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三家的陳小幺,村裏的人提起這個孩子,都是直搖頭。

覺得這孩子可憐。

陳小幺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上巧村裏,往上數幾個先輩,在村裏那是響當當的人物。

陳家人幹活勤快,人又仗義,誰家有紅白喜事缺人手要幫忙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陳小幺他們家。

到了陳小幺他爺爺陳三那輩,就不怎麽行了。

陳三是家裏的獨子,被慣得無法無天,長成了個地痞無賴,村裏的狗見了他都要繞道走。

不過陳三後來生了個兒子,倒是歹竹出了截好筍。

那孩子打小就生的結實,幹活也勤快,一見了人,又叫叔又叫嬸,很得人喜愛。

那孩子一天天長大,陳家的日子眼看著就要好起來。

結果好景不長,那孩子十二歲大時,就被一夥府縣來的官兵帶走了,說是奉朝廷之命來尋人,要送到邊境打仗去。

一開始,這話可沒把陳家上上下下嚇得夠嗆。

那些年,大景朝的確是內憂外患不假,連他們住山溝溝裏的人,都聽說過了邊境不穩,蠻夷頻頻來犯,上一任皇帝就是因為這個,才急的早早就咽了氣。

可一來,打仗是皇帝老子該操心的事,跟他們平頭老百姓沒關係;二來,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打什麽仗。

陳家自是不肯。

可來的是官兵,個個牛高馬大,拿刀拿劍,根本不管陳家人肯不肯,半是逼迫半是威脅就把人帶走了,不過也沒白帶走,給留了一百兩銀子。

陳三這才點了頭。

隻是走的那天,陳三他婆娘——也就是陳小幺奶奶,跟在府縣來的馬車後頭哭了一路。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那情形,上巧村的人如今說起來還是嘖嘖稱奇。

那會兒梁家一家還沒來上巧村,這些事自然不知,都是後來聽梅子他媽王嬸兒來串門閑聊的時候說起的。

說來的那夥軍官,挨家挨戶的相看孩子,十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都看,可等把孩子推出去了,那夥人又不走上前來仔細瞧,就那麽站在前頭,從上到下,拿眼睛掃一眼就算完事了。

弄的神乎其神,也不知道相看了個什麽,反正這十裏八鄉的,到了最後也就挑走了那麽一個。

起先還有人眼紅那一百兩銀子,後來聽說是要去打仗,又不怎麽羨慕了。

一百兩銀子多是多,可全家上上下下在地裏勤快點多刨刨,也就是十來年的事。

打仗那可是有去無回的。

再說了,隻聽說過賣女兒的,哪有賣兒子的。

不過不管怎麽說,因著那百兩銀子,陳三在村裏又很是風光了一陣子。

又過了十來年,打南邊來了一個人,騎著馬進了村,抱著個一歲大的嬰兒,半夜尋到陳家敲響了門。

等門一開,那人把包著嬰孩的包裹往陳三懷裏一塞,說你兒子在戰場上死了,這是你兒子的兒子。

那嬰兒就是陳小幺了。

當年的那一百兩銀子早被陳三揮霍光了,這些年日子日漸潦倒困苦,和婆娘也一直再無所出,陳三一直做夢哪天兒子當了大官回來光宗耀祖。

結果兒子沒等到,卻等到了兒子的死訊。

陳三酗酒賭博,身體早一年不如一年,聽了這消息,便兩眼一翻,撅了過去,再也沒醒來。

剩下一歲大的陳小幺和他奶奶,就這麽過下去了。

家裏的田,光一個老太太,一個小孩,耕是耕不了的,就托給了隔壁姓馬的一家幫忙耕,收了以後每年給陳家祖孫幾石米糧,一老一少兩個這才沒餓死。

本以為陳小幺好歹是個男孩,等他大了,陳家的日子怎麽說也該好過點了,可誰也沒想到,苦日子還在後頭。

長到了四歲大的時候,陳小幺還不會說話,大家這才發現,這孩子怕是個有點呆的。

這也就罷了,到了十二歲大,又得了個怪病,一發起病來高熱不退,還說胡話,方圓幾十裏的大夫都看過了,都說看不出來,不是風寒,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病,反正是治不了。

