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貨郎的手在邱天麵前晃,邱天猛回神,卻見貨郎俯身蹲在她麵前,小麥色健康的臉,淺笑之間眼眸又黑又亮,像海底深處耀出光芒的珍珠。

邱天有點臉熱,不由小退一步,這麽黑這麽亮的眼睛她先前從未見過。

“你倆自己自己來的?沒大人跟著?”貨郎問邱天,同時瞧向恩賜一眼,後者隻盯著自己辛苦撈得的田螺,表情惋惜極了。

“沒。”邱天一不小心發出了夾子音,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貨郎輕笑一聲,直起身子對船夫說,“爺爺你膽子可真大,沒大人跟著你也敢載。”

船夫剛裝上一袋煙,“說是來給渡口旁住的親戚送田螺,我還當是來找你的,怎的不是?”

貨郎一愣,低頭看小女孩,“你知道我住這兒?”

邱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十米開外之處,僅有的一處住戶,院子用稀疏的竹竿圈圍,內裏倆低低矮矮的草房。

方才上船前她不過隨口一謅,說親戚家就住在渡口旁,沒想到歪打正著正是貨郎家,而船夫又恰是貨郎的……爺爺?

饒是心理素質異常優秀,邱天仍有片刻想找個地縫藏進去。

半晌她強作鎮定道,“那既然都是熟人……田螺就送你們了。”清了清嗓子又說,“來都來了,我帶弟弟隨便逛逛就走。”

恩賜心裏一百個不願意,可昨晚的事他理虧,故此今天不敢再惹妞妞生氣。

“桶還得拿回去呢,”他皺眉嘟嘴對貨郎說,“你去找個盆,我給你倒進去。”

“行,跟我來吧。”貨郎笑道,“我正饞這一口呢。”

恩賜一聽這話,嘴噘得更長了。

貨郎拎桶朝那稀疏院落走,恩賜倔倔噠噠跟在後麵,船夫還坐在船上,悠閑地抽著旱煙,邱天遲疑片刻,提步跟上去。

貨郎家的院子很大,後麵背靠南角山,山前好一片茂盛的樹林,三月的光景,樹葉方才抽芽。

因此處受南角山和菱角河地勢轄製,地段窄長蜿蜒,所以鮮少住戶,再往南走好一段才是南角村大隊的主要聚居地。

很快走進院門,柵欄稀疏得不走心,院裏也顯得空空落落,隻散養著幾隻雞,旁若無人般閑庭信步。

貨郎徑直走到院中偏東的水缸旁,衣服隨手丟在柵欄上,掀開水缸上的蓋頂,先抄起葫蘆瓢,舀半瓢送到嘴邊。

伴隨著“咕咚咕咚”的吞咽聲,他稍顯急促地喝著水,似乎真的是渴極了,連水沿著下頜的弧度流下,又順著喉結上下滾動都顧不得。

邱天恍然未覺自己竟盯著貨郎看入了神,慌忙別開視線,突然覺得自己也有點渴。

喝完水,貨郎拿一隻半舊的搪瓷盆放到水缸邊,重又舀一瓢水倒進盆裏,轉身看恩賜,指著他拎在手裏的桶說,“倒進來吧。”

恩賜眉頭就沒鬆開過,慢騰騰走過去,看了看自己桶裏的田螺,下狠心一般盡數倒進盆裏。

這動作和神情好像要去慷慨就義。

貨郎好笑地看著他,須臾過後又扭頭去看邱天,“我說小不點,你倆不會真是專程來給我送田螺吧?”

邱天正陷在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裏,又因自己剛才盯著人喉結看的行為暗自汗顏,冷不丁聽到他稱自己是“小不點”,額角不由一跳。

“你才小不點。”

貨郎挑眉打量眼前的小不點,不,小姑娘。

一張小臉幹瘦蠟黃,明明是未長開的稚氣長相,卻因一雙眼睛而令人不由注目,那雙眼睛像極一汪盛滿月光的湖水。

她的頭發綁成衝天辮,鬢角和腦後碎發飛舞,幾分桀驁不馴,配上緊抿的唇,微皺的眉,便顯得格外認真而倔強。

貨郎幹咳一聲,笑著妥協,“行,我說錯了,妞妞。”

又問:“你倆跑南角村來幹啥?”

邱天抿了抿唇,覺得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去慢道中學找我二姐。”

“慢道中學?”貨郎有些意外,“那還得走好一段。”

邱天抬頭看太陽的方位,似乎是不早了,她拉起恩賜的手轉身,“所以我們得快點走了。”

貨郎卻叫住她,“在這兒等一會兒,很快。”說著朝屋裏走去。

恩賜挨到邱天身邊小聲問,“四姐,你能不能跟貨郎商量一下,田螺隻給他一半?”

“……瞧你那點出息。”

說話間貨郎已經從屋裏走出來,手裏捏著兩根長條形的沾著芝麻的東西。

恩賜眼睛霎時亮起,“灶糖!”

貨郎走過來蹲在兩人麵前,“給,拿去吃。”

邱天看著他手中的糖,不自覺便留意到那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心想是不是長得好看的人手也好看呢?

“想啥呢?”貨郎笑著抬下巴,示意她接。

邱天便有些懊惱,也不是沒見過帥哥,怎的這會兒就跟沒見過世麵似的?

