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江淺予終於明白自己喜歡這部戲的原因。
——在張籍用那雙狹長的安靜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時候, 那雙眼睛那麽清楚地倒影出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就連她的私心也暴露得一清二楚。
其實困住許靜的並不是房間。月光也並不是房間裏的月光。她被自己關在了房間，季夕從來沒有禁止她出去過, 就像將她關在房間的季夕並沒有綁住她害怕她逃跑, 而是她先入為主已經將這一點帶入了自己，並且對此深信不疑。
江淺予就是被困在房間的人，拋開這一切, 她其實可以直接走出去。
人最害怕的, 不就是自己把自己困在房間裏嗎？
而她看到的以為是救贖的救贖……
不過是一場幻想。
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要麵對它同樣痛苦。不能承受重量的源頭在於她對痛苦的敏銳度太高了，一丁點痛苦都能讓她感知得一清二楚。
而一切痛苦都會過去, 即使後來想起來傷口依舊隱隱作痛, 可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
這場戲拍完，江淺予又接著拍了三場, 因為很順利，拍戲進程也很快, 劇組開開心心準備收工。
小方一早就準備好了殺青禮物, 她有幾個奢侈品代言，殺青禮物基本都是送這些, 人手一份, 大部分人都一樣, 隻有幾個主演和導演送了更貴的。
又跟周導一群人吃了殺青蛋糕和殺青宴。
臨到最後, 周導說：“小江, 下部戲要是我找你你可不能拒絕啊。”
江淺予笑得開心：“周導要是真找我, 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怎麽可能會拒絕。”
周導：“這敢情好。”
張籍一邊吃蛋糕一邊說：“周導怎麽光說淺予不說我和小彭啊, 我們倆也挺重要的，要沒我們襯托，怎麽能表現出淺予的敬業和優秀的業務能力。”
周導忍不住指著他笑：“你啊……也就嘴上行。”
畢竟是江淺予的殺青宴，張籍沒開黃腔。
大家吃吃喝喝，這會兒已經到了差不多要結束的時候，江淺予從殺青宴離開，坐上保姆車。
楊師傅照舊跟她聊天：“淺予這部戲演完好像很開心。”
江淺予笑了笑：“對啊，就是很開心。”
楊師傅從後視鏡觀察江淺予的表情：“為什麽這麽開心？”
江淺予嘴角勾著淺淡卻真實的笑：“找到了以前一直沒找到的東西。”
“所以才這麽開心？”
“這本身就足夠讓我開心了。”
“也挺好，能找到一直沒找到的東西，證明它從來沒丟。”
“是啊。”
聊了幾句，江淺予躺在後車座上休息，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隻是條件反射一樣回頭看了一眼。
小方說：“淺予姐。”
江淺予回頭：“怎麽了？”
小方：“尹總問你要不要回家吃飯。”
江淺予反應了一下，“尹碩？”
小方：“是小尹總。”
江淺予：“可能是有什麽事要找我，他自己沒說有什麽事要找我嗎？”
小方：“沒有，隻是讓我問你要不要回去吃飯。”
江淺予點點頭：“那就回去吧。”
小方也不意外，隻是讓楊師傅開車去別墅那邊。
楊師傅突然說：“小尹總最近脾氣挺好的。”
江淺予：“你最近見過尹小碩？”
“那天你在醫院，小尹總過來，還特地跟我問好。”
“這不是他應該做的嗎？他有這個權利和義務。”
“還是不一樣的。”楊師傅笑嗬嗬的，“真心和不真心，是不一樣的。”
-
別墅裏，孟觀情和尹碩都在，這會兒兩個人正在廚房做飯，聽到門口的聲音，孟觀情從廚房走出來，對江淺予說：“淺予姐回來了。”
江淺予笑了下：“嗯，你們在幹嘛呢？”
“尹碩非說要吃餃子，我們倆正包餃子呢。”
