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門收債

“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形容的正是南方綿長煩人的梅雨季。

梅雨,亦作黴雨。發黴的黴,倒黴的黴,趕在這日子被天爺爺留在半路,可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天幕昏沉,空氣濕潤黏膩,銀色的雨絲匯做細線爭先恐後砸下來,見天兒瞧不著太陽,牆邊青苔肆意蔓延,普通人家這時節歇了在外的功,隻能窩在屋裏念叨兩句“沒完沒了”。

陸漾並非出自普通人家,於是陸漾倒了八輩子黴被老天丟在收債的路上。

馬車軋過沉默的青石板,浩浩****的車隊穿梭無人長街,早沒了出門前的威風井然,雨落在蓑帽,順著風斜吹進蓑衣擋不住的領口,內衫都染了兩分潮濕。

車軲轆聲混著不絕的雨聲,此情此景,勾得人心愈發煩躁。

“這天兒也是邪氣,什麽時候是個頭呀!”說話的是此行負責輔佐少主收債的管事,生得圓頭虎腦,生做南人,說起抱怨話來都帶著南方人特有的韻調。

他這話道出一行人的心聲,不想還好,仔細一想打他們步入烏啼城這天就和漏了一樣,連續半月都在下雨,雨水積在坑坑窪窪的地方,一腳踩下去能沒過腳踝,不是他們吃不得苦,是這天氣熬人。

不過轉念一想寒冬臘月那場暴雨他們都熬了過來,下下雨而已,能把人怎樣?

管事把心放回肚子:“少主,要到浮生客棧了。”

隔著簾子車廂內傳來一聲柔柔軟軟的回應:“仔細腳下,進了客棧就好了。”

隱隱約約眾人聽到這話忍不住臉上帶了笑模樣,作為富可敵國陸家的繼承人,他們少主委實平易近人。

按理說出門一趟最受不得苦的該是陸家這位鳳凰蛋,結果人家倒好,大半年一路走來清減不少,愣是沒露過半分怯。

這不,天都要漏了,還能反過來安慰他們。不愧是見過大世麵的。

馬車穩穩當當停在浮生客棧門外,客棧掌櫃撐著一把大傘早早迎立門前。

繡著風雪白梅的車簾被挑起,陸漾不用人攙扶,自個跳下馬車。

她外表文弱,個頭卻高挑,一頭烏發用紅玉簪挽起,出門在外不甚講究,簡簡單單的廣袖深衣穿起來也透著端方秀雅。

來到下榻之地所有人都能鬆口氣,陸漾被請進天字一號房,不消片刻,店小二將調好水溫的香湯送進門。

“陸小少主,您請便。”

陸漾不吝惜地朝他揚起笑,店小二晃了神,迷迷糊糊地下樓。

房門鎖好,陸漾挺直的脊背有了一瞬鬆懈。

長途跋涉來收債,吃過的都是她以前沒嚐過的苦,為維護好‘陸家繼承人’的臉麵尊榮,陸漾大半年來,不,她十八年來活得都不清閑。

她原本不需要這麽累,可她好強,容不得外人拈酸地說一聲“陸家這就要絕戶了”,想想她就忍不了。

和這比起來,吃再多苦她都受得。

咬牙撐到現在,眼前的湯浴就顯得難能可貴,陸漾解了衣衫邁入半人高浴桶,水麵漂浮各色應季花瓣,她解開頭發,如瀑的青絲披散白玉般的薄背、雙肩,鎖骨以下胸脯隆起,溝壑之間盡是一片瑩潤雪色。

再往下是肚臍兩側繃直有力的線條。

穿上衣服的陸小少主因那柔美麵相瞧著似乎孱弱,脫了衣服竟別有一番景致——小腹平坦無一絲贅肉,肌理白膩,腰肢細瘦,無一不散發青春年少的健康美。

陸漾十二歲那年手無縛雞之力遭到隔壁小夥伴取笑,幾年勤勉修身這才練出一副讓女子見了都要臉紅的好身段。

她閉上眼,修長的雙臂搭在浴桶邊沿,思量雨究竟要下到何時,可別再誤了她的行程。

不僅她在思量,烏啼城大小官員也在憂心忡忡關注這場令人糟心的雨。

短短七日許多人困在客棧不得出,外麵雨水高漲已能沒過成人小腿,掌櫃天天在櫃台唉聲歎氣說老天爺不開眼。

住店的客人有身價豐厚的急於想知道外麵情況的,打發了銀子派人前去探路,甚至還有脾氣火爆一言不合和人打起來的。

渺渺眾生相,陸漾見怪不怪,隻是這雨下得確實邪門了點。雨再不停,她很擔心烏啼城的堤壩會不會出事。

凡事經不得多想,越想,心底盤桓的不安越重。

“少主?”

陸漾回過神來望了門外一眼:“陸叔,收拾收拾,咱們冒雨出城。”

這地方不能待下去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早離開早好,繼續等下去一旦堤壩擋不住湘江水流……

她脊背泛上涼意:“速去!”

圓頭圓臉的管事不敢多言,忙吩咐眾人。

少主年幼,半月前剛滿十八,在更多人眼中她幾乎是“乖巧、懂事”的代名詞,但她再是年幼,再是女子,還是這陸家板上釘釘的繼承人,打小浸**富貴權勢,一言一行非一般人可比。

“冒雨出城?”掌櫃從櫃台探出腦袋:“雨勢這般大,陸少主三思後行啊!”

