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2更,

振河道人年輕時, 是幹清門最有資質的少年天才,年少成名, 後被選為幹清門的下一任掌門。

他對自己的天賦、門派都充滿了自豪。

玄門第一正統的嫡係弟子, 更是‘天’級術士的親傳弟子,何其風光,意氣風發, 簡直是傳說中的世界主角。

然而當他的師父將他帶入這扇門、進入這個陣法後, 振河道人所有的驕傲、對門派的自豪,都被狠狠擊碎。

他的師父,當年也被譽為‘玄學界第一人’。

是玄學界最後一位‘天’級術士,無限接近天道,活了五百多年,從玄門祖師爺鈞鴻道人開山建業、整頓天下術士的那個年代便存在, 一直到五百多年後的今天;

其道行登頂, 隨時都有像鈞鴻祖師爺那樣飛升的可能,隻差最後一步。

就是這樣一位德高望重、在振河道人眼裏幾近是‘神仙’的師父, 在這方寸的禁地中,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開口的第一句,便令他如五雷轟頂:

'振河, 師父壽盡在即, 坐化的時日就在這兩個月了。’

振河道人惶恐不安, 不願相信,但那行將就木、已渾身朽氣的老者隻是沉沉歎息,眼中沒有世間第一人的矜驕和桀驁, 隻有無盡的麻木與失望:

'聽師父說, 坐化對於我這種活了太久、一直在苦苦追尋的得道的老東西來說, 是解脫。’

那時候振河道人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當兩百年後, 他崩潰發現自己的天賦遠沒有想得那般好,甚至於比自己的師父更早得摸到了瓶頸,來到禁地苦苦尋找,才在師父留下的一冊隱藏卷中得知答案。

原來他師父早就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飛升的世界。

不知什麽原因,天道正在崩塌。

凡塵人間和六道已經脫軌了,哪怕臨近飛升的邊緣,也絕無可能。

他師父正是道行太深、深到可以觸碰天道軌跡,並發現這個令人絕望的事實,經過多方努力證實了世間再無真仙之後,才徹底絕望,隨著壽元耗盡選擇坐化。

但這樣的結果對於當年風華正茂、年輕氣盛的振河來說,太過殘忍,故而前任掌門人才隱瞞此事。

當他達到了某個臨界點時,自然會知道。

且不說二百多年後的振河道人有多麽絕望,二百年前,他堪堪三十出頭,因著幹清門嫡係弟子和第一玄師弟子的名頭不可一世。

可他的師父卻在坐化之前,告訴他一個驚天秘密。

'振河,師父實則隻是個膽小怯懦、貪婪成性的盜賊,這幹清門,根本就不是什麽玄門正統。’

'是為師竊來的正統!’

振河道人恍恍惚惚,在師父有些癲狂的話語中,得知了一些詭異的秘聞。

據他師父所說,玄門的開山祖師爺的確是鈞鴻道人,可他並非孑然一身,在他之後,玄門的嫡係應當是一名姓顧的女弟子。

相傳那女子天賦絕佳,百餘年間力壓玄學界術士,是比鈞鴻道人還要絕佳的天賦。

在鈞鴻道人得道之後,繼承了玄門的人,是她。

而此女又在其後的短短數年,緊隨著鈞鴻道人的步伐摸到了天塹,一舉渡劫。

隻是那場雷劫來得聲勢浩大,幾乎劈碎了整座山頭,沒人看到她飛升的聖光,也沒人找到她的屍骨。

那玄門的第二代傳人,就這麽消失了。

當時振河道人的師父四十歲出頭,和他一樣剛剛繼承了還是中等規格的幹清門,成為新的年輕掌門。

由於門派和玄門被雷劈的山頭距離很近,他竟是第一個趕到的人,除了在一片焦黑寸草不生的土壤中,看到了一個昏厥過去的普通青年,再也沒找到別的東西。

掃視一圈,也沒有看到任何得道之後的聖光、仙樂,他不由感慨,一代傳說、絕世天才就這麽飛升失敗,被劈成了焦土。

眼瞧著連個守門人都沒有,而那傳說中經鈞鴻道人飛升雷劫劈過的神木,就放置在不遠處的山頭頭,振河道人的師父心跳加速。

那一瞬間他生出了歪念頭。

待他反應過來時,已趁著這山頭遭遇浩劫空無一人,取下了那扇神木,趁其他術士還沒趕到偷偷卷走。

事後他無數次後悔,又怕神木失蹤查到自己身上,竟卷著神木連夜拋下了滿門派的弟子,偷偷去了邊境避風頭。

期間他偽裝成普通商人,戰戰兢兢過了兩個月,也沒聽到什麽和玄門雷劫有關的風聲。

他試探著去探聽消息時,也不知是否是邊境太遠,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的;