孟觀情笑容明豔，她原本就是明豔長相，此刻看起來更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暖意。
尹碩還在廚房，沒說話。
江淺予一貫習慣了尹碩的口是心非，問：“要我幫忙嗎？”
“行啊，我們倆都不太會做飯，這會兒還有些頭疼呢。”
尹碩：“是你頭疼，包餃子包的滿手都是油，真有你的。”
孟觀情回嗆：“你以為自己包的多好？”
江淺予以前經常包餃子，她手藝還不錯，不過也已經很久沒自己做飯，一來她大多數時間吃營養餐，二來她也沒有需要動手的場景和時間。
江淺予先包了第一個，不太好看，不過比起這兩個心血**的人，好太多了。
孟觀情轉頭對尹碩冷笑：“看看淺予姐，再看看你包的，不覺得羞愧嗎？”
尹碩臉黑了黑：“我是今天第一次。”
“長這麽大才今天第一次包餃子。”孟觀情嘲諷依舊。
尹碩：“……行，你說的都對。”
江淺予和孟觀情相視一笑。
孟觀情在旁邊擀餃子皮，江淺予包餃子，一開始案板上話有些沒包的餃子皮，江淺予動作很快，現在已經沒多少餃子皮了。
江淺予笑了一會兒，說：“其實很簡單，我來教你。”
隨後先是試了兩下手感，很快就開始飛快擀了起來。
孟觀情看得愣住。
就連尹碩都沒見過江淺予居然還有這樣的一麵，表情驚訝，但驚訝之後又帶著點審視和別扭。
尹碩自己就是個死傲嬌，江淺予以前挺喜歡逗他的。
包了一盤餃子，江淺予煮進去，先給三個人一人舀了一碗，隨後坐在桌子前看著尹碩，問：“怎麽今天突然喊我回家來吃飯？”
尹碩確實喊她有事，但從江淺予嘴裏聽到這句話，顯得他可以虧待她似的，他可從來都沒有：“我不能喊你回來吃飯？”
“我沒這麽說，不過你要這麽想也沒什麽錯。”
“……”
尹碩有些鬱鬱，抿唇，“吃完飯跟你說。”
江淺予點點頭：“好啊。”
孟觀情主動找話題：“淺予姐這次的戲估計幾月份上映啊？”
“快的趕寒假檔，不快的話應該是明年三四月份，不過具體還是要看審核，如果審核過不去，這些都是瞎的。”
“也是，不過你已經演完了，最近是打算休息還是……？”
“嗯，會休息一段時間，我的情緒一時出不去，不適合立刻接下一部戲，藝恩也適應了我狀態，而且我現在不是以前需要無間斷營業的時期，稍微休息一下也影響不大。”
“那就好好休息，你要是想去哪裏逛也可以喊我，我很樂意跟你一塊的。”
“不會影響你學習嗎？”
“我啊……上課不上課都沒什麽影響，你放心來找我。”
江淺予笑了笑：“可以啊，那就這麽定了。”
尹碩：“你準備一直演戲嗎？”
江淺予：“是啊，我挺喜歡演戲的。”
“以後呢？”
“以後如果接不到好的劇本，可能開個店做老板娘吧。”
“我不是問你這個。”尹碩說。
江淺予笑了下，不意外尹碩想說什麽，隻是這些都離她太遠了。
江淺予沒有想要重新擁有一段戀情的想法，隻是低頭笑了笑，說：“知道了，我還不用你操心我的事。”
尹碩哼了聲：“最好是。”
過去的傷口總會慢慢變淺。
尹碩對尹頌最後一通電話還記得清楚，他用最後的力氣說：“幫我照顧……照顧好她……”
那天失態下的怒吼，說是責怪江淺予，不如說是責怪自己。
他們同樣是那一場死亡之下的幸存者，尹碩偶爾看著江淺予會產生很奇怪的，同病相憐的感覺。
江淺予的一切動作都被他看在眼裏也記在心裏。
他清楚尹頌和江淺予的感情，可就是因為這樣，才更加接受不了。
江淺予看了眼尹碩：“所以你喊我回來，究竟有什麽事是之前不能告訴我的？”
尹碩抿了抿唇，站起身王樓上走。
江淺予回頭看孟觀情一眼，孟觀情朝她閉了閉動作：“你跟著他上去。”
江淺予笑：“那我走了。”
“說話就正常說話，我還能管著不讓你說話嗎？”
尹碩不屑地輕嗤。
江淺予毫不留情：“我們女生之間說自己的悄悄話幹嘛要讓你聽見，別太自戀了行嗎？”
尹碩抿唇，打開自己的臥室房門走進去。
江淺予準備跟上，很快尹碩就從房間走了出來，見她準備走進去冷著眼看她：“我的房間你不能進。”
