一個小廝,喘著粗氣:“哎呦,張護衛,見、見素姐姐——”

見素冷臉問他:“半青,怎麽回事?”

小廝半青扶著膝蓋,不停地呼哧喘氣:“竇、竇爺爺叫我跟著張護衛,服侍好張護衛,誰知我倒杯茶的工夫,張護衛就不見了,我一路問人,好容易追了來。”

見素的臉色終於緩和了點。

至少這個張護衛的身份可以確定了,不是什麽闖進府來的外男,要是那樣,問題就大了。

張太監之侄、張懷嗬嗬笑道:“有勞你了,我這個人天生的坐不住,就愛到處逛逛,其實你不用管我,我知道分寸,不會亂走的,到飯點我自然就回去了。”

他確實不算亂走,這裏是前殿區域,有張太監這一層關係,他也算半個客人,若在小廝的陪同下,走一走很正常,偏偏他甩開了小廝。

碰巧遇見蘭宜以後,他不出聲,還尾隨蘭宜。

這樣的事不是見素可以當場處置的,她隻教訓了小廝一句:“竇公公交待的差事,你要好好做,不可再粗心大意。”

半青連忙答應,站到張懷身後,擺出一個寸步不離的樣子。

張懷半開玩笑半抱怨:“貼我這麽近幹嘛,我又不是賊。”

說是這麽說,他的眼睛卻一直試圖越過見素瞄向蘭宜。

蘭宜倒不怕他看,她還想看仔細一點張懷,在她印象裏,他後來封了伯。

前世她沒見過張懷,隻是聽說過,有個太監侄兒得了爵位,朝野頗有議論,楊文煦聚了幾個同好官員在家,商量怎樣降低這事的影響。

她記得楊文煦也不喜歡張懷得爵,言語裏顯出不耐,一副不得不為主分憂的無奈模樣。

同時她還記得,張懷這個爵位,是楊文煦私下向新帝建言敕封的。

這件事很秘密,楊文煦的同黨們都不知道,蘭宜出不去楊家,本來也不該知道楊文煦和天子在宮內的密談,但張太監來過一次楊家。

他那次來,正是為此感謝楊文煦。

“夫人,在下能起身了嗎?”

張懷帶笑的聲音響起來,蘭宜才注意到他還半跪著,她其實沒太意識到他跪的是她,因此也沒想叫他起來。

蘭宜道:“嗯。”

她說了一個字,張懷耳朵尖,反應也快,馬上站了起來。

見素輕聲請示:“夫人身子弱,不宜在外久留,我們回去吧。”

蘭宜知道是因撞見了張懷,沒叫她為難,點點頭,同意了。

見素目不斜視,也不搭理張懷,護持著蘭宜往回走。

張懷站在原地目送,半青催他:“張護衛,別看了,王爺要是知道了,可不大高興。”

張懷摸摸下巴:“好吧。”

對著小廝他沒多說什麽,回到客院,借口休息把下人們都攆出去,立即找到張太監:“叔叔,我見到沂王新納的那個夫人了。”

張太監臉色變了:“你瘋了?敢闖王府後宅?!”

張懷連忙道:“沒有——”

解釋了一通,見張太監神色變回來,才笑嘻嘻地道:“叔叔,不是你讓我打聽沂王和他新夫人之間的事嗎?我正好見到新夫人,是我運氣好才對。”

張太監斜了他一眼:“我叫你找下人打聽,沒讓你找到新夫人身上,你是外男,見都不該見,無意撞上也應該主動回避,你倒好,還偷看新夫人,沂王要是和你計較起來,我都護不住你。”

“沒那麽嚴重吧。”張懷不以為然,又挨近了張太監,“叔叔,新夫人生得病西施一樣,真讓人憐惜,我看迷住了沂王也很正常,偏偏叔叔你多心。”

張太監搖頭:“你不懂,沂王豈是輕易為女色迷惑之人。”

“叔叔,你也太看得起沂王了,他現在不就是個藩王嗎。”張懷撇嘴,“太子殿下也是的,要給沂王使絆子,使完了又害怕,疑神疑鬼的——”

“閉嘴!”張太監喝了一聲,“隔牆有耳的地方,你不知道閉好嘴,咱家教你那麽多,你全當耳旁風了!”

