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6月7日, 高考如約到來。
這天悶悶的,沒有太陽,雲層壓得很低, 天氣預報說上午有小到中雨。
那時候還不興父母穿著一新地去考場外給考生加油打氣, 許歲檢查好考試用品和準考證, 自己出的門。
第一天的兩科還算順利,傍晚時,她走出考場,看見許康騎著自行車來接她。
郝婉青已經在家忙碌一下午,許歲推開門就聞到那股熟悉的花膠雞湯味兒。
她洗澡的功夫, 郝婉青炒好幾道小菜。
陳誌遠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進來的, 問陳準有沒有去過。
細問才知道, 臭小子離家出走了, 留張字條,說去外地散散心。
老陳六神無主,和誰去的, 去了哪裏, 要去多久, 他都不知道,實在是平時照看陳準太少, 找都不知去哪兒找。
這頓飯沒法再吃,許家夫妻交代許歲幾句, 匆忙出門了。
許歲看著門口,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她放下筷子, 麵對滿桌菜肴, 忽然沒了食欲。
許歲起身回房, 隨便找了本英語真題做, 半天才發現一個單詞都沒看進去。
耳邊盡是鍾表走過的嘀嗒聲,越聽越煩躁。
她看著窗外,良久,忽然想起什麽。於是她再也坐不住,去客廳抽屜裏翻出陳準家的備用鑰匙,換鞋出門。
陳準家沒有人,陳誌遠不知去哪裏找他了。
許歲用鑰匙開門,徑直走到陳準房間。
端午根本不懂發生了什麽,搖著尾巴屁顛屁顛跟在許歲後麵。
許歲開始四處亂翻,抽屜、書櫃、書包……,果然,她找到了曾鳴送的那張光碟,塑料封皮上寫著一串電話號碼。
最後許歲是在順城火車站找到陳準的。站前五四街的盡頭有家麵館,位置偏僻,沒有招牌,周圍環境髒亂,出入的人也雜七雜八。
天黑了,周圍光線暗,許歲沒來過這邊,踏了一腳的泥。
曾鳴最先看見她,起身迎上前:“呦,咱姐來得還挺快。”
許歲瞧都沒瞧他,目光徑直盯著坐在小馬紮上的人。除了他,旁邊還有兩男一女,都社會小青年的穿著打扮。
陳準筷子還沒放下,扭著頭,一臉詫異。許歲聯係曾鳴的事,曾鳴根本沒有提。
曾鳴拍了拍腦門:“瞧我這記性,忘說了,咱姐給我打的電話。”
陳準瞥瞥他,撂下筷子走到許歲麵前,“什麽事?”
許歲說:“你爸找你。”
“告訴他我過過就回去。”
許歲拽住陳準衣服:“你不許走。”
她現在就一個念頭,死也得留住他。一旦他和這群混混離開順城,也許陳準就不再是陳準了。
“鬆開。”她抓得緊,他竟一下沒掙脫。
曾鳴笑著摻和進來:“別別,有話咱坐下聊,生什麽氣啊。”
他不要臉地去抓許歲的手,看陳準:“早說讓你介紹介紹,我想跟咱姐好。”又看許歲:“要不這趟跟我玩玩去?”
“少他媽在這開玩笑。”陳準一把推開他。
“我認真的啊兄弟。”
“滾。”
許歲沒管其他人說什麽,隻一門心思拉著陳準離開,這會兒力氣出奇的大。
陳準邊罵人邊試圖擺脫許歲,兩人糾纏起來,腳底的泥踩出奇形怪狀的紋路。
不知是否有意,曾鳴再次上前勸阻,有一下沒一下搭許歲肩膀。
拉扯當中,許歲揮手。
曾鳴“嘶”的一聲,既而捂住左眼。
其實許歲並不是故意的,女孩兒的指甲尖而薄,混亂中也不知這下撓到誰。
這時一旁看熱鬧的幾人倏地起身,圍了過來。
曾鳴捂著眼:“操!”
同伴問:“有事嗎?出血沒?”
