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方再次回來時, 帶著杜餘歡一塊上來了。

江淺予玩笑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專門去找人了呢。。”

小方撓了撓頭,小聲說:“是藝恩姐讓杜醫生過來的。”

江淺予倒也不意外,隻是笑著對杜餘歡說:“要喝水嗎?”

杜餘歡搖頭:“不用。”

江淺予微笑:“好的。”

但小方還是先給杜餘歡倒了杯水。

江淺予沒多少跟人交談的心情, 於是隻坐在自己**一句話不說。

杜餘歡目光偶爾掃過她, 但大多數時間都隻是沉默著,那杯水在他麵前放著,他微彎著腰, 麵龐是安靜的。

小方在旁邊坐著給江淺予剝柚子倒是看得有點著急。在她的設想裏, 現在杜餘歡和江淺予應該已經開始聊天了,就算不是說生病的事情,也至少應該說點相關的事情, 但現在兩個人都不說話是什麽情況?

“平時一個人在家裏的時候, 你會做什麽?”

杜餘歡問。

江淺予想了想, 搖了搖頭:“不做什麽。”

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了點,說:“做我自己的物料和周邊。”

她皺著眉, 又說:“好像再沒了。”

杜餘歡看著她,江淺予低著頭, 真的在很認真地想。

但是她想不起來, 可能,隻是說可能, 她還有一些想不起來的時間, 是在和尹頌對話。

眼前的影子從醒過來就沒有出現, 江淺予感到心口好像破了一個很大的洞, 呼呼掛著冷風, 吹得她睡覺冰涼。她找不到東西來彌補, 隻是沉默而認真地想著杜餘歡的問題。

“看劇本, 也會看書。”她又說。

杜餘歡看著她認真的神色, 抿著唇點了點頭。

江淺予微笑:“我的生活有點無聊吧。”

杜餘歡笑著搖頭:“我覺得已經很充實。”

江淺予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說自己的生活充實,猶豫著點了點頭,又說:“我很少聽到別人這麽說。”

杜餘歡又笑:“也許是因為我的生活比起你來說,更顯得無聊了。”

“無聊嗎?”江淺予歪頭,“我以為當心理醫生會聽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你對我這個行業的誤解真大,你不會還以為心理醫生隻要看一個人一眼就能看出對方心裏在想什麽吧?”

江淺予做出驚訝的表情:“不能嗎?”

杜餘歡因為她的反應怔了一下,隨後笑著說:“你還真是天生的演員。”

江淺予有些無趣地癟了癟嘴:“但也還是沒能騙到你。”

杜餘歡說:“這不是因為你沒騙到我,而是因為我知道平時的你是什麽樣子的。”

江淺予露出好奇的目光:“平時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聰明。”杜餘歡說。

江淺予笑著接受了這個評價:“嗯。”

“你好像一點都不意外。”

“我知道我有一些小聰明,雖然不多,但是應付生活大概是足夠的。”

“你對自己的認知,比我想到的要多得多。”

杜餘歡端起了水杯,喝水的動作擋住了他的半張臉。

江淺予通透,這種通透在於,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裏,也明白自己的缺陷在哪裏。她不會自卑,也不會過於自傲,她對自己的評價恰好在不會讓人感到狂妄或者不舒服的中間線。

如果不是觸及到她的底線,她不會表現得很尖銳。

至少從杜餘歡到現在跟她的接觸來說,他明顯的感覺是這樣。

和這樣的人相處是很舒服的。

“你有要好的朋友嗎?”

杜餘歡問。

小方剝好柚子放在江淺予麵前從病房走了出去。

江淺予看著麵前的柚子,緩慢搖了搖頭:“沒有。”

她好像……很早之前就失去了交朋友的想法。

不是不會交朋友,隻是她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去維護和朋友之間的感情。

這個世界上是有隻要一見麵依舊會一見如故的朋友,可是對她來說太難得,她當然也想遇到這樣的朋友,可是沒遇到也很正常。

她的生活總是很匆忙,要做的事情也變得很多。

杜餘歡又問:“小方呢?”

