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好像從來沒問過你,我當時站在你麵前向你自薦,你是怎麽想我的?”

江淺予靠著窗戶,風從罅開一條縫隙的窗吹進來,撩撥她的長發,有些輕緩的飄忽,窗外夜海藍的天有些冷清。

尹頌笑著,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和她隔著一段距離,說:“我當時麽?覺得我們之間是有一些緣分,就像你剛剛說的那樣,你還可以有其他選擇。”

“我沒有救你,救你的隻是你自己。”

他站在原地,白襯衫黑西褲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幹淨清冽,和人相處帶著強烈的距離感,可是有不讓人感覺冷漠。

江淺予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粉色的指甲根部有一圈月牙的白色:“我當時不相信你真的就像你自己說的那樣,談戀愛會考慮結婚,我以為,你隻是不接受送上門的人。”

尹頌搖頭:“非必要,我不會撒謊。”

江淺予笑了笑:“我相信。”

她不會不相信,尹頌不會騙她。

從認識開始,尹頌就沒有騙過她。

“準備什麽時候回去?”尹頌問。

“再等兩分鍾。”

兩分鍾真的隻是兩分鍾,兩分鍾後,她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往外走。

她懂得休息的道理,即使對現在的她來說,休息更像是一種逃避,逃避現實世界,讓自己整個人處於一種脫離世界的感覺,這麽安靜地等一會兒,再鼓起勇氣去處理現實生活中的事情。

這個習慣她忘記是什麽時候產生的,隻是等她發現,就已經有了這個習慣。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江淺予這麽對自己說,於是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這一點。

站在門口等的段小茹以為她在講電話,看見她出來時心情不錯,想到剛剛聽到的模糊的聲音,想了想,可能是江淺予男朋友。

這也沒什麽好稀奇的,江淺予畢竟不是idol出身,身為演員,年紀這麽輕已經拿到了視後,談戀愛真的不需要在意別人說什麽。

於演員而言,能為她自身說話的永遠隻有她的作品。

回到飯桌上,江淺予沒看見鄧藝恩。

“藝恩呢?”

小方很快從角落走到她身邊:“剛剛跟一個投資人出去了,還讓我跟你說,你回來不想在這兒呆著可以先走。”

作為江淺予的助理,她不會遇到別人的刁難,所以坐在角落隻是不停地吃東西。

這家酒店的飯菜確實好吃,菜式新穎,還有特色。

小方吃得很滿足。

江淺予點點頭:“那就走吧。”

她又走到彭江天和導演身邊說了一聲,他們問:“這麽早就回去了?”

“再回去準備準備明天的戲。”

彭江天笑:“淺予這麽認真,難怪演戲從來都不會有懈怠的時候。”

江淺予依舊笑著:“靠這個吃飯,怎麽能敷衍。”

周導露出八顆牙齒笑了一下:“這話可是對的,在這行吃飯還敷衍,注定是走不下去的。”

江淺予很容易便脫身走出劇組。

她如今身價高了,那些從前發生得出乎平常的事情也變得鮮見,從這邊直接坐車回到了酒店,楊師傅已經把保姆車開到了酒店門口,江淺予走上車拿上劇本,回到酒店繼續看。

尹頌問:“你準備好要把自己的想法和導演說了嗎?”

江淺予回答:“嗯,我明天會說的。”

周導看起來也不像是一個不容商量的人,隻是怕新編劇會有些恃才傲物,這才是她會考慮的事情。

在這一行混從來都不容易,一個新人編劇第一個劇本就能讓紀錄片導演想改行,足以說明這個劇本的潛力,而她的質疑,從某些方麵來說,未嚐不是對編劇天賦的質疑。

再會說好聽話的人,說出的話是拒絕,也不會好聽到哪裏去。

“你今天吃的東西不少,一會兒要運動嗎?”

“要的,這部劇的女主應該非常瘦,雖然化妝有一部分的效果,但是我如果穿很薄的衣服看起來不夠弱,也會演得很滑稽。”

江淺予本身已經很瘦,這段時間已經又瘦了五斤,瘦得骨頭都凸出來,脫掉衣服更是肩胛骨明顯,嶙峋如山巒,可她的麵容又那麽有靈氣,看到她就會讓人想到清晨,霧氣,以及傍晚來臨時的湖泊。

“你已經很瘦了。”尹頌說,“導演今天見到你的時候沒說嗎?”

