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北角村還沒通電,日落之後,夜幕一寸寸降臨,天空顏色由淺轉濃,屋外漆黑,屋裏點起煤油燈,光調得極暗,堪堪照出人的五官輪廓。

二姐邱玉珠老早就回了偏房,三姐邱玉環挨罵之後也哭著走了,邱恩賜打著哈欠爬上角落裏的土炕。

劉愛花在煤油燈下縫衣服,嘴裏時不時冒出幾句東家長李家短的絮叨,邱北山和邱玉珍坐在矮板凳上搓幹玉米,準備打成粉做窩窩頭。

時間像停滯的沙漏,變得緩慢而漫長,邱天覺得自己的存在與此時的整個時空都有著無所適從的疏離感,令她漸漸焦躁。

好在大姐終於完成階段性任務似的長籲一口氣,起身對邱天說,“回屋吧?”

她趕緊點頭。

外麵很黑,七十年代的農村沒有一點光汙染,偶爾傳來的犬吠遙遠得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

邱天不習慣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且她此時的身體確實過於弱小,保險起見她一路扯著大姐的衣襟。

好在去偏房距離不遠,“吱呀”一聲,大姐推開了門。

早上被劉愛花強行丟出房間後,邱天就沒進來過,是以連屋內陳設都不清楚。光線微弱,唯一的光源在南邊床前,桌上一盞簡易煤油燈,借著影影綽綽的光,她看到邱玉環正幾分慌亂地往懷裏揣東西,似乎是一本書。

“藏什麽?”大姐笑,“讀書是好事啊,咋還偷偷摸摸的?”

**隨即傳來一聲嗤笑,邱玉珠冷嘲帶諷,“心虛唄。”

“你才心虛!”邱玉環低聲反駁。

邱玉珠坐了起來,冷笑道,“不然你把書拿出來,咱看看到底是心虛。”

邱玉環咬唇,手緊緊攏著衣襟。

怕兩人再吵起來,大姐趕緊打圓場,“大晚上的看書傷眼睛,趕緊洗洗睡吧。”

說完從窗台上拿起搪瓷缸,內裏斜立著一柄牙刷和一管已經擠得很扁的牙膏。

邱玉環撇著嘴從窗台拿起另一隻杯子,低頭不經意一瞥,皺眉,“我牙膏呢?”

邱玉珍轉頭看過來,見她漱口杯中隻有一柄孤零零的牙刷,那支大半管的牙膏確實不見了。

“是不是早上刷牙落在天井裏了?”邱玉珍轉而去拿手電筒,“我去找找。”

邱天若有所思地問,“什麽牌子的牙膏?”

邱玉環沒好氣地嚷嚷,“中華!我牙膏天天擺在這兒,你白長一雙眼了?”

“一管牙膏不值當地讓我留意看。”邱天不屑道。

冷不丁想起今天恩賜拿去跟貨郎換糖的牙膏皮,恰好就是中華牌,不過她看的很清楚,那是一管扁扁的已經用光的牙膏皮……

轉而一怔:不會吧?

邱玉珠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兩分閑散地斜倚在床頭,語氣拖腔帶調,“不就一管牙膏嗎?丟了就丟了唄,省得你天天諞。”

她早就看那管牙膏不順眼了,明明先前都是四姐妹共用一管牙膏,可自從得了這麽管中華,邱玉環就霸在自己杯子裏,誰想用一點都得受她好一番拿捏。

兩人天生不對付,聽到這話邱玉環像是瞬間找到了始作俑者,氣焰直接對準邱玉珠。

“我看就是你偷的!不要臉!”

“有病吧你!我缺你一管牙膏?”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噴,聲音越來越大。

話說在吵架功力上,這姐妹倆不遑多讓,一個像潑婦一樣罵聲震天,一個四兩撥千斤噎得人夠嗆。

邱天冷眼旁觀,心想一支牙膏至於嗎?

大姐從外麵推門走進來,她腳步匆忙,邊走邊低聲勸哄:“別吵了,娘要來了!”

然而倆人的叫嚷一浪壓過一浪,直接蓋過大姐的聲音,也蓋過從隔壁而來的一連串的腳步聲——劉愛花和邱北山前後腳走進門。

邱北山人如其名,像山一樣魁梧高大,一進門便以壓倒性的氣勢震住姐妹倆,一時之間鬥雞似的倆人隻剩下氣咻咻的喘氣聲。

“又作什麽死?”先開口的卻是劉愛花。

邱玉環邊吸鼻子邊拿手指邱玉珠,“她偷我牙膏!”

邱玉珠冷哼,“放屁!”

“你放屁!賤蹄子!”

“閉嘴!”邱北山一聲怒吼,倆人霎時噤聲。

邱北山披著白日裏穿的外褂,氣得一句話都不想說。

這倆人沒一天不吵架,邱玉環性格隨劉愛花,掐尖要強又欺軟怕硬,邱玉珠卻是性格冷漠處處不饒人,是以她倆吵起架來沒人斷得清,天生的冤家。

在邱北山隱忍沉默的氣口上,劉愛花開腔,“我今天在村頭壓水井那塊看到一攤牙膏,哩哩啦啦灑了一路。”她吊眼一皺,“家裏不會遭賊了吧?”

聽到這話,邱天更確信了心中的猜想,她不動聲色地朝門口看去,邱恩賜正露著一雙眼睛,炯炯看著屋內境況。

邱玉環仍舊把懷疑的矛頭指向邱玉珠,“我看遭的是家賊!邱玉珠肯定是嫌我弄髒了她的襯衣,才故意拿走我的牙膏!”