江淺予說:“說是朋友可能不夠明確,因為隻要我們合約到期不繼續續約,以後應該就不會聯係了。這樣的關係……應該是夥伴吧,一段時期一段時期。”

“好像,我雖然沒有很好的朋友,但是每個階段在一起的夥伴人都還蠻不錯的。”

江淺予微笑著,看向杜餘歡。

杜餘歡問:“是這樣嗎?我怎麽記得你一開始簽約的經紀公司和經紀人都挺爛的。”

江淺予愣了一下,隨後恍然:“哦,是,我忘記了。”

她想了想,又說:“不過他們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雖然對我不算好,但有些話說的是事實,並沒有壞得要故意陷害我。”

杜餘歡低聲笑:“你說這話的時候,我會覺得你好像一點都沒經曆過生活的毒打,也沒見過這個世界真正的壞。”

“真正的壞……我確實沒見過,社會的毒打……我應該也沒遭受過太多。”江淺予想了想,“可能是比較僥幸。”

“你去年去高中學校做過優秀畢業生回訪演講。”杜餘歡又說。

江淺予點頭:“是啊,當時稿子是外麵找人寫的,我自己的經曆實在談不上優秀,也沒多少借鑒的價值,隻是可能,長得好看,可以作為形象價值存在,站在台上,能讓學校在麵子上好看點。”

那場畢業生回訪一共邀請了七個人,最後拍宣傳海報江淺予站c位,不少粉絲隻是為了江淺予的顏專程去買了海報,學校因此收入了不少意外之財。

“我高考還考了兩次呢。”江淺予說,“學校可能是因為這一點才邀請了我,大概是覺得能鼓勵複讀生不要氣餒,好好學習依舊會有好的出路。”

杜餘歡問:“你第一次高考是完全考砸了,還是隻是沒考上想上的大學?”

江淺予笑了笑:“考砸了,也沒上想上的大學。”

“你第一年不是藝考生吧?”

“嗯,我第一年就是參加普通高考。”

“第二年為什麽突然想走藝考的路?”

“因為想進娛樂圈。”

“為了演戲?”

“不,為了賺錢。”

她的回答如此誠實,杜餘歡心想,如果不是外界采訪都是江淺予提前準備好的答案,這些內容放出來少說也會被人指責急功近利。

現在的娛樂圈很多人都會立工作辛苦,熱愛演戲,或者是人淡如菊人設。

江淺予對外的形象一直都是類似小白花,當然這跟她的長相也有關係。

江淺予並不意外杜餘歡對她的誤解,繼續說:“以前很缺錢的,是後來才好了點。雖然到現在為止,錢沒讓我的生活改變很多,但是它帶給了我很多安全感。”

“六歲……應該是六歲的時候,我媽拋下我離開了,我再也沒見過她。”

江淺予聲音很低,說:“我家當時的巷子前麵有一條很黑的路,路口沒有燈,她走的那天,路口亮了一盞燈,是一輛車的車頭燈,那天月亮也亮著,但是在車燈下,顯得很渺小,也很脆弱。”

“那天她其實很溫柔,給我做了很多菜,我看著她問:‘媽媽你不吃嗎?’,她搖頭,讓我多吃點,隨後說有事要出去一趟,可能是她那天太溫柔了,讓當時的我察覺到了什麽。我說我想跟她一起去,她不許,我偷偷跟著她走了出去。”

“那輛車看起來很新。”她突然說。

杜餘歡不懂新是什麽含義,隻是看著她。

“新?”

江淺予看著他笑,“杜醫生家庭不錯吧?”