抬頭單方麵抗衡似的與他對視須臾,隨後才去看那依稀散發芝麻香味的灶糖,邱天不由咽口水,剛要接過,卻留意到自己髒兮兮的手指。

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算了,這年代意料衛生條件差,得惜命。

“我先去洗個手。”轉而又叫恩賜,“你也洗,手上好多細菌。”

“啥?”

恩賜不懂他的妞妞姐姐怎麽突然這麽講衛生,居然還說什麽“細菌”?但還是巴巴跟著去洗。

“老陸,介紹信開好了不?”

一聲大大咧咧的呼喊自院門外傳來,忽地頓住,“噗嗤”一聲笑,“在家看孩子呢?”

邱天循聲看去,隻見一個長著國字臉,身形敦厚的男人出現在門口。

貨郎沒理他,走到邱天和恩賜身旁再度把灶糖遞過去,這次邱天接了,同時小聲道,“謝謝。”

貨郎笑說,“還挺客氣。”

而後才看向已經走進來的國字臉,後者嬉皮笑臉地又問一遍,“介紹信開了不?咱啥時候走?”

貨郎:“明天一早。”

“行。”又說,“哎,你說我穿啥去?”

“愛穿啥穿啥。”

“你借我一身吧。”

“沒有。”

“不是有身綠軍裝嗎?借我穿穿唄。”

“不借。”

“……好你個老陸。”

老陸?所以貨郎姓陸?怎麽這麽年輕就成了“老陸”?

邱天一邊啃灶糖一邊看貨郎,一邊把眼前這張俊臉跟“老陸”的稱呼對號入座,不覺咬著糖“吭吭”笑出聲。

貨郎和國字臉同時瞧向她,國字臉問,“你笑啥?”

邱天趕忙收了笑,一本正經地說,“沒啥,老陸給的灶糖好吃我就笑了唄。”

國字臉霎時樂了,對貨郎說,“你這小親戚怪有意思。”

“我不是他家親戚,就是路過……”話及此邱天倏地想起時候已經不早,趕緊拉起恩賜,“該走了。”

又看向貨郎,下意識抿掉嘴上灶糖的甜香,“我們先走了,謝謝你的灶糖。”

貨郎扯唇笑了笑,“小心著點,別到處亂跑。”

邱天點頭,讓恩賜去把桶提過來。

恩賜得了灶糖,顯然已經對那盆田螺有所釋懷,但還是忍不住多瞧幾眼。

邱天沒催他,站在一邊等,貨郎和國字臉無所避諱的對話便一字不漏落進耳中。

“老陸,你說他們會把東西還給咱不?”國字臉的聲音收斂了玩笑,似乎隱隱擔憂。

“不還也得還。”

邱天沒忍住回頭瞧了一眼,陸豐年的側臉印著午後陽光的影子,他眉頭緊鎖,依稀可見戾氣和煩躁。

“就是!貨收走就罷了,竟然把雜貨擔也給收了,忒不是東西!”國字臉咬牙切齒道,“孫紅兵這孬種玩意,居然背後玩陰的,擺明衝你來的。”

貨郎默了默,聲線變得冷沉,“我心裏有數。”

邱天佇立院中,思緒有一搭沒一搭地跑遠,思忖兩人的對話,似是貨郎的雜貨擔被人舉報沒收了,開介紹信大概就是去討要雜貨擔。

又想到如今還是集體經濟,私人經營不被允許,然而走街串巷的貨郎擔卻是約定俗成一般的存在,所售針頭線腦之類花花綠綠的小玩意向來受歡迎,又常常幫人采買一些稀罕物件,想來若不是得罪了人,大抵是不會有人告發。

愣怔的間隙,倆人已經談完正事,再度回神卻是國字臉大呼小叫著從旁經過。

“綠軍裝我就不惦記了,這身中山裝得借我!”

國字臉火速從柵欄上撈起衣服,一邊得逞似的抻著衣服領口往身上披,一邊又提防著貨郎追上來。

貨郎身形未動,幾分無語地看著他,“衣服兜裏有東西,先給我掏出來。”

話音剛落,一個土黃色封麵的冊子“啪嗒”落在邱天腳邊。

邱天下意識低頭,恰好一陣風過,冊子封麵被吹開,拂動幾頁,她看清了其中一頁的字跡。

這是七十年代特有的戶口本,姓名一欄寫著——陸豐年。

陸豐年……

陸豐年!?

邱天抬頭,雙目圓睜看著貨郎的臉,終於想起自初見便有的,那絲無端而起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大二時她在學校資料室做助理,幫老師整理老舊報紙時,留意到某個版麵上的新聞——

1976年,剛剛退伍回鄉的陸豐年恰逢洪水爆發,他以一己之力挽救數位鄉親性命,自己卻被困在湍急的洪水中,最終因體力不支未等到救援,命喪菱角河,年僅22歲。

新聞正中是一張黑白寸照,意氣風發的男人,一身軍裝,眸光在黑與白的對比中尤顯得純粹而剛毅。

年僅22歲的陸豐年……

邱天刹斷這殘忍的聯想,又知這聯想分明是事實,她強忍內心的震撼,倏然垂眸掩飾,心裏卻生出難以平複的悲哀。

陸豐年,陸豐年。

他現在好端端站在麵前,而她卻在機緣巧合之下,預知了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