“……”江淺予笑得非常和藹親切，“我知道，男孩子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嘛。”
尹碩：“……”
他被江淺予的惡心語氣說得幾乎能吐出來，非常冷漠地將手裏的一張紙交給她。
“拿回房間自己看。”
江淺予有些奇怪，正要當著他的麵翻開，很快被尹碩阻止了動作。
“讓你拿回去自己看。”
“……什麽神秘的東西還要我一個人看。”
江淺予念叨了一句，“那我回房間了。”
尹碩目送她回到房間，轉頭走下樓。
-
江淺予回到房間，打開紙，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字跡。
……是尹頌的語氣是尹頌的筆跡。
這是一封來自兩年前的尹頌的信。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臥室冷清又因為陽光染上幾分暖意。
時隔兩年，江淺予第一次感受到這麽明顯的尹頌的氣息，她的眼睛驟然感受到一股濃烈的酸澀，她極力抑製著自己眼裏就要湧出的淚意，咬著牙想繼續看下去。
尹頌的語氣依舊那麽熟悉，信的內容也很簡單。
江淺予捏著信的手指力道不斷變鬆，直到最後徹底鬆開捏著信的手指，眼睛忍不住看向身邊的角落。
她對著那個淡地幾乎沒有的人影眨一眨眼睛。
——人影消失了。
-
尹頌是在離開海城前寫下的這封信，那天陽光很好，他知道江淺予平時呆的時間最多的地方就是書房，所以這封信也放在了書房。
“小江女士親啟：
小江女士，這封信是現在的我寫給你的。此刻寫下這封信，我的內心充盈著最真誠的快樂。希望看到這封信的你也是快樂的。
你說要帶我去見外婆，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很想要見到外婆。但我想，比起見外婆，更重要的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獨屬於我們之間的事情——你猜猜是什麽？
我準備跟你求婚。
小江女士，寫這封信不是為了偷懶準備用這封信跟你求婚，而是因為想到你從前說你收到很多封情書，我還沒有給女孩子寫過情書。但小江女士收過那麽多封情書，卻沒有收到我寫給你的情書，想來是有些遺憾的。
現在，這個小遺憾就要被我抹平。我希望小江女士比最開始開心一點。
小江女士之前問我，我想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麽。我總是說，你呆在我身邊就好。你一直都不相信，可這句話是我最簡單的想法，也是最直接的想法，你甚至不需要做什麽，隻要呆在我身邊，我就會忍不住被你帶動。
遇到你之前，我迷茫過很長一段時間。回國那段時間，我雖然一直在處理公司的事情，好像隻要讓自己忙起來就可以不用想過去的那些事情。但其實不是的，我不是真的能忘記那些事情，也不是一個足夠堅強到父母去世都可以很快振作起來的人。但這些想法我誰都沒說，也誰都沒告訴。就連小碩也是。
當時的小碩隻是一個初中生，他應該擁有一個不需要太多憂愁的學生時代，這是我這個做哥哥的能給他的唯一的東西。
說了這麽多，你可能覺得我在岔開話題。我隻是想說，我看到你的時候，好像看到了從前的我，你的眼裏有痛苦有迷茫，還有些說不清楚的執念，我看到你，就想到我自己，從前的我，是什麽樣子呢？我對你好，似乎也在對我自己好，好像用這樣的方式在彌補之前的我。
你和我，一樣又不一樣。你沒有自己的目標，可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女孩子這樣子很容易誤入歧途，我本可以袖手旁觀，因為我見到這樣的人太多了，可看到你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了心軟，似乎對從前的我心軟。我看到你，有一種被你感染的感同身受。