這陳小幺如今也十五了,要放在尋常人家,該動動心思給踅摸媳婦了。

可也不知是不是那病的緣故,陳小幺如今都這麽大了,還長得跟沒抽條的小孩兒一般,胳膊腿兒沒女娘粗,哪有好姑娘願意嫁他。

日頭落了,梁家父子二人將割好的麥子摞成幾摞,就收拾了飯碗鐮刀往家走了。

從田裏回到家差不多兩裏路,一路上,梁川聽梁老漢說了不少陳家的事,但也不過聽聽就算——

其實方才他甚至連那孩子長什麽樣子都沒看清。

-

陳小幺膽子是很小的,就跟兔子似的那麽小。

他被梁老漢那麽嚇了一下,就躲到後麵樹林裏,悄悄露了一隻眼睛往外看,像隻警覺的貓兒。

等到梁老漢和梁川收拾了東西回家了,他才從樹林裏麵出來,一路小跑著回了家。

推開木門,昏暗狹窄的屋子裏頭,放置著一桌兩椅,其中一張椅子上坐著個老嫗,正佝僂著腰縫一隻打滿了補丁的褲腿。

陳小幺進屋,叫了聲,“奶。”

陳阿奶沒抬頭,仍攥著那隻褲腿。

陳小幺走過去,又抬高音量叫了聲“奶”。

陳阿奶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答應了一聲。

陳阿奶如今快七十了,眼睛耳朵都不太好使了,每回陳小幺回家,都要叫至少兩遍,她才能聽清。

陳小幺放下背簍,就往灶屋裏去,洗了把手,開始做飯。

等忙活完,天已經黑了。

陳家祖孫倆的晚飯是糙麵饅頭,稀粥,並一小碟醃蘿卜。

祖孫倆對著一盞油燈吃飯,沒人說話。

陳小幺說話不利索,陳阿奶耳朵不好使,一老一少說起話來,說的人費勁,聽的人也費勁,所以幹脆不說。

一盞油燈明明滅滅,等吃的差不多了,陳小幺收拾了碗碟拿去洗,洗完了回來,見阿奶還坐在桌旁。

剛要張嘴問,便聽陳阿奶叫他:“幺兒,來這坐。”

陳小幺乖乖的走過去,坐在阿奶身邊。

“我這把老骨頭也沒幾年活頭了,要是能給你尋門好人家,我也能早早安心。”陳阿奶說,“幺兒,你說說,有沒有喜歡的女娃娃?”

陳小幺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兒,臉蛋兒上漾出一抹淺淺的紅來,不過油燈昏暗,並不太能看得清。

大家都說陳小幺笨,是個小傻子,可他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

他今年都十五了,他知道,到了他這個年紀,大家都是要成親的。大多數會和女孩兒成親,也有很少一部分會和男孩兒成親。

可是在村裏,不管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沒幾個願意親近他。

陳小幺低著頭不說話。

其實陳阿奶自己心裏也清楚,就自家這個境況,別說風風光光的給陳小幺娶媳婦了,殷實一點的人家的女孩子,根本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小幺。

隻是今天,王家的梅子又來找小幺,隔壁的馬嬸子打趣了一句,說小幺也到年齡該娶媳婦了,陳阿奶才想到了這茬。

王梅子,算是村裏少數幾個肯搭理小幺的,比小幺大不了兩歲,三不五時會往這邊跑,站在院子外頭,笑眯眯的招手喊小幺出去。

陳阿奶尋思著,要是梅子對他們家小幺都有意思,那說不定有戲。

陳阿奶心裏有了盤算,便問了出來,“你爺爺還在的時候,跟梅子爺爺還挺好的,兩人老一塊下田,梅子那姑娘也不錯,長得秀氣,人也……”

結果不知怎麽,話還沒說話,陳小幺臉色就變了,嘴巴抿起來,猛搖頭道,“不、不要梅子……”

陳小幺少有反應這麽激烈的時候,陳阿奶被他嚇了一跳,立馬哄道:“好好好,咱不說了,先不說了。”