留在客棧不好麽?吃好的穿好的,多少人伺候,他能猜到陸小少主擔心什麽,但烏啼城防護是出了名的堅固,就是捅破天,偌大的城還能被水淹了?

土生土長的烏啼人對外來人的‘膽小怕事’嗤之以鼻。

靠窗位置的富家公子約莫是哪個老舊家族養出來的金貴主兒,早看不慣女子拋頭露麵對著一眾男人發號施令,管閑事管到外人頭上:“笑話!烏啼之穩是經過多少天災人禍驗證的,掌櫃的,莫要勸她,讓她去尋死。”

這麽大的雨,路都看不清,如何行路?

陸漾有她的打算,攔著隨從,無心與人起口角。

困居客棧,莫說性子躁的人受不得,她自認秉性尚可也憋出一肚子火。

逞一時口快算得了什麽,活命要緊。人看不清路無妨,老馬識途,閉著眼都能走出烏啼城。出了烏啼城,遠離可能會發生的災禍,才是聰明人的求生之道。

這麽想著,天邊雷電交織,喧囂可怖。

富家公子原還打算說幾句,被乍然響起的驚雷駭得臉色發白。

“少主,都打點好了,俱是千裏挑一的好馬,隨時可以出發。”

“好,咱們走。”

她說走就走,陸家的家生子搶著為她開路。

“頭發長,見識短,等著罷,一會就哭著回來了!”

掌櫃雖然也是這樣想,倒沒吱聲。

那位公子不識得陸家少主才敢諸般放肆,他打開門來做生意又豈能不知陸家深淺?

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而陸家之財,可通鬼神。

便是陸家隻剩年邁的老夫人和一位年滿十八的女少主,如此龐然大物也不是隨隨便便的人能招惹的。

閑來無事他撥弄算盤,倏地想起陸少主八歲閉眼就能把金算盤玩出花來。

客棧亂糟糟,陸漾冒雨離開後陸陸續續有幾波人離開——衝出去好歹事有危急還有的跑,困死在這,真等被水淹了哭都沒地方哭。

富家公子巋然不動坐於窗前,笑話那些人經不起一丁半點的風雨:“話我就擱這了,再等等,再等等他們肯定回——”

店小二嘴唇顫抖,盯著門外倒退兩步:“水、水漫進來了!”

烏啼城兩百年難遇的暴雨,陸漾領著收債的隊伍有驚無險地走出城門,緊繃的心弦剛要鬆開,遠方傳來一陣陣轟鳴。

“這是什麽聲音?!”管事話吼出來聲音有一半散在風雨。

陸漾坐在馬背捏著韁繩,極目望去,小臉驟然褪去血色:“決堤了……往山上跑!”

老天似乎和烏啼城的百姓開了個天大的笑話,一向引人稱讚的烏啼城防衛在真正的天災麵前終於顫巍巍露出頹勢,湘江潰流,暴雨倒灌,到處都是水,處處都是呼救奔逃的聲音。

“保護少主!”

“看好人,別走散!”

“跑——”????。

烏啼決堤第八日,暴雨未歇。

陸漾與隨行隊伍各奔東西,被迫獨自一人在不知名的山頭求生。

鮮色的錦衣經水泡又在泥裏打滾,玉簪早不知掉到哪去,蓬頭垢麵,十八年來從沒有過的落魄,看起來像個細皮嫩肉蒙了大難的叫花子。

沒有人會鍾意一個叫花子。

可陸漾還是被盯上了。

幹枯的手不聲不響搭在‘叫花子’肩膀,陸漾嚇了一跳,轉過身來看到朝她獰笑老婆婆,心直接跳到嗓子眼。

“小叫花,婆婆送你一場潑天福澤,你覺得如何?”

陸漾搖搖頭。

任她頭搖成撥浪鼓,也阻不了老婆子迅速成型的計劃。

“落魄、低賤、泥裏打滾的,哎呦,還是個小姑娘,很好,樣樣符合。”

她口音甚是奇怪陸漾聽不懂,轉瞬鶴發雞皮的老婆婆故作慈愛地衝她笑笑:“大美人呢,你不虧。”

這話倒是帝都的官話,陸漾聽懂了,拔腿就要跑,被老婆婆不費力地抓回來:“別跑了,前麵那座山有人等著你呢。”

前麵那座山名為桃山,桃山之上有座破廟,破廟風雨飄搖,陸漾的心也飄搖。

白日被人抓上山,見識過山下狼藉,料想她的人一時半會騰不出時間尋她。

上到桃山,站在破廟吱呀呀的舊木門前,天色黯淡,不見星月。

廟內堪堪露出些許薄光。

“進去罷,老婆婆在山下替你守著,不讓任何人攪了你的快活。”她歎息一聲:“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命啊!”

她推了一把,看似輕飄飄,陸漾身子不受控地撞在破木門上。

木門雖破,竟然怪結實。

進到廟中她勉強穩住身形,循著燭光環顧四圍,視線忽而與一雙清湛湛滿是防備的眼睛相對。

是個極貌美的姑娘,又美又冷,眼波滲著寒芒,仿佛要化作利劍將人立地斬殺。

唯恐冒犯,陸漾不敢再上前,手足無措。

“你是何人?”

音色冷冽,如同淬了冰,興許比冰還凍人。

“我……”

瞧著此等美貌的女子,她自慚形穢,低頭整斂被樹枝刮破的衣衫,俯身作揖:“鳳城,陸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