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14.2(8)

出租車停在校門口,狄玥又回到熟悉的環境。

校友們懷抱著厚重的專業書籍,不斷湧入教學樓,身邊熙熙攘攘,邁下車時,她心裏卻驀地一空。

原來她不是朱麗葉,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英國小女孩,曆經種種奇幻與瘋狂,不過是夢。

還好,懷裏抱著那本書,書角硌在肋骨處,提醒她不至於是大夢一場空。

此後的兩天時間裏,說不上什麽原因,他們誰都沒再聯係對方。

反倒是那天下課後,狄玥發現有人叉腰堵在教室外等她,原來是繼母找了過來。

在人前當然要維持端莊和教養,繼母對她使眼色,示意她跟上,然後把她帶到車上,說教整整2個小時,錯過了午飯時間。

繼母走後,狄玥餓著肚子跟隨導師去實驗室。

有導師在,實驗室裏落針可聞,下午導師一走,氣氛頓時輕鬆下來,學弟學妹們偶爾也會聊聊天。

狄玥上一次進食,還是梁桉一親手做的湯麵和滑蛋蝦仁,他手藝居然不錯,做得東西暖胃又可口。

可美味歸美味,她現在空腹太久,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這一聲,恰巧有位學弟聽見了。

他還以為是身旁同學發出的腸鳴,熟稔地用胳膊肘撞了那姑娘一下,笑哈哈打趣說:“怎麽啦,中午吃那麽多,這才幾點,又餓了?”

被撞的學妹沒說話,狄玥瞥見她試圖不著聲色地向自己這邊遞了個眼神,示意著什麽。

學弟應該是看懂了,兩個人臉上掛起諱莫如深的表情,不再說話。

狄玥當做沒看見,垂頭繼續忙自己的事。

她已經習慣了,一直都是這樣的。

老師們的“特殊關照”讓她在集體裏顯得特別,同學們似乎默認她是老師放在他們中間的監控攝像頭。

其實他們不懂,她才是那個生活在監視之下的人。

那天從實驗室出來,狄玥買了個麵包,邊吃邊往圖書館去。她在書架之間找到那本之前隻看過一頁的詩集,重新再讀。

讀到最後一段,耳畔猛然回**起梁桉一湊近她耳邊的輕誦,她像是做了壞事被發現,在圖書館裏突然挺直腰背。

整本詩集讀完,很觸動,但也沒有再落淚過。

不知道是昨晚哭得太凶,把眼淚都給哭幹了;還是梁桉一那張便簽,像是定魂咒讓她安心。

總之她奇異地平靜下來,酒吧街也沒再去過,放學後按時回家繼續學習,表麵看起來,好像又變回了默默乖順了20來年的那部機器人,連繼母都沒發現任何端倪。

情緒穩定當然是好事,不過星期三那天晚上,跟著家裏人和杜卓航吃飯時,她還是被一句句吹噓和恭維攪得反胃,在父親和繼母犀利的目光中,執意起身,借口說要去洗手間。

祖父正說到興頭上,極其不滿地瞥她一眼:“快去快回。”

其實他們這些自詡為學術界泰鬥的人,用餐時間不會很久,又不像商人談判無酒不歡一準兒散場。

可那天晚上的時間,對狄玥來說格外難熬。

也許因為見過了梁桉一身上那種輕盈的氣質,像於崎嶇石階之間聽見鬆濤,也像喧囂馬路盡頭忽現花蹊。

她見過了一些美好的、輕鬆的生活,再看狄家這群人,打著學術的幌子,實則滿眼關係利益地拉攏勾結,實在不順眼。

用個粗俗的比喻,像踩了狗屎,讓人惡心。

他們是在一個大包廂裏用餐,窗外下了雨,空氣潮濕、微涼。

祖父隻是咳了一聲半聲,杜卓航馬上喚來了服務員,叫人家打開空調暖風,然後堆滿笑,說老人家千萬不要著涼,學術重要,可身體更重要,“您要長命百歲,才能更更造福我們這些後輩啊”。

他的漂亮馬屁拍完,繼母立刻看向狄玥,滿眼的“你看,卓航這麽懂照顧人有這麽明事理,你多好的福氣”。

狄玥裝看不見,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住沒吐槽出口。

如果梁桉一在,她一定會揪著他和他咬耳朵:她祖父那是咽炎,說話多了就咳嗽,和開不開空調根本就沒有什麽關係。

席間,這類阿諛的情結接二連三:

轉到杜卓航麵前的一道菜,是狄玥父親點的,有點過於辛辣重口了,杜卓航可能不適應,吃了一口,差點嗆死。

狄玥冷眼旁觀他把臉咳得通紅,肺子幾乎吐出來,眼鏡也滑落到鼻尖,一幅窩囊相。

可即便人都咳成這樣了,仍不忘記奉承。

麵對長輩們的關心,杜卓航扶起眼鏡,擺手說:“沒事兒沒事兒,這菜很好吃的,是我吃急了。伯父真的很會選菜,這一桌什麽口味都有,酸甜苦辣都是人生。”

