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你聽見琴聲了嗎

從盛世娛樂離職後,商初時本應該在池霆的安排下前往其他公司就職,但他婉拒了池霆的好意。

即便再不想承認,商初時也明白,他現在之所以能緩一口氣,到處投簡曆找工作,是因為有池霆在。

池霆暫時給他解決了住房問題,也不會讓兩個孩子餓死或者流落街頭,這是商初時沒有焦慮到崩潰的底氣。

他一個人撫養兩個孩子長達四年,這期間沒有住房,沒有耐以生存的錢,還時不時提心吊膽,擔心會被商家或者以前的仇人找茬,一直以來活得並不輕鬆。

而池霆出現後,好像絕大部分窘境都被輕鬆趕走。

兩人之間在所有方麵的差距,體現得淋漓盡致。

正午,商初時從娛樂公司出來,於豔陽中疲憊地坐在花壇邊。

商賢說了,希望他能遠離商家的企業,也不要出現在任何司曼華可能接觸到的圈子。

就像過往四年那樣,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當烏龜縮起來,別出現在商家任何人麵前。

所以,他能選擇的公司範圍不多,既不能是容易跟商哲奚有牽連的大型娛樂公司,也不能是隨時要倒閉,連工資都發不出來的小地方。

上午的應聘並不能叫他滿意,工資極低工作內容極多,還要求經常自費出差,一個月工資可能不夠出差費。

到頭來他和招聘方相互挑剔,誰也看不上誰。

“混社會真難。”被社會狠狠摔打過的商初時小聲吐槽。

一整天的時間很快過去,晚上,商初時回到池霆家,由保姆告知,池霆在書房裏。

他坐在門口換鞋,一邊跟甄樂天打電話。

“就是說,房東一聽到我帶了倆小孩,說什麽都不同意我們入住,說小孩愛瘋跑瘋叫,影響其他住戶,而且容易弄壞牆麵和地板。”

商初時為此無比頭疼,又說,“我打算再找找看,等找到了再聯係你。”

甄樂天對住所沒要求,讓商初時自己拿主意。

商初時回家較晚,蘿卜都已經回家了,正在琴房裏玩鋼琴。

普通小孩正是貪玩的年紀,最怕練琴做作業,蘿卜卻對鋼琴非常感興趣,認真做完夏令營布置的功課後,立馬來玩鋼琴。

琴房裏,看到商初時回家,蘿卜開心地朝他招手。

“爸爸,池叔叔說要教蘿卜彈鋼琴,蘿卜很快就可以彈琴給爸爸聽了。”

商初時走到兒子身邊坐下,懷念地摸摸鋼琴,又問,“池叔叔那個混蛋教你什麽了?”

“他帶蘿卜彈了一支曲子,還說蘿卜感興趣的話,可以給蘿卜請家教。”

蘿卜起先不懂什麽是家教,問過以後才懂。

商初時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無法給予蘿卜的,池霆卻輕而易舉,無論什麽都能辦到。

可池霆為蘿卜所做的一切,都是身為一個父親該做的,他再嫉妒也無濟於事,也不可能為了自己那點無謂的自尊心跟池霆慪氣,耽誤蘿卜和胖丁的一生。

他造成的錯誤該由他自己買單,沒道理牽連孩子們。

商初時吸了口氣,雙手放在鋼琴上,左手的扭曲腫大跟漂亮的琴鍵很不協調。

“來,爸爸給你露一手。”

*

那是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收到短信後,他急匆匆地從外麵趕來,站在高樓大廈前,因長時間急速奔跑而喘不過氣來。

他重重地喘息,汗水從額角下滑,落入嘴角,滾入衣領,校服被完全汗濕,黏糊糊地貼在背上。

顧不上擦汗,他急切並絕望地朝高樓上張望,終於在高高的天台邊緣看到一抹微小的人影。

還不等他做點什麽,下一秒,那道人影在血紅的殘陽裏往下墜來,如同翩翩起舞的玉色蝴蝶,折射在身後大廈的玻璃上,染上一世的悲影。

身體比大腦更先產生行動,他瘋狂朝前麵撲去,想接住那道身影。

可惜,他隻勉強勾住幾縷飄揚的長發,隨後,隨一聲震動靈魂的巨響,美麗的女人化成悲慘的血肉,血水飛濺滿地。

他呆呆地跪在一灘爛肉前,一直到血陽隱匿,淒月升起,連臉上的腦髓都沒能拭去。

然後,那些人才匆匆忙忙地趕來,周圍響起救護車和警車的聲音,有人粗暴地將屍體收拾起來,抬到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去。

他被池家的人拽著往警戒線外走,聞訊趕來的媒體瘋狂拍照,閃光燈在黑夜裏閃爍不斷,無數人將話筒塞到他嘴邊,逼問昔日大明星是否因婚變抑鬱,死前有沒有留下任何訊息。

每一個問題都是在往他心上插刀,可人人隻想追趕頭條,沒人在乎他的感受。

人群中,有池家人露出輕蔑嘲諷的表情,有媒體瘋狂地往最前麵擠,想要衝破警戒線拍到現場的爆炸性畫麵,連母親生前的大明星“好友”們都由衷地鬆了一口氣,再在媒體麵前假惺惺地哭泣。

