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下了山, 楊平西開車,載著袁雙就往南山寨方向去。一路上,他將車開得慢之又慢,袁雙的目光就來來回回地在馬路兩旁搜尋, 嘴上一直喊著“寶貝”的名字, 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到了南山寨, 正好碰上寨子的集日, 蘆笙場及主道兩側都是擺著攤子來做生意的人,賣水果蔬菜的、賣自製香料的、賣手工製品的, 還有賣活牲的, 種類奇多不一而足。

楊平西的朋友說“寶貝”往南山寨來, 袁雙想,它總歸不會是趕集來的。

南山寨比黎山寨大,住的人也多, 袁雙和楊平西在寨子裏找了一圈,問了好些人, 都說沒看到一隻剃了毛的狗。

袁雙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寶貝”如果隻是貪玩,這倒也就罷了, 就怕是遇到了什麽意外。

楊平西的一些朋友看到他的朋友圈, 給他發了消息,都說是有在路上看到一隻剃毛狗, 但是不確定是不是“寶貝”。一朋友發了張抓拍的照片過來,照片很模糊, 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就是“寶貝”, 它尾巴上毛的形狀還是他親手修的, 再熟悉不過了。

拍照片的朋友說,看到這隻狗覺得眼熟,正要追上去看看,狗很警覺地跑了,再之後就沒影兒了。

“寶貝”之前跑過好幾回了,回回都被楊平西的各路好友給逮了回來,有了之前的經驗,它現在已經學聰明了,還懂得了反偵察。

楊平西將幾個朋友提供的信息結合起來,在腦子裏畫出了一條路線,他從這條路線上推測“寶貝”可能會去的地方,倏地一個念頭閃過,他心裏就有譜了。

“走吧。”楊平西拉住袁雙的手說。

袁雙皺著眉,問:“不再找一遍嗎?”

“‘寶貝’不在南山寨。”

袁雙一聽,立刻抬頭看向楊平西,急切地問:“你知道‘寶貝’去哪兒了?”

楊平西沉吟片刻,回道:“去石岩上寨看看。”

袁雙不知道石岩上寨在什麽地方,隻知道坐在車上,外邊的山越來越高,山路越來越險峻,往窗外稍微一探看,就能看到萬丈深淵。

楊平西把車開得很謹慎,就這麽在山路上彎彎繞繞了半個多小時,袁雙的視野裏才出現了吊腳樓。

楊平西把車停在路邊的小廣場上,袁雙看著山腳下的小寨子,問:“到了?”

“這是石岩下寨。”

袁雙隨著楊平西下了車,關上車門看向他,“那上寨在哪兒?”

楊平西抬起頭,往河對岸示意了眼。

袁雙回頭,目光越過河水,望向對麵的幾座高山。她的視線從山腳慢慢往上,隱隱約約地在一座山的山頂上看到了吊腳樓。

楊平西說:“上寨沒修公路,隻能爬上去。”

袁雙隻看一眼,不用算都能知道石岩上寨的位置比黎山寨還高上不少。

楊平西走到袁雙身邊,低頭說:“山路不好走,你在下寨等著,我爬上去看看‘寶貝’在不在。”

“我人都來了,你覺得我在底下等得住嗎?”袁雙瞥向楊平西。

楊平西一笑,牽過她的手,“走吧。”

袁雙跟著楊平西走過了風雨橋,又踩著田塍穿過了一片農田,這才到了對岸的山腳下。進了山後,他們爬了一小段路,碰到一條小溪,溪水上方架著一座木橋,在風雨的侵蝕下,橋上的木頭肉眼可見的不結實,橋中段還有幾塊木板已經塌陷下去了。

楊平西走上橋踩了踩,確定橋上還能走人,這才向袁雙伸出手。袁雙抓著他的手,小心翼翼地上了橋,一步一步踩得極輕,生怕步子踩重了,人就掉下去了。

好不容易走到橋對麵,袁雙鬆了口氣,拉著楊平西的手都沁出了一層細汗。她心存疑慮地問:“‘寶貝’真的會跑到這個地方來嗎?”