父親欣慰點點頭,祖父則哈哈大笑。

老頭子意有所指:“卓航是個好年輕人,勤奮上進,又懂事又性格好,你如果是我家裏的孫輩該多好。”

這話說的,桌上其他人都很高興,狄家的親戚們有意無意地瞄著狄玥。

杜卓航一家三口滿麵紅光,嘴上說著“高攀”之類的字眼,眼裏卻閃著“目的達到”的喜悅。

實在不堪,令人不忍入目。

狄玥偏過頭,透過落雨的玻璃窗去看外麵的景色——

對麵商廈的樓體上亮著巨幅廣告,每隔幾十秒一換,換著換著,換到了一部新上映的電影。

這些無意義的場景,在她腦海中徘徊,漸漸形成了可行之計。

那些人興致勃勃地撮合她和杜卓航時,狄玥已經自動過濾掉了他們的聲音,琢磨著要不要約梁桉一出來。

那天梁桉一那樣耐心地照顧她,如果下次再見麵,她隻是拿了雨傘上門,會不會顯得她這個人太無趣了?

肉.體上已經很沒經驗了,真要發生點什麽,她都不見得能配合得好他,靈魂上還是稍微有趣點比較好吧?

狄玥隱約記得,在聊那座古老的時鍾時,她曾問過梁桉一,這鍾午夜12點響,會不會影響到他休息。

他當時說不會,因為他一般在那個時間,都還沒睡。

12點都不睡的話......

那麽,時間還早,才剛剛8點鍾。

狄玥又抬眼去看那塊廣告牌,心裏做了個決定:

她打算請梁桉一看電影。

如果他願意,當然也可以一起吃個夜宵。

又或者夜宵之後......

她心髒跳得厲害,心情激動,比之前隻身去梁桉一家,似乎更加難以平複。

對話框裏反複措辭良久,狄玥才把信息發出去,說自己在商場附近,問梁桉一有沒有興趣,去看一場新上映的電影。

信息發過,後麵的用餐時間也不再難熬,手機扣在腿上,她甚至用食指輕快地敲著手機背麵,把觥籌間那些虛與委蛇,當成猴戲來看。

幾分鍾後,狄玥收到梁桉一的回複。

手機震動時,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雀躍,隻是好景不長,梁桉一回複的內容相當冷淡:

【在下雨,不去了。】

狄玥蹙著眉望向窗外,確實是在下雨的,可又不是什麽狂風暴雨。她這個從未去電影院看過電影的人都知道,隻需要把車子停進地下停車場,坐直梯就能抵達電影院,一滴雨都不會沾到。

可能他還是,不想來吧。

狄玥心裏五味雜陳,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堵著氣回複人家,說她在相親。

那是2014年初,某軟件還沒有推出撤回功能,覆水難收。

發完,狄玥平靜下來,麵對對話框裏多此一舉的回複,顯得有些慌張,覺得自己簡直是丟臉到家,頓時如坐針氈。

又捱過20分鍾,飯局終於散場。

長輩們互相禮讓著優先出了門,杜卓航留下,走在後麵,慢慢踱步到狄玥身邊。

狄玥心裏還惦記著那條不合時宜的信息,心裏煩躁得要命,根本沒留意到,後麵隻剩下她和杜卓航兩個人。

下樓,穿過酒店大堂,行至大門口,有人喚她:“狄玥?”

狄玥聞聲,下意識回頭去看杜卓航,這才恍然發現家裏人的車子已經開走了。

令人心煩意亂的雨還在下著,杜卓航跟在她身旁,完全不在意之前添加好友她沒有通過的事,殷勤地說:“老師他們先回去了,車子不夠坐。我打了車,等會兒車來,我送你回家。”

最後一句,還莫名其妙用了英文來說,說完,他撐起一把藍色的傘,遮在他們頭頂。

那傘她熟,是校慶時藝術學院做的設計,理學院人手一把。

狄玥當然不需要他送,也不需要他的傘,但她剛準備說些什麽時,突然看見一抹很熟悉的身影——

雨幕中,梁桉一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夾克,手裏舉著黑色雨傘,另一隻手揣在褲子口袋裏,邁著一雙長腿,正向他們的方向過來。

他不是說下雨天不想出門的?

怎麽又出來了?

狄玥有些茫然,可梁桉一路過她和杜卓航麵前時,那個打招呼的點頭,動作輕微得像是狄玥的錯覺。

他隻是漠然地看了這邊一眼,不認識她似的,撐著傘,從他們麵前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