江淺予搖頭:“今天雖然見了,但是他更多的是和藝恩聊天,我們兩個人隻是打了招呼。”

周導本人看起來還是有些嚴肅冷漠的,以前拍紀錄片的時候鏡頭內外都顯得過分冷漠,如今拍電視劇,跟主演都不是很熱情,從在飯桌上跟彭江天說話的語氣來說,也不算很熱情。

“聽起來你跟他沒說過幾句話。”尹頌說。

江淺予點頭:“對。”

“你怎麽能肯定你的提議不會被他立刻否決掉?”

“今天我說要早點回來繼續琢磨劇本,他笑了,應該是肯定我的態度,雖然之前沒怎麽聊過,但是我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很認真的人,所以隻要我是認真研讀過劇本,就算我解讀的女主角是錯誤的,他也不會非常生氣。”

“你沒問藝恩?”

“藝恩今天好像有點焦躁,我沒跟她說太多話,去了一趟洗手間回去她就離開了。”

“看來我下次應該好好問問藝恩,到底是怎麽帶你的,居然現在當起了甩手掌櫃。”

江淺予笑起來:“藝恩早上還問我是不是真的要接這部戲呢,是不是你最近給她開的工資低了,她覺得這部戲我賺得不多才不想讓我接。”

“蒼天可鑒,她是公司的董事,有公司的股份,不是靠我給她發工資的。”

尹頌正站在酒店房間台燈旁邊,江淺予坐在床邊,目光柔緩地看著他笑。

“那看來是因為我給公司帶來的收益不夠多了。”

尹頌搖頭笑:“當年我讓她接手你的時候,她可一分錢都沒跟我要,直接就答應了。

江淺予:“真的嗎?”

尹頌:“嗯,隻給了百分之三的股份。”

“……”江淺予紅了臉,“你消遣我!”

尹頌:“我可沒,這是事實。”

江淺予抱著劇本不再看他,低頭繼續看劇本。

尹頌站在原地,笑著看著她。

看了會兒劇本,江淺予拿出手機又看了眼自己上次更新動態下麵的評論,切換到自己的私人賬號。

她的私人賬號所有內容都是僅自己可見,上次更新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情,那時候她上部戲剛拍完,發了個vlog給自己慶祝。

她給自己慶祝的方式比較特別,相當於一個對自己的複盤,整理一下自己演角色時的感悟和體會,說說自己學到了什麽,正好思考一下下次演戲應該怎麽改進。

這已經變成了她每次在拍戲前和殺青之後的必備項目。

打開攝像頭,江淺予將鏡頭對著自己,開始錄像。

“這次接到的這部戲跟以前有點不一樣。”

她的聲音低低緩緩,咬字清晰,普通話也很標準,都是她之前苦練的結果,因為是陳述自己而不是說台詞,所以她並沒有帶太多的感情,更趨向於最平靜,最客觀的語調。

“雖然不是我第一次接刑偵劇,但是這次的劇本卻是我最近兩年最感興趣的劇本了。好像自從我過了二十五歲之後,我就開始感覺到我對於很多事情產生了漠然的感覺,所以也越發難以被打動,雖然在演戲的時候盡力克服,導演也並沒有說我的問題,但我自己卻知道,跟以前相比,我演戲沒有那麽投入了。”

“這部戲的女主角色很打動我。她讓我想起了一些我很久沒有想起來的事情。我的高中,我很少回憶從前的事情,更加很少回憶我的苦痛。高三上半學期,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去世了。那段時間我整個人渾渾噩噩,我把我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裏,喪事結束,我甚至還沒有回過神,街坊鄰居對我很好,也幫了我很多,我很感激,可是對於他們我卻每次連一個笑容都沒有辦法扯出來。”

“那段時間我學會了怎麽把我自己本身的一部分隱藏起來,但我看到這個劇本的時候,卻發現,其實有時候有時候坦言自己,也無妨。”

尹頌:“覺得自己成長了嗎?”