“有可能。”楊平西拉著袁雙接著往山上走,一邊解釋說:“之前它就跟著寨子裏的人去過上寨。”

袁雙頷首,“那我們趕緊上去看看。”

黎山寨的路都是石子石板鋪就好的,並不難走,但去石岩上寨的路卻是名副其實的山路,是被當地人劈出來的一條小道,道上兩側都是樹木雜草,兩人並行都不能夠,隻能一前一後地走。

楊平西打前,把路踩實了,袁雙循著他的腳步走,爬到後麵,她沒了力氣,還是楊平西拉著她到了山上。

山路盡頭的路就寬闊了許多,還鋪上了水泥,再往上就是寨子。袁雙喘了口氣,調整了下呼吸,這才跟著楊平西往寨子裏走。

石岩上寨的蘆笙場就在寨子口,袁雙一進去就看到了在場上撒歡似的狂奔的“寶貝”,和它一起奔跑的還有一隻大黃狗,它們好像是在玩鬧。

袁雙驚喜道:“‘寶貝’!”

“寶貝”一個猛回頭,看到袁雙和楊平西,搖著尾巴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那隻大黃狗就跟在它後頭,一起過來了。

看到“寶貝”沒事,袁雙吊了一路的心才算落了地。

楊平西蹲下身,檢查了下“寶貝”,和袁雙說:“沒受傷。”

袁雙鬆口氣,正想開口訓下“寶貝”,又見它渾身髒兮兮的,也不知道自己長途跋涉了多久才跑到上寨來的,一時又是氣又是心疼,也不忍心罵它。

“怎麽離家出走了?”袁雙蹲下,捧著“寶貝”的腦袋揉了揉,看到它邊上的大黃狗,她大概猜到了原因,便又說:“你出來找朋友玩,不修書一封,也得叫兩聲告訴我啊。”

“寶貝”叫了一聲,腦袋蹭了下袁雙的手,像在道歉。

袁雙立刻就心軟了,“好了,這次也怪我,店裏的人太多了,沒抽出時間陪你玩……下次你可不能再自己跑出來了。”

狗找到了,袁雙放了心,扭頭看向楊平西,問:“我們現在回去?”

楊平西正要回答,就聽有人喊他:“老楊。”

聲音脆生生的,袁雙循聲看過去,就見蘆笙場邊上有一棟吊腳樓,此時一群大的小的孩子正趴在二樓大廳的欄杆上,衝著楊平西招手。喊楊平西的是個兒最高的一個男孩,看上去也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喊起人來卻老成的很。

不一會兒,那群孩子後麵出現了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她戴著眼鏡,一副知識青年的模樣,很是儒雅。

“楊老板來了啊。”那女人打招呼。

楊平西頷首致意。

袁雙鬆手讓“寶貝”去和大黃狗玩,起身問道:“朋友?”

“劉姐是來藜東南支教的老師。”楊平西說:“來了有十年了。”

袁雙稍稍訝異。

楊平西拉上袁雙往劉姐的吊腳樓走,進了樓,袁雙看到大廳裏擺著一張張小書桌,書桌上還放著一本本書,就知道他們剛才是在這兒上課。

楊平西才進樓裏,一群小孩就圍了上來,高個兒的那個男孩自來熟地抬高手搭著他的肩膀,說:“老楊,你好久沒來了,打一場啊,這次我肯定贏你。”

男孩說的是打球,楊平西挑了下眉,噙著笑說:“你個兒沒長多少,口氣倒是不小。”

男孩不服,哼一聲說:“我現在投籃可準了,不信你和我比比。”

除了高個男孩,還有幾個小孩也纏著楊平西打球,連女娃娃都附和著起哄,看樣子他的小孩緣不錯。

袁雙抬眼,見楊平西看過來,知道他是詢問自己的意見,便笑道:“你就陪他們玩玩,我在這兒陪劉姐說說話。”

楊平西不擔心袁雙怯生,劉姐也是很好相處的人,他捱不住這些小兔崽子的糾纏,就頭一點,跟著他們去了蘆笙場。

蘆笙場上擺了個木質的籃球架,看著就是手工製作的,雖然簡易,但結實。此時楊平西就在場上陪幾個男孩打球,女娃娃在邊上歡呼,“寶貝”和它的朋友大黃狗就繞在外圍追趕打鬧。