邱玉珠從容淡定地反駁,“終於承認是你弄髒我襯衣了?我可不像你這麽不安好心,你的牙膏我碰都沒碰。”

“你死鴨子嘴硬!不是你還能是誰?”

“你有證據嗎?紅口白牙冤枉好人,當心我去大隊舉報你!”

“你!”

邱玉環覺得邱玉珠分明是想惡人先告狀,可恰如所言,她確實沒有證據,然而架吵到這個份上又怎能善罷甘休。

“行啊,賊喊捉賊是吧?那你去!我跟你一起去!請大隊領導斷案,誰偷的就□□誰,住牛棚,薅頭發!”

兩人鬥雞似的誰都不讓誰,這時門口忽然又傳來“哇”地一聲哭叫,眾人不約而同轉頭,卻見恩賜赤腳站在門口,鼻涕和眼淚齊飛。

他邊哭邊喊:“我不要住牛棚,我不要挨□□!”

眾人皆是一愣。

不用細想,直接破案。

邱玉珠抱臂立在邱玉環麵前冷笑不止,直逼得邱玉環惱羞成怒,她兩步跨到恩賜麵前,伸手就把人從門外拽進來。

“你個小癟三,賠我牙膏!”

話音剛落,後背就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劉愛花手勁大,這一掌拍下去,邱玉環揣在褲腰裏的書軟塌塌掉出來,“啪嘰”落在地上,邱玉環臉色霎時一白,慌忙俯身去撿。

“死妮子你罵誰?”劉愛花不解氣,恨恨地反罵回去,“王八羔子!”

“你特麽罵誰?”邱北山橫眉倒立,一腳踢翻門後的臉盆架。

丁零哐啷的撞擊聲中,除了邱天,再無人留意那本被邱玉環火速撿起的書,書名一晃而過——《少女之心》。

她不由挑眉。

邱天讀書多,不說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她對這本書還真有所了解。

這是一本堪稱性|啟蒙讀物的書,裏麵的某方麵描寫堪稱大膽,在動**十年的中後期,許多青少年都看過這本書,甚至發展到秘密傳抄,恨不得把手抄腫的地步。

然而此刻,這樣一本書竟在邱玉環手裏……

還挺奔放。

這本書戲劇性的出場,令邱天單方麵覺得有趣,又因這一家子老少互咬的場麵,終是沒忍住“噗嗤”笑出一聲。

聲音雖不大,可在眼下焦灼的情形下卻顯得幾分突兀,引來劉愛花一記狠狠的白眼。

邱天趕緊做好表情管理,未及收回的視線卻從劉愛花臉上看到一絲怪異的神采。

她突然徑直走過來。

仿似找到結束戰爭的突破口,亦或是今晚狗血“案件”的最好歸宿,劉愛花的眼中閃著精光。

接下來的情節走向令人匪夷所思——

劉愛花上手把邱天拎到麵前,吊梢眼中精光更甚,“恩賜這麽小懂啥?一整天都是妞妞跟恩賜在家,肯定是這小賤蹄子支使的!”

啥玩意?

邱天不由反問,“你有證據嗎?”

“屁的證據!”

劉愛花拿手揪她的臉,實在沒什麽肉揪不起來,隻好改揪後脖子。她單手把邱天提溜到門口,轉而換了副麵孔問恩賜,“乖乖,是不是妞妞支使你拿三姐的牙膏?”

邱天掙脫不開,抬眼去看恩賜,男孩滿臉淚痕,兩隻手絞在一起用力摳弄,泥汙的腳趾也瑟縮著。

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個答案——

一個五歲的孩子此時掌握著一個七歲孩子的生殺大權。

“我……”恩賜嘴唇顫抖,整張臉都在顫抖。

“乖乖不怕,娘給你做主。”劉愛花的話不能不說具有某種誘導性,“娘知道你是好孩子。”

邱天放棄掙紮,回頭瞪她,“誰不是好孩子?”

姑奶奶在自己的年代一直都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大姐邱玉珍上前打圓場,“就是淘氣鬧的,啥支使不支使呀?”

而邱玉珠從渾水中脫身,早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兀自躺回自己**。

邱玉環則小心藏著那本《少女之心》,巴不得矛盾轉移,她添油加醋地拱火,“肯定是妞妞,今下午她還支使恩賜給她掏鳥蛋吃呢!”

這句話成功地起到導火線的作用。

“好啊!今個一大早這鬼丫頭就蔫壞不對勁!我看就是她支使的!恩賜!說!是不是她支使的!?”

劉愛花的聲音像極煙花升空發出的尖銳哨響,劃破冷沉的黑夜,驚醒了圈裏的豬和羊,院子裏隨之熱鬧起來。

恩賜被這一嗓子嚇得連哭都忘了,隻愣愣地“嗯”了一聲。

邱天心中陡然冰涼,眸光亦漸漸轉冷。

而劉愛花像獲勝一般尖刻地笑起來,“我就說我乖兒子不會幹壞事!肯定是這死丫頭搞的鬼!”

說著抬腳狠狠踢在邱天屁股上。

她如今隻有七歲的身軀,外力之下跌跌撞撞往前跪伏,踉蹌著倒在恩賜身前。

入目之處,恩賜髒兮兮的腳向她邁近一步又猛地滯住。

“妞妞……”他小聲說。

邱天抬頭看著他,目光毫無內容,而凝在眼眶的那一滴淚終究滾落下來。

她沒有解釋,因為知道自己說的話就像石子落在大海中一絲可有可無的漣漪,正如她在這個家裏的地位——

一個可有可無的可憐蟲,一個炮灰,一個誰都可以拎來背鍋的倒黴鬼。

可是這兵荒馬亂的一天她必當銘記,這個家裏看輕她的每一個人,她更會好好記著,也必定不打折扣地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