江淺予目光朝尹頌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一下,點頭:“嗯,是有這種感覺。”

“我以前總會有一種很中二的感覺,以為自己經曆過親人的生死就是看透了生命,懂得了絕望,但最近我越來越感覺到我從前的幼稚。我好像懂得了承受這些加諸在我身上的不能承受之重,也懂得怎麽和它們相處。”

“聽起來很厲害。”

“你誇得好不走心啊。”江淺予轉回頭跟他說話,“你明明早就懂得這些,以前看著我是不是覺得像是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怎麽會?”尹頌非常訝異,“我又沒什麽特殊癖好,你隻是人生的閱曆和我不同,但你本身還是一個成年人,我不可能把你當孩子看。”

江淺予搖著頭嘖嘖感歎:“看來尹總放在言情小說裏,也不是一個吸引人的霸總。”

尹頌:“怎麽說?”

江淺予:“愛一個人就自願承擔所有外界的波折,讓自己愛的人變成一個生活在烏托邦的孩子,會說一句台詞,‘一切都有我在。’”

“聽起來不是談戀愛,而是在給自己養孩子。”

尹頌評價。

江淺予笑出聲。

尹頌說:“我愛你,但是你並不是依附我而存在的人,我在或者不在,你都有生活的權利,不會因為我不在你身邊,你就要遇到任何痛苦都會被擊垮。”

“我們是並肩前行的人,在我們聚沙成塔的愛意裏,我們不會失去自己。”

“是……不會失去自己。”

江淺予關掉了攝像頭,低聲喃喃。

-

第二天一早,江淺予喝過水從房間走出去,跟著小方坐上保姆車前往拍攝地。

彭江天到的很早,他昨天喝了那麽多酒,今天居然還到這麽早,江淺予走到他身邊跟他打招呼:“這麽早?”

彭江天:“沒怎麽睡,正好演今天的戲。”

江淺予注視著他眼底的烏青,注意到他的麵龐有些憔悴,點了點頭,隨後客氣關心道:“注意身體。”

彭江天笑了,他笑起來很陽光。

“知道了。”

江淺予也笑了一下,隨後說:“我去找導演聊一下今天的戲。”

彭江天:“正好我也想聽聽導演怎麽說,我們一起去。”

“我有點想法,但是不知道導演會怎麽說。”

“嗯?說來聽聽。”

“我覺得女主在被解救的那一瞬間,希望和開心不會比恐懼和彷徨多。”

人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待的時間過長,會在這期間逐漸生出對外界的恐懼,像是一種返祖現象,想要把自己隱藏起來的期待會比重新走出去更多。

江淺予曾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現在已經記不太清楚。

她演戲偏體驗派,很容易將主人公帶入自己,每個角色都像是她,卻不完全是她,也都不是她,卻都像不同世界的她。

彭江天目光在江淺予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自若轉回頭,眼眶又有些紅,抿了抿唇,將手指揣進褲兜,沒有說話。

眼前的人看似完好無損,但又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東西,彭江天自覺自己看過的書學過的詞語不夠多,不足以形容目前的感受。

周導正在看著工作人員調試機器,看到江淺予和彭江天過來,笑著說:“過來了。”

彭江天點了一下頭,說:“淺予過來跟你聊聊今天的戲,正好我也聽一下,調整一下我自己的狀態。”

周導很果斷,毫不猶豫道:“可以啊!”

他雖然第一次拍電視劇,但是以前做副導,和導演助理的時候,也看過不少,這次的主演一個比一個敬業,對他來說是好事。

“淺予對這段戲有自己的看法?”