劉姐示意袁雙在“美人靠”上坐下,她倒了杯水遞過去,說:“楊老板隔段時間就會來上寨一趟,寨子裏的孩子都喜歡他,尤其是男孩,總愛纏著他一起打球。”

袁雙知道楊平西會固定去幾個地方送酒,但石岩上寨的位置這麽偏僻,不像是景點,送酒到這兒來應該也賣不出去,便問了句:“他來這兒是……”

劉姐在袁雙邊上坐下,解釋道:“他資助了幾個孩子上學,所以會經常來看看。”

袁雙微感驚訝,很快又覺合情合理。

剛認識楊平西那會兒,她總覺得他做生意像在做慈善,現在一看,他還真是做慈善的。

袁雙從高處往低處看,目光落到正在運球的楊平西身上,抿唇笑了下說:“的確是他會幹的事。”

劉姐淡笑著接道:“楊老板是個有善心的人。”

“劉姐你也是啊。”袁雙回過頭,看著劉姐說:“楊平西說你來藜東南支教有十年了。”

“差不多。”劉姐說:“27歲的時候來的,現在都要38了。”

“剛來上寨的時候,這裏基本是與世隔絕的,別說是進城,就是去大寨子也不方便。”

“這裏的孩子讀書難,以前隻有鎮上有學校,他們要上學,就隻能背著背簍起早貪黑地走去鎮上的學校,有些人家窮,幹脆就不讓小孩讀書。”

袁雙說:“所以你來了。”

劉姐點了下頭,娓娓說道:“一開始是以前在城裏任教的學校安排的暑期支教活動,我被安排到了藜東南,兩個月的活動結束,我卻舍不得走了。”

“山裏的孩子很渴望認識外麵的世界,大山把人困住了,讀書能讓人走出去。”劉姐微微一笑說:“所以我辭了以前的工作,留在了藜東南,想用自己的力量,讓更多孩子從大山裏走出去。”

十年的光陰在劉姐嘴裏一揭而過,她輕笑著問袁雙:“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天真了?”

“怎麽會?”袁雙動容,“我很佩服你。”

劉姐莞爾,“我當初決定要留在藜東南時,幾乎遭到了身邊所有人的反對,我的父母、同事,當時的愛人都不理解我,他們覺得我是一時腦熱,以後一定會後悔的。”

袁雙無意識地轉了下手中的杯子,輕聲詢問道:“那你現在……後悔嗎?”

劉姐緩緩搖了搖頭,說:“有過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但是讓我再選一回,我還是會留下來。”

“我在藜東南呆了十年了,教過很多孩子,對他們來說,我是看往外麵世界的一隻眼睛,這對我來說很有意義。”

“當年有同事勸我,說我想支教,可以等退休後,有時間有金錢了再去,何必浪費大好青春。我告訴他,我等得了,這裏的孩子等不了,而且……”劉姐頓了下,從容又堅定地開口說道:“年輕時候想做的事,我為什麽要等老了以後再去做?”

劉姐的話就如鍾磬聲一般,沉穩而有力量,敲在袁雙耳畔,振聾發聵,讓她不由微微失神。

太陽西斜,熾熱的光芒有所收斂。楊平西怕再晚些,下山會不方便,就和幾個打球的男孩約好了下次再打。他去洗了把臉,回到劉姐那兒,和她打了聲招呼,把袁雙領走了。

回去路上,“寶貝”在最前頭帶路,袁雙走在中間,楊平西殿後。

下山比上山省力些,楊平西見袁雙始終低著頭,一聲不發,比來時還沉默,忖了下問:“下午和劉姐聊了什麽?”

“啊?”袁雙回神,抬了下腦袋說:“沒什麽,就是聊了些她支教的經曆……劉姐很厲害。”

“嗯。”楊平西說:“她以前經常去各個寨子裏,勸那些輟學的孩子去上學,還教出過很多個大學生,在藜東南很受尊敬。”

“真佩服她的勇氣。”袁雙由衷地讚歎了句。

楊平西抬眼注視著前方的身影,片刻後應了聲:“嗯。”