更有甚者還像看怪物一樣打量他,說鈞鴻祖師爺從來就沒收過什麽徒弟。

振河道人的師父猶豫再三,還是摸索著返回了宗門。

失蹤了近三個月的掌門人終於回來了,門中弟子自然歡欣雀躍,可振河道人的師父卻徹底懵了。

因為無論是門內的弟子、還是玄學界的術士們口中,鈞鴻道人都沒有徒弟。

他們的記憶,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抹除、更改。

和那位玄門二代掌門有關的信息都被清零了。

就連那山頭上的焦土銥誮也沒了。

若非自己手裏有一塊那時候順走的神木,並且那山頭的焦土雖無,卻寸草不生,振河道人的師父都要懷疑是自己的記憶和眼睛出了問題。

這件事令他滿心疑竇、寢食難安,可他根本不敢和任何人說。

當一個人同世界上所有人都格格不入時,他隻會被當成瘋子。

這些年他都在各中的蛛絲馬跡裏,搜尋玄門二代掌門存在的證據,似乎那些無法解釋的信息,是唯一能夠證明他的記憶真實存在的依據。

而他也更是憑借這塊神木,給幹清門造勢,說幹清門是鈞鴻道人的傳承的正統。

有了這番牟利,幹清門的地位水漲船高,他獲得的資源和利益也愈發驚人。

可謀劃了一輩子,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天道崩殂,飛升無望。

到現在他已經不在乎玄門第二代的掌門是否存在、為什麽會忽然被世界抹除,連那飛升失敗的掌門的名字和外貌,他都記不清了。

他隻知道,幹清門必須要維持正統,才能保持住如今的地位,以及源源不斷的頂級資源。

把這些說給振河道人,也隻是為了宗門傳承。

或許還有種想要把隻有他記得、他知道的詭奇秘密,分享給後代的念頭。

交代完其他瑣碎事項,並把整個門派扔給振河道人後沒多久,那唯一記得顧之桑存在過的老術士,在一個寂靜的清晨坐化了。

成為新一任掌門人的振河道人,開始時糾結痛苦,難以接受他引以為傲的門派身世,竟是竊取起家。

他甚至覺得師父說的:憑空消失並被世界抹除的姓顧的女掌門,隻是夢話,是師父意識不清醒編撰出來的。

但他看過師父那些年撰寫的秘聞卷宗,也的確在曆史上找到了零零碎碎的奇怪信息。

那些被忽視的細節組合起來,似乎真的勾勒出一個消失的掌門。

這種糾結並未持續很久,很快振河道人便沉浸在宗門公務,以及身為掌門的無限權利帶來的愉悅中,把那什麽二代掌門拋之腦後。

他以為自己忘記了。

可當顧之桑橫空出世,第一次通過虛空傳到了閉關中的他的耳朵裏,振河道人的腦子裏便蹦出那個師父口中、筆下、記憶裏消失的顧姓掌門。

姿容絕佳,天賦驚人。

振河道人也不明白為什麽,他就是確認,這人和八百年前消失的玄門二代掌門有關!

心中的魔音愈發急促,幾乎要占據他的全部心神。

'怎麽辦,她上山取神木一定是知道了所有,為了報複師父才處處與幹清門做對。’

'不愧是鈞鴻道人的徒兒,才現世一年竟壓過了幹清門的風頭,再讓她成長下去,她會向我們宣戰嗎?會昭告天下我們隻是一群偷竊者嗎?’

'她,會突破詛咒,成為這八百年來第一個得道的人嗎?’

'……’

振河道人心煩意亂,低吼一聲:“住嘴!住嘴!!”

“你不是我,不過是個滋生出的心魔,別想趁機擾亂我的決定!”

沒錯,他一個半步‘天’級的術士,被天下玄師敬仰尊敬的最強者,早在百年前,在他摸到天賦的頂點時,便因崩潰在閉關中走火入魔,生出了強大的心魔。

為了改變天賦的平庸,他被‘心魔’蠱惑,做出了許多不可饒恕的事情。

時至今日,他忌憚腦海中的聲音,可又擺脫不掉;

甚至會在某些時候深深依賴。

振河道人痛恨這樣的自己,也痛恨把他變成這樣的魔音。

腦海中的聲音嘻嘻笑道:“我就是你,是振河道人,是更真實的、敢於直麵自己欲望的你。”

“我做的決定哪一次沒有幫到你?你能突破天賦的桎梏,走到今天這個高度,難道不是我的決定起了作用?”

“你!”振河道人想要反駁,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哪怕他不願承認,可這百年來他所做的一切,早已和這心魔共沉淪、回不去以往了。

見他無話可說,‘心魔’的聲音又放軟了些,不斷催促著振河道人。

忽然,振河道人似有所感,猛然抬起頭看向平靜的天際。

遠處漆黑一片,但他知道,在更遠的地域上方並不平靜。

是雷劫的氣息。

他滿眼震驚和不可思議:“怎麽可能?!”

有人要渡劫?!

難道是那顧之桑嗎?

振河道人的麵孔瞬間扭曲,雙目赤紅。

那人的天賦竟好到這種地步嗎?

憑什麽像他這樣的人苦苦追尋,卻被牢牢囚困,掙紮十數年也無法精進一步!

何其不公。

似是察覺到了他心底扭曲、無法平靜的情緒,那道心魔音再次響起,長長喟歎:

“你瞧,這就是不公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