沒一個人是真的難過,真的傷心。

此後數年間,他時時因這一幕而做噩夢,即便是成年後,或許會因為午後小憩,或者在車上假寐時,眼前陡然閃過那血腥的一幕,而後冷汗淋漓地醒來。

唯獨在商家的那幾年,在《夜安曲》的安撫下,能難得地好眠。

可惜離開商家後,再也沒能聽到過那麽澄澈的樂音。

池霆離開書房,正想往樓下去,卻突然聽到,從某個方位,傳來昔日所聽《夜安曲》的輕柔旋律。

優美溫柔的樂音跟那時一樣空靈澄澈,沒有一絲絲的悲哀或怨恨,就像沾滿雨珠的玻璃窗,透過這麵窗,殘忍的世界變得恬靜而溫暖。

池霆腳步一頓,倏地抬頭,望向鋼琴房。

跳動的音符從醜陋的指間溢出,卻柔美明媚得不可思議,如同片片紛飛的柳絮或楊花,微風拂過,滿城揚起純粹動人的聖歌。

商初時心無雜念,安靜地循著記憶彈奏熟悉的《夜安曲》,左手不大能勝任“繁重”的工作,越來越疼,卻要在蘿卜崇拜的目光中,堅持著彈完。

空靈的旋律如同往空曠田野流淌而去的銀色月光,漸漸消失在視野的盡頭,一曲迎來終結。

手指從琴鍵上抽離,商初時不自在地捏捏左手無名指,隱痛慢慢散去。

蘿卜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跳下凳子連聲歡呼大笑,“爸爸好厲害,彈得比池叔叔還好聽!”

“別瞎說,人家接受的是精英教育,你爸爸我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富……草包,比不上。”

話是這麽說,能從蘿卜爹口中聽到這麽高的讚譽,商初時其實樂得可以,臉都要笑歪了。

蘿卜也激動得不行,纏著商初時非要他再彈其他曲子,把商初時弄得下不來台。

蒼天,他鋼琴是偷偷自學的,除了一些簡單的曲譜,就屬《夜安曲》彈得最熟練,其他的根本行不通,忽悠不到他蘿卜爹。

正當他束手無策之際,池霆上前,將蘿卜抱起。

“很晚了,快去睡覺。”

蘿卜不開心地噘著嘴,那神態跟胖丁如出一轍。

“可是蘿卜還想聽爸爸彈鋼琴。”

池霆無視商初時,抱著蘿卜往外走,“你爸爸很累了,明天吧。”

蘿卜抿著嘴,回頭看了商初時一眼,隻好揮揮手,“爸爸,明天也要彈琴給蘿卜聽。”

商初時笑著點點頭。

等那父子倆走了,商初時才回頭,慢慢撫摸漂亮的琴鍵。

身後,傳來池霆的聲音,“什麽時候學會彈琴的?”

商初時嚇了一跳,“我去,你不是帶蘿卜睡覺去了嗎?”

“有保姆在。”池霆拉過凳子坐下,再度問,“我怎麽不知道,你會彈鋼琴?”

商初時嘚瑟地說,“你不知道的還多了,我隻是沒在人前展示過而已。”

開了個玩笑,商初時又將視線落到鋼琴上,懷念地說,“我小時候雖然貪玩,不過是真的喜歡鋼琴,可是姑姑說,我彈鋼琴的樣子有點搞笑。”

池霆對商秀妍的話並不意外,“她又是怎麽說的?”

“說我坐在鋼琴前彈琴,像是癲癇發作,手舞足蹈的,特別搞笑。”商初時還記得清楚,笑著說,“她還說,男孩子彈鋼琴會很娘,爺爺和爸爸不喜歡很娘的男孩,讓我最好別學,會惹爺爺和爸爸生氣。”

不過,他是真的喜歡鋼琴,背地裏會偷偷去彈。

那會商家無人的老宅裏,某間空房裏有鋼琴,據說還是老古董,平時放置在那,沒人使用。

他趁沒人的時候,帶著曲譜和教學視頻偷偷去學,一開始隻知道瞎按琴鍵,後來總算有了點功底,雖然音色有偏差,但好歹能聽出一丁點旋律。

“我本來是想練幾支曲子,至少偷偷彈給媽媽聽,不過彈得不好,一直沒好意思拿出手。”

商初時突然看了池霆一眼,想起了一些事,笑著搖搖頭。

他還記得,池霆剛來他家的時候,經常躲在花園或者樓道口,或沉默地抱頭縮著,或歇斯底裏地咬牙撞牆,不讓哭聲泄露,脆弱得讓人心疼。

他一直偷偷地看著,卻不敢上前安慰,因為池霆對他的厭惡是顯而易見的。

直到在琴譜上看到《夜安曲》,他才想到能為池霆做點什麽。

鋼琴房離池霆躲藏的地方很遠,他不知道池霆能不能聽到琴聲,但還是笨拙地彈奏,期望哪怕能讓池霆得到一丁點安慰。

每當池霆情緒失控,被巨大的悲傷和憤怒淹沒,他都會擔憂地彈奏起《夜安曲》,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不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