袁雙心裏頭掛著事,談興就低,她耷拉下腦袋看著路,腦子裏一直在回想劉姐下午說的話。

之前她和楊平西定了三個月之約,現在已經過了一半還多了,按照約定,留給她做決定的時間不多了。她之前一直篤定自己三個月之後就會對藜東南、對“耕雲”失去新鮮感,但目前來看,情況正好相反,且加上她和楊平西現在的關係,她的天平重新有了傾斜。

但這畢竟不是小事,是關乎人生重大方向的抉擇,袁雙覺得自己沒辦法輕易下決心。

正出神著,前邊的“寶貝”突然叫了一聲,袁雙被嚇了一跳,垂眼一看,就看到草叢一動,似乎有什麽東西溜了過去。

袁雙頓住腳,僵著身體問:“不會是……”

“蛇。”楊平西接得很從容。

那個字一出來,袁雙就起了雞皮疙瘩,她往後退到楊平西身邊,不敢再往下走。

楊平西低笑,說:“就是一條小土蛇,沒有毒,不用怕。”

袁雙從小膽子大,不怕蟑螂不怕老鼠,但蛇這種日常少見的生物,她還是怵得慌的,尤其是一想到它剛才就從自己腳邊溜過去,她就控製不住地頭皮發麻。

楊平西見袁雙著實害怕,也沒逼著她往下走,他往前一步,繞到她身前,蹲下身示意道:“上來。”

袁雙看著他寬闊的後背,也不矯情忸怩,直接就趴了上去。

楊平西輕鬆把人一背,喊了還在扒拉草叢的“寶貝”一聲,繼續往山下走。

有人工轎夫背著,袁雙樂得自在,她摟著楊平西,腦袋擱在他肩上,定定地看著他的側臉,腦子裏又開始想事情。

在一起後,楊平西從來沒問過她,到底要不要留在“耕雲”,他似乎恪守著三個月之約,隻待她自己做決定。

袁雙是了解他的,他不受拘束,也從不強求別人,就如當初,她第一回 萌生要走的念頭時,他就說過好聚好散。她想,可能三個月之期到了,她說要回北京,他也不會多做挽留。

他給予她足夠的尊重、自由,但袁雙心裏卻並不因此感到快活。

“我有這麽好看?”楊平西忽然側過頭,謔笑著問。

袁雙對上楊平西的視線,這才回過神來,抬手輕輕推了下他的臉,“少自戀了。”

“不好看你這麽盯著我?”

袁雙不想**心思,便別開臉說:“誰盯著你了,我明明是在看風景。”

說著她稍稍直起身,真就放眼去看風景。

他們走在山間小道上,往山外看去,是一大片的梯田,這時節稻子結了穗開始變黃,在夕陽的餘暉下呈現出一種黃綠的漸變色,一陣風吹過,還能聞到絲絲的稻香味。

袁雙深吸了一口氣,笑著問楊平西:“逍遙詩人,這麽漂亮的景色,有沒有激發起你作詩的靈感啊?”

楊平西聽出了袁雙話裏的揶揄,挑了下眉,煞有介事地點了頭,說:“還真有。”

“哦?”袁雙稀奇,“作一首來聽聽。”

楊平西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開口先讀了個詩歌名:“山間小道。”

“走在山間的小道上。”

“前邊是條狗。”

“背上是個姑娘。”

“狗的名字叫‘寶貝’。”

“姑娘的名字叫‘寶貝兒’。”

這首詩已經是楊平西超常發揮的水平了,還會用雙關。袁雙繃著笑,問:“怎麽有兩個‘寶貝’呢?”

“收留了兩個,一個南方的,一個北方的。”

袁雙埋頭在他頸側悶笑,故意問:“那是哪個‘寶貝’好?”

“各有好處。”楊平西挑唇一笑,說:“‘寶貝’能看家,‘寶貝兒’……能成家。”

袁雙的心裏忽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動,忍不住摟緊了楊平西,在他耳邊輕聲說:“聽起來還不錯。”

楊平西側過頭,挾著笑應道:“嗯。”

漫天夕陽灑落,清風拂過樹梢,稻田翻起波浪,世間最美好的時刻似乎就是現在。

袁雙看著楊平西透著淡淡笑意的眼睛,心口微微灼熱。

她想,不管以後如何,至少此時此刻他們心意相通,便也足夠。

作者有話說:

抱歉,遲了,寫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