“叔叔,你別生氣,”張懷縮了縮腦袋,忙道,“我知道錯了,不說了。”

見張太監餘怒未消,又討好賠笑,接連喚道:“叔叔,我還有件事說給你。”

張太監以為他終於辦成了點事,便看向他。

張懷道:“叔叔,方才不隻我看新夫人,新夫人也看了我好幾眼呢,她的侍女想擋著,都沒擋得住。”

張太監聽他話音不對,而且一向知道這個侄兒的毛病,已覺不妙:“你胡扯什麽。”

張懷眼神飄忽,聲音很肯定:“真的,叔叔,你說,新夫人是不是看我英俊有為,對我有那麽點意思——嗷!”

張太監一巴掌轟在他腦門:“咱家用你,真是瞎了眼!爛泥糊不上牆的東西,你還有為,你跟沂王比,就是個屁!”

“嗷,疼,叔叔別打了,叔叔,您可是我親叔啊——!”

**

弗瑕院。

張太監訓侄的同時,府門前發生的事故也報到了沂王案前。

是竇太監親來報的:“——半青照老奴的吩咐,給了個空子,果然,張懷就不安分了,他午飯後還曾以好奇為名,向半青打聽王爺對待夫人怎麽樣。”

沂王微微冷笑了下。

“隻是,”竇太監想著又道,“沒想到會碰見夫人,半青說,張懷不知分寸,一直盯著夫人,他不得不出來,製止了張懷。張懷這個人,真是個紈絝,張友勝為了拉拔他也是費心了。”

“他紈絝才好,”沂王開口,“才適合辦出格的事。”

竇太監一怔恍悟:“王爺說的是,張友勝身為欽差,不便輕舉妄動,使喚年輕的侄兒出來,出了差錯,張友勝出麵替他求情就行了,王爺多少要給顏麵。”

要是亂來的是張太監自己,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張友勝果然與太子有勾結,”竇太監表情凝重了些,“他身負聖意,有話可以直接問王爺,偏要讓侄兒在私下打聽,他沒有這個需要也不該冒這樣的險,隻能是為了太子。”

府裏之前有過猜測,但猜測與證實,畢竟不一樣。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明確倒向了太子,這對沂王府絕不是個好消息。

沂王沉著臉,下令:“他想知道,那就讓他知道知道。你去,說本王的話,張懷冒犯夫人,打他十板子。”

這勢必讓張太監不快——

但正可彰顯王爺對夫人的重視,這是他們想傳達給張太監的,於張太監自己,也是個收獲。

竇太監明白過來,答應著去安排了。

張懷挨板子的事,蘭宜到擺晚膳的時分知道了。

因為竇太監遣了小內侍來報:“十板子打完了,竇爺爺請了範統領動的手,打得不輕不重,打完了,張懷認了錯,說再也不敢冒犯夫人了。”

這次回稟當了眾人的麵,裏外聽聞,不由都肅然了些。

蘭宜拿箸的手頓了頓。

她望向對麵坐著的沂王,不覺得她被看的兩眼值得十個板子,其中必定另有緣故。

這緣故當是循著沂王納她這條線下來的,沂王在強化對她的“看重”,也在深入對另一個問題的掩護。

廳堂內的宮燈已經點起,沂王側坐著,麵容在半明半晦之中,他先打發門外:“知道了,去吧。”

然後轉過頭來,整張臉被明亮宮燈照耀,線條於光線變化中一下清晰銳利了起來:“你看什麽?”

蘭宜移開目光:“沒什麽。”

問了也不會有答案,她低頭吃飯。

打就打了吧,楊文煦提拔過的人,她反正是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