陳阿奶把陳小幺抱到懷裏,心裏想的還是孩子還小,這事急不得。

陳小幺想起了梅子今天把自己推在田裏麵。

其實起先還好好的,可是不知道說到什麽,其他女孩子都望著他和梅子笑起來,梅子惱羞成怒,就推了他一把。

陳小幺額前的頭發有些長了,陳阿奶給往兩邊撩了撩。

頭發被撥開,露出一張五官小巧秀氣的臉蛋兒來。

陳阿奶望著孫子的臉,晃了晃神。

她想起自己的兒子了。

陳小幺他爹陳栓子長什麽樣,陳阿奶這輩子都不會忘。

陳栓子被官兵帶走的時候才十二,論個頭卻已經比陳小幺現如今高了,生的是濃眉大眼,把陳阿奶和陳三的優點都長了去。

那會兒梅子她奶奶還開玩笑說,這陳栓子要長大了可不得了,十裏八鄉的姑娘還不是任他挑。

而陳小幺除了眉毛下巴,其他地方卻不怎麽同他爹。陳小幺生的更秀氣些,隻是還未完全長開,看著總還是一團孩氣。

“罷了,幺兒,罷了。”陳阿奶把孫子抱在懷裏,枯瘦的雙臂緊緊摟著孫子,“沒有就算了。”

-

梁家那頭。

隔了沒兩天,王媒婆又上了一回門,為的還是梁川跟翠花的婚事。

她拿了毛六家半兩銀子,自然不嫌麻煩,要多跑幾趟把這事給落實了。

劉美花頂不喜歡王媒婆這個愛貪小便宜的肥婆娘,回回來,都要吃一大盤她買的瓜子花生。

但怎麽說也是為了兒子的婚事來的,也不好連個茶水花生都不拿出來,劉美花去裏屋櫃子裏倒騰了一會兒,端出一盤缺殼子發黴的出來,王媒婆就已經嘮嗑上了。

梁川難得沒一大早就下田或者上山,洗了把臉剛彎腰從屋裏出來,就被王媒婆硬拉過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在他背上拍了拍,笑嗬嗬道:“這孩子長的體麵,結實,難怪翠花老惦念著。”

梁川掙了掙,可那王媒婆的手就跟雞爪子似的緊緊抓著他,梁川無法,到一旁麵無表情坐下了。

王媒婆轉頭繼續跟梁老漢說話。

梁老漢那天跟劉美花說,自己這兒子模樣不差,這話還真的不是吹噓。

梁川的親娘,也就是那啞女,長相就是頂頂標誌秀氣,要不是身子骨差看著不好生養,又是個啞巴,肯定不會缺人家要的。

梁川就有幾分同他娘。

梁川眼睛形狀狹窄偏長,就是同了那啞女的,村裏頭的人不知道這叫鳳眼,隻覺得怪好看的。

隻是梁川這孩子向來麵無表情的,也沒個笑臉,這雙眼睛長在他身上,偏生顯得有些凶了,臉一冷的時候,簡直像個門神。

話是這麽說,可這麽一個大小夥子,成天打著赤膊在田裏幹活,村裏沒出嫁的大姑娘去田裏給父兄送飯,每天來來回回,總還是有看上了眼的。

像翠花,就是一個。

這不,王媒婆就為這事上第二回 門了。

“虛頭巴腦的我就不給你說了梁大哥,這可是門好親事啊,你看看我們這北邊南邊幾個村,誰家殺豬劁豬不找毛六?家底是沒的說的。”王媒婆對梁老漢說,“翠花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人長得壯實有福氣,也勤快踏實,很配的上川兒。”

王媒婆繼續遊說道:“這門親事呢,本身還是輪不到川兒的。毛六就這麽一個閨女,要不是翠花自己堅持,她家老漢能願意?姑娘家的主動來說想結親不容易。”

“是、是。”梁老漢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兒子,低垂著眼麵無表情,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川兒,你看看這事——”

王媒婆看著梁老漢那樣子,不禁撇了撇嘴,心想大家還真是沒說錯,梁老漢這爹當的真不像個樣,就這麽個事,還小心翼翼要看兒子臉色,到底是梁川是爹還是他是爹?

一邊喝著茶,一邊瞅了眼梁川。

這小子還挺會擺架子的,愣是一聲不吭,臉拉的跟什麽似的。

當下放下茶杯,決定把話再說重一點,“梁大哥,我可是聽說了,你家川兒那毛病,今年春天又犯了吧?抓了藥沒?”

“這犯病吃藥,得要不少銀錢吧?”

又看了眼梁老漢空****的袖管,“你一個,川兒一個,日子過得不容易哇。”

-----

作者有話要說:

兩人握手:病友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