小江女士，你天生擁有感染別人的能力。我被你吸引，也知道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演員。簽你是因為你的潛能。那時我想，已經這麽有緣分，如果還有下一次你單獨來找我，我就同意你。令我意外又不意外的是，你果然來找我了。我心底不可避免有些驕傲和欣喜，被你喜歡是一件令我感到愉快的事情。
小江女士有這樣的本領，被你喜歡的我感覺我得到的很多，同時也想對你更好。
小江女士，其實我不能保證我以後對你的感情能一直保持像是現在這樣熱烈，這樣熱烈和迷戀讓我覺得自己像個毛頭小子，可我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不穩重過了，所以如果你覺得現在的我沒有你想象中可靠，請不要感到意外，因為這是你的能力，是你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而我驚訝地覺得，這樣的感覺很不錯。
小江女士，今天天氣很好，你就睡在沙發上，我是看著你的睡顏寫下這封信的，也希望看到這封信的你當天也會睡一覺好眠。
小江女士，我想想還要對你說點什麽呢……
小江女士，其實我已經對你說過很多次，但我還是想再說一次。
小江女士，我一直都很愛你。
希望小江女士也愛我的人。”
-
這封信的內容不多，江淺予卻看了很久，信在她失神的片刻掉在地上，轉頭看不到尹頌的人影，她下意識要從地上撿起信紙。
蹲下身的片刻卻因為碰到了床腳，疼痛猛烈撞擊到她的痛覺神經，她怔然落下淚來。
尹頌的信就像是一場漫長的對話。
江淺予張口想說，可是找不到對話的人。
……我也愛你啊。
你聽到了嗎？
我也在愛你，我一直在愛你，從來沒有一刻停止過，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
她很想對他說。
可是他聽不到了。
江淺予清楚地知道，尹頌聽不到了。
那些過去的時間，原來早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是她還留在原地。
信紙明明就在眼前，江淺予的眼淚模糊了雙眼，讓她伸手去觸碰信紙卻總是差一點。
連續三四次沒有拿到信紙，江淺予咬著唇，繼續倔強地去伸手夠信紙。
可是信紙好不聽話，也不聽江淺予掌控。
她伸手夠了幾次都夠不到，依舊去夠。
蹲在原地，眼淚從眼眶滑落，順著臉頰滑落到地上。
江淺予卻絲毫都意識不到似的，想抓住卻抓不住的感覺令她感覺心口空了好大的一塊，她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情緒，隻好做出點事情讓自己不要繼續這樣。
可是沒辦法，她沒有任何辦法阻止自己現在這樣像個傻瓜一樣做這樣毫無意義的事情。
她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沒來得及跟他一起做，為什麽，為什麽這麽輕易就抓不住了，為什麽她總是抓不住自己想抓住的東西？
為什麽她總是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為什麽要這樣？
為什麽上帝好像牽著她的項圈，讓她奔跑想去夠到遠方的骨頭，可等她看到骨頭的一瞬間，卻發現，自己根本夠不到。
她像是一直被上帝戲耍的狗，第一次這樣，第二次還是這樣，這樣的痛苦讓她沒有辦法思考，讓她隻能無力地做著毫無作用的事情。
她做了這麽多努力，原來到頭來，依舊一場空。
阿頌，阿頌，我想你了。
我好想你啊，我一直在想你，我沒有一刻忘記你，我不敢忘了你，也不想忘了你，我要怎麽才能記住你？我要怎麽才能忘記你？
阿頌啊，阿頌啊。
阿頌……
你要我怎麽麵對——
我愛的人如此愛我，我也同樣愛著他。
可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