杜餘歡:“還行。”

“太謙虛了。”江淺予遞給他一瓣柚子,“新代表著富有。”

“任何東西,隻要是新的就值得被羨慕,就好像小時候看到同學穿新衣服會羨慕,換新書包會羨慕,穿新鞋會羨慕。”江淺予說,“這是一種敏銳的直覺,來自貧窮對財富的敏銳。”

“越是想要擺脫從前,越是會執著於比較這些,也會越發關注這些東西的價值,哪怕明知道毫無意義,也會像是長期以來的習慣,第一個念頭就是思考事物的價值。”

江淺予被嘴裏的柚子酸得皺了皺眉,“即使現在我賺了很多錢,也沒辦法擺脫。”

杜餘歡誠懇道:“你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會糾結這些的人。”

江淺予笑出聲:“一定會被看出來嗎?”

杜餘歡挑眉。

“人生來都會偽裝,我隻是外表看起來沒什麽關係,但誰也不知道我內心在想什麽。我對這些其實在乎得要死,以前有一次代言,品牌方不重視我,我出席活動給我過季的衣服,我結束了活動就解約了。”

她很平靜,確實沒有什麽激動的樣子。

江淺予說:“你很少會給貧窮的人看病吧?”

杜餘歡說:“我的診費很多人付不起。”

“不止是錢,貧窮的人也沒時間看心理問題,當一個人連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問題都沒辦法解決的時候,是沒時間和精力關注自己的內心充盈還是空虛,隻是生存就已經是最大的難題了。”

江淺予淡淡笑:“我有時候會想,我現在的這些事情,也許隻是吃飽了撐出來的煩惱。”

“根據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來講,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實現之後,人們就想要得到歸屬、尊重和自我實現的需求。大部分人都被阻擋在了歸屬之外。”

杜餘歡說:“來自找我的人,一部分是為了歸屬,一部分是為了尊重,很少有人為了自我實現。”

“你就認為我屬於哪一類?”

“如果不是鄧藝恩,你不會找我。”杜餘歡說。

江淺予笑,又點頭:“你說得對。”

如果是她自己,確實不會找杜餘歡。

兩個人又聊了兩句工作上的事情——主要是杜餘歡關心她的工作,江淺予作答。

這些也沒什麽不好說的,江淺予說得還算流暢,隻是偶爾,依舊需要想了想才會給出答案。

好像這些記憶,雖然她切身經曆過,可是記憶的留存並不清晰,所以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隻覺得模糊,仿佛是身體裏的另一個人做的事情。

杜餘歡離開後,小方很快走進來。

江淺予知道他們是在擔心什麽,但其實這事情也不用擔心,她不會再做一次那樣的事情。

她不是不想這麽告訴他們,但要真這麽說了,可能他們隻會把她看得更緊。

江淺予依舊呆在病房裏,吃飯,看劇本,睡覺,很單調,也很平靜。

小方看不出江淺予有什麽異常,跟鄧藝恩打電話時說:“淺予姐看起來挺平靜的,不知道是不是下胳讓我們放心,不過她現在真的很少說話。”

杜餘歡在第二天再次來病房,跟她聊天。

江淺予表示很歡迎,態度也很友好,似乎是跟一個經常見麵的朋友聊天。

江淺予沒說謊,她真的覺得跟杜餘歡聊天感覺很好。

這種很好源自於一種親切,一種同理心,一種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

“有喜歡的音樂嗎?”杜餘歡問。

江淺予點頭:“有的,我喜歡符合我口味的旋律,不怎麽看歌詞,聽歌會隻注意旋律是不是讓我耳朵舒服的。你呢?”

“我啊,我想想,我喜歡聽有特色的歌,非常平靜,或者非常搖滾。”

“不錯啊,沒想到你看起來這麽清薄,會喜歡這麽極致的。”

“輕薄?這是什麽形容詞?我在你眼裏這麽不正經嗎?”