他問。

江淺予:“嗯,我仔細看了幾遍劇本,裏麵對女主的人設和內心活動都很模糊,我自己的感覺是,女主的內心會直接映射到她的表情上,從她的經曆來說,她從小生活富足,家庭環境也和睦,這會造就她的天真和直白。”

“所以被解救出來之後,她內心對季夕,一定還有一些可惜和憐憫,對男主的期待雖然也有,但是不會占據全部,並且她會在被關在房間的過程中,不斷地思考這件事情,許靜是一個善良的人,以前季夕被母親帶走的時候,許靜就想過季夕的生活以後會怎麽樣,她在那個時候會擔心季夕,那麽再次見到季夕,就算是季夕將她關了起來,她也會好奇為什麽會這樣,在得不到答案之後,內心應該會非常搖擺,一方麵希望自己出去,另一方麵應該也並不想季夕受到太嚴厲的懲罰。”

“她長時間呆在一個地方,因為黑暗同時也會滋生出一些她從來沒有想過的怯懦,比如‘走出去之後會發生什麽’,‘人們會怎麽看待我’,‘以後會怎麽樣’……她是人,人之所以不是機器,就是因為人會思考,而思考在一定程度上會讓人不那麽勇敢,所以才會有人說,明明知道會失敗依舊會去做,才是真正的勇敢。”

“她看到柯津時,有想念,也會有開心,也許情感湧上心頭會讓她的眼睛泛出淚花,她的情緒不應該是一眼望到底的,而應該是層層遞進,不斷變化的。”

周導看著劇本,再聽著江淺予說的話,看了彭江天一眼,問:“你怎麽看?”

彭江天:“我覺得淺予說的有道理。”

周導對身邊的一個工作人員問:“小張來了嗎?”

“來了,那會兒還看到他,好像出去買早餐了。”

“等他回來讓他過來一下。”

周導手指在劇本上摩挲,思考著江淺予剛剛說的話。

他之前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隻是在現在的環境下,網友已經自發地組建了自己喜歡的cp類型,女主本身是什麽樣的人,對這個故事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所以跟編劇聊天的時候,雖然提到了這個問題,但也沒想好怎麽解決。

江淺予的話給了他新的靈感和思路。

周導到現在沒結婚,跟他接觸時間最長的女性隻有自己的母親,而因為他的叛逆,他母親已經很久沒有聯係過他。

平時出去吃吃喝喝跟朋友也是男性居多,女性很少,即使看過不少書影,但真實地揣摩女性的想法,他依舊做不到。

一部作品的誕生,從來不是一己之力就足夠的,好的演員好的劇本好的導演好的剪輯缺一不可。

沒一會兒,編劇提著一袋煎餅果子過來了。

“周導找我?”

小張本名張梁朔,今年三十三歲,在編劇行業裏不算一個很大的年紀,之前隻是接過一些散活,這部劇劇本他寫了五年,去年才完工,之後投了挺多地方,一次機緣巧合被周導看中才有麵世的機會。

“剛剛小江聊了點自己對女主人設的看法,我覺得挺有意思,讓你過來一起聽聽。”

“行啊。”張梁朔咬著煎餅坐下,“說吧,我現在聽著。”

江淺予大致重複了一下自己的意思,期間張梁朔不停點頭:“對,確實是這樣,我當時確實沒考慮到這一點。”

原本以為他會生氣,也可能會有些惱羞,沒想到全都沒有。

等江淺予說完,張梁朔說:“難怪之前聽曲老師說,您的視後當之無愧。”

江淺予恍然:“曲老師現在還好嗎?”

張梁朔笑:“身體還很硬朗,這兩年每天都堅持爬山,她常和我們聊起您。”

“聊起我?”

“對啊,說您是她帶出的最好的學生。”

江淺予笑了一下,隨後抬眸:“她以前可不是這麽說我的。”

張梁朔有些意外,像江淺予這樣長相的人,不管站在哪兒都能鶴立雞群,應該是曲老師眼裏最值得期待的那種學生才對。

“她啊……”江淺予搖了搖頭,“她對我算是最嚴厲的,我當時入學遲,有一次上課遲到,被她罰出門站了一節課。”

張梁朔很意外:“曲老師脾氣很好,怎麽會……”

“可能因為我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發展,走更正確的路。”

江淺予收起了劇本,說:“不早了,已經耽誤了不少大家的時間,我們開拍吧。”

她轉過身,看向站在屋簷下的尹頌,怒了努嘴,再次回過頭,已經調整好了表情和狀態,準備入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