曾鳴沒答話,猛地回手,狠狠給了許歲一巴掌。他可記仇,不識好歹的女人有很多,當眾卷他麵子的還沒碰見過,加上今天這一下,給個巴掌算輕的。
他出其不意,原本道路就泥濘,許歲腳下打滑,身體向旁邊歪去,額頭撞到磚牆上,“咚”一聲悶響。
同伴習以為常,抱著手臂看熱鬧。
陳準愣兩秒,不知為何,一股怒氣直衝頭頂,他想都沒想,朝曾鳴一拳打過去。
曾鳴沒防備,栽倒在地。
“你瘋了,又他媽不是你親姐。”他捂住鼻子,有血順著指縫往外流。這女的自動送上門,調理她一下而已,他是真沒想到陳準會打他。
陳準不說話,陰沉著臉,彎腰去扶許歲,誰知曾鳴忽然間跳起來,隨之另兩個男同伴也一同衝向他。
陳準雖個子高,終究單薄了些,一對三肯定要吃虧。
他很快被他們圍堵住,拳腳相加。
許歲此刻還是發懵的狀態,額頭這一撞不亞於從天橋上摔下來那次。
她緩了幾秒才看見陳準被他們堵在牆角打。
許歲咬緊牙關起身,衝上前阻止。
這群混混揍人才不分男女,許歲隻感覺有人推搡她一把,她便被一同卷在那幾人腳下。
可下一秒,陳準翻身護住了她。
許歲蜷著身體,耳邊是陳準痛苦的悶哼聲。
她喊救命,可透過縫隙看出去,周圍沒有行人,麵攤老板也隻是在視野裏晃了一圈,轉身進去。
幾人持續一會兒才停手。
曾鳴氣喘籲籲:“為個女的,你丫竟然打老子,陳準你他媽不適合跟哥哥混,回去找這小娘們玩兒泥巴去吧。”
陳準翻過身,艱難地靠著牆壁,並不反駁。
旁邊人遞來紙巾,曾鳴擦了擦鼻子上粘的血,放掌心揉爛了,扔在陳準腳邊:“今天老子眼睛差點瞎了,鼻骨也快斷了,從你那兒拿的錢就一筆勾銷了。”他看看時間:“到點了,咱再會吧。”
說完,幾人罵罵咧咧轉身,影子逐漸消失在巷子中。
周圍忽然安靜下來,天色也應景般黑的透徹。
許歲探身過來摸他臉:“你怎麽樣?”
陳準歪頭躲開:“沒事。”
“用不用去醫院?”
“不用。”他問:“你呢?”
許歲其實很疼,隻是一時搞不清額頭更疼還是臉頰更疼。後來被陳準護在下麵,她別的地方沒有受傷。
許歲咬牙搖了搖頭,“我也沒事。”她靠坐在旁邊,實在忍不住嘲笑他:“被利用了吧,還屁顛屁顛跟人走呢。”
又有什麽關係呢,陳準不在乎。
許歲問:“你給了他多少錢?”
陳準搖頭。
她不追問了,說:“無論如何,別和他們瞎混就行。”
許歲生平第一次和這類人接觸,被打更是沒有過,她強撐至此,指尖還在發抖。
許歲不動聲色地交握住雙手,好一會兒,聽見陳準低聲:“你說得對,我差勁透了。”
許歲回憶起那日罵他的話,其實她很想告訴他,那些不作數的,在她心中,他一直是個好孩子。
可沒等她開口,陳準又道:“我爛透了,和他們一樣爛。”他聲音忽然發顫:“要不然我媽怎麽會離開我。”
許歲怔住,轉頭看他。
可眼前一晃,陳準五指捏住她頭頂,將她的臉扭回去。
許歲沒再堅持,因為就在剛剛那一瞬,她似乎看到他臉上那行亮晶晶的眼淚。
她知道此刻什麽樣的安慰都徒勞而無力,但這次她會默默陪著他,不再離開。
沒多久,旁邊傳來抽泣聲,低沉的,壓抑的。
他腦袋埋進雙膝間,含混不清地叫了聲“媽媽”。
許歲心被狠狠刺痛,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死亡對他而言是永遠失去,他叫“媽媽”,無人再回答。
換作是她,失去母親或父親,都難以承受,光想想已經痛到無法呼吸。
而那麽多個日夜,陳準自己硬熬過來,生離死別對一個少年來說,是件多麽殘忍的事。
許歲抬頭看著天空,良久,心中有了決定。
她站起來,彎腰去握他的手:“走啊。”
陳準別開頭,在胳膊上蹭了把眼睛:“去哪兒?”