“不是,清澈,但是又不厚重。”

“……你這個形容詞,還挺有意思。”

“嗯,可以看出我是個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因為學過的詞語太少,隻能自己創造詞語。”

“嗬……”杜餘歡搖頭,“有點太凡爾賽了。”

“在你麵前,我隻能勉強算是謙虛吧。”

杜餘歡依舊笑著:“怎麽會?”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大學還沒畢業,你都在國外讀研究生了。”

“我是上學時間早,加上我那會兒省內教育是學製短,我小學隻上了五年,初中高中合校,大學上了一個……還算喜歡的學校,我也是沒考上我想上的大學,後來大學申請英國的研究生,英國研究生學製短。”

“……”江淺予說,“不,不要對我這個學渣說你沒考上的心儀大學是京城大學。”

“……”

杜餘歡果然沒說話。

江淺予無語:“還真是啊。”

杜餘歡笑了笑。

“得了,別跟我說話了,我心理不平衡。”江淺予說。

過了一會兒。

江淺予:“所以你大學是在哪兒念的啊?”

杜餘歡:“霧城。”

“霧大?”

“嗯。”

“……”

霧大也是國內很有名的高校,雖然確實比不上京城大學,但有幾個專業,也是國內頂尖。

江淺予歎氣,“你這才是真正的凡爾賽。”

杜餘歡失笑。

“我外婆以前很想讓我去霧城大學的。”江淺予說。

外婆總是坐在門前做手工活等著她回家,跟她說:“以後要考去大城市哦,霧城就很不錯哩,那裏的樹啊,樓啊,都是很高的,就連人都比咱們這兒的人長得高。”

江淺予總是回答:“好。”

外婆一生都生活在小縣城,年輕時村子裏有下鄉的年輕人就是霧城的,對霧城的想象,都來自知青帶著的幾張照片。隻有後來生病才有機會去市裏看病,但也隻是看病而已,當時他們連住院的錢都要出不起,出去逛又要花錢,隻好將希望都用來許願。

想著以後怎麽怎麽樣一定要怎麽怎麽樣。

但許願過後就是一片沉默,誰都知道那隻是美好的願望,究竟能不能實現真的很難說。並且絕大概率下,是實現不了的。

江淺予心裏清楚,外婆心裏也清楚,但還是被她哄得開心。

後來江淺予想起來,都會想與其想著省錢治病,不如讓外婆走得更開心一點。

“她很好。”江淺予說。

杜餘歡也笑:“是很好,她也把你教得很好。”

“她要是聽到你這麽說一定很開心。”

“你說得我都想認識她了。”

“可以啊。”江淺予淡淡,“有機會我帶你去。”

“……”

杜餘歡這次真的很明顯地愣住了,片刻後失笑,“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江淺予開玩笑回:“看來我應該讓藝恩姐幫我換個醫生,魅力太大真是有點困擾了。”

杜餘歡笑。

他最後也沒吃那一瓣柚子,隻是告別時說:“我真的在考慮要不要辭掉你這個病人了,但是又有點舍不得。”

江淺予:“為什麽?”

“錢啊,早說了,我的診費可是很高的。”

“你這麽說會讓我覺得你很缺錢。”

“我說過我不缺錢嗎?我一直都很缺錢的。”杜餘歡說,“我從高中畢業開始家裏就不給我生活費了,除了第一年學費家裏出,其他時候不管我想幹什麽,都是我自己賺錢。家裏是有點錢,但是那是我爸媽的,不是我的。”

江淺予愣,直接愣住:“啊……這樣嗎?”

“是啊,而且因為我不夠聰明,以至於早早被剝奪了繼承家產的權利,所以隻好自己辛苦賺錢。”杜餘歡一隻手捂住臉,苦惱道,“我實在是太辛苦了。”

“……”江淺予可一點都沒看出來。

“不跟你說了,我還得去賺錢。”

杜餘歡走了。

江淺予低頭笑了一下,轉頭再次看向不遠處的人影,“叔叔阿姨在的時候,也是這樣對你的嗎?”

人影沒說話。

江淺予自言自語道:“應該不會,叔叔阿姨很支持你的決定,也會做你的後盾,讓你無所顧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畢竟是一對想要子女享受自己勞動成功的夫妻。”

人影沒動,也沒說話,越發模糊了。

比昨天更甚。

江淺予眨了眨眼睛,眼淚毫無征兆地從眼裏流了出來。

“我已經學會怎麽麵對過去了……可是……可是阿頌……可不可以連最後一點念想都不留給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