“你不是想散心嗎,我陪你去。”
陳準被她使勁拉了起來,一動才發現渾身散架似的,沒一處不疼。
這種疼痛感甚至讓他覺得很舒服,疼死掉勝過破罐子破摔。
以往他沒做過一件令母親驕傲的事,所以她才會走的毫無留戀,多少次回憶那個清晨,母親被撞的血肉模糊,他怎樣懇求呼喚,都不能挽留她。母親沒說一句話就永遠閉上雙眼。
胡思亂想之際,許歲攥了攥他手指:“快點兒。”
他被迫往前提了一步,然後跟著她,踉蹌著走向巷子出口。
陳準望著許歲背影,她馬尾快要散掉,發絲在肩膀一**一**。
她的背很直,奇妙地給他帶來依賴感和安全感,她瘦小的身體這一刻仿佛能夠承載他所有無助、沮喪和悲傷。
迎麵的風溫吞潮濕,像密不透風的塑料袋將人包裹住。
陳準回握住許歲的手。
她的手特別小,卻格外有力,就這樣抓著他,一路奔向光明。
兩個人花光兜裏所有錢,最近的車次,能買到哪兒算哪兒。
檢票入閘,周圍人投來異樣眼光。他們滿身髒汙,手臂臉頰有傷,這番形象實在引人注目。
買的是硬座,這趟車上人不多,過道另一側有人躺在椅子上睡覺。
火車慢慢駛離站台,車窗外星點燈光逐漸被黑暗所取代。
兩人相對而坐,撐著小桌板看外麵。
這可能是許歲這輩子做過最瘋狂的事,也許陳誌遠正在趕來的路上,也許父親母親知道會暴跳如雷。缺席明天的考試,她一整年的努力將付諸東流,可暗巷中那一刻,她就是衝動且堅定地做了選擇。
許歲指著遠處山巒的輪廓:“這山是瑤山吧,我們去年爬過。”
陳準整個人都平靜下來,淡淡道:“肯定不是,這麽遠都能看到,一定比瑤山高得多。”
許歲點點頭:“也是。”她說:“小時候我很害怕晚上坐火車,外麵太黑了,總感覺會忽然蹦出一個鬼。”
“現在呢?”
“不想就還行。”
陳準後腦勺倚著靠背,垂眼瞧外麵:“看鬼片可沒見你怕過。”
“怎麽一樣,鬼片是假的。”
陳準沒說話,隻扯動唇角笑了笑。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途徑都是十幾分鍾的小站,竟也不知不覺停靠啟動了三四次。
車廂裏安靜得很,列車員不時過來清掃垃圾收餐盤,有人泡了方便麵,整個車廂都充斥著濃濃的湯料味兒。
許歲小聲:“紅燒排骨的。”
“嗯。”
“火車上的泡麵總比家裏香。”
陳準說:“還有圖書館裏。”
許歲說:“最好再加一根澱粉腸。”
“還有辣條。”
許歲吞了吞口水,笑著點頭。
火車再次減速,即將到達下一站。
陳準望著車窗,望著望著,視線轉移到玻璃映照的那道影子上。
“你……”
“什麽?”許歲轉頭。
“你的臉還腫著。”
許歲碰了碰,疼得倒吸口涼氣,她在心中詛咒那個混混,從小到大,郝婉青都沒打過她的臉。
她又摸摸額頭,那裏已經腫起一個包。
她指著那個包,沒好氣地瞪陳準:“加上天橋那次,一共兩次,你欠我的。”
他欠她的,又何止這些。
火車慢慢在站台停靠,有人上車,有人背著行囊下車。
站台上一片昏黃的光,路人行色匆匆。
陳準問:“你高考怎麽辦?”
“不考了。”
陳準一滯:“不讀大學了?”
“怎麽可能。”許歲撐著下巴,語速很慢,又那麽理所當然:“明年和你一起唄。”
他屏了一下呼吸,抬頭看著她,心底翻湧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也就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對許歲的感情不再單純。
他別開視線:“不值吧。”
許歲撇嘴輕哼一聲:“我也覺得。”
陳準沒吭聲。
“算了。”許歲很大度地聳聳肩:“誰叫我們爸爸是好朋友呢。”
火車停靠了有一陣兒,站台已經空無一人。列車員吹響哨子,提醒旅客即將關門。
就在許歲打算靠著眯一會兒的時候,陳準忽然起身,一把抓起她:“走。”
許歲差點被他拉個趔趄:“去哪兒啊?”
“別等明年了,今年我們也一起。”
許歲:“你不想散心嗎?”
陳準回頭,朝她挑了挑眉:“這不就散完了。”
他尾音上揚,臉上是那種欠揍又賤兮兮的表情。
這樣的陳準,久違了。
許歲微揚著頭看他,忽地笑了。
陳準無法形容這個笑燦爛到什麽程度,像一朵花,驀然在他心底綻放。
他拉緊了她,在車門關閉的前一秒衝下去。
溫熱的風將兩人包圍,他們用力奔跑。
像一場逃亡,目的地卻是歸屬。
許歲大聲:“我們回家嗎?”
陳準說:“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