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郡王召集西南文官武將議事的消息,很快在勳權貴胄之間傳遞開來,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想結交這位從京城來的正宗皇室子弟,瞧瞧那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是何尊容,然而不論是誰,不論何由,都以“郡王不在”為由給謝絕了。

一時勾起了當地權貴濃濃的好奇,這位聖上親封郡王,不在封地待著,難道憑空不見了不成。

結合之前真真假假的傳聞,關於這位不見神龍首尾的西南郡王的消息更加撲朔迷離。

在眾人的猜測中,長都知府曹令山帶領著三位受邀的縣令已經抵達郡王府,郡王府乃西南軍機要地,門外迎接不是普通人家的侍從,而是身著鎧甲的將士,一一檢查著各條來路的官員。

單鈺遞了拜帖,回到馬車,與曹知府三人一同等候檢查。

坐上,曹知府撫須笑道,“難為你內閣出身,還願意做這些遞拜帖的跑腿小事。”

行路的這幾日下來,單鈺把曹知府對他們三人的微妙的心思給摸得差不多了,他假裝沒有聽懂話裏的意思,拱手道,“下官是長都府的縣令,理應為知府大人效犬馬之勞。”

曹知府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又朝坐在身旁的薑景清道,“靈淵年紀不大,卻格外穩重,這馬車上唯有你二人年紀相仿,景清啊,你可得多學學。”

薑景清眼裏倒映著單鈺垂眼不語的沉靜麵容,嘴角不屑地扯了扯,“畢竟人家是京官嘛。”

坐在曹知府另一邊的高陽縣令陸明年歲最大,資曆最老,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對三人之間的波濤暗湧視而不見。

一路上,薑景清給曹知府鞍前馬後的跑腿活兒幹了不少,就連應當由侍從做的端茶倒水也分外熟稔。

單鈺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薑景清圍著曹知府忙前忙後,也就不難猜測為何薑縣令年紀輕輕就做了長都府最吃香的縣令。

單鈺知道,想要在長都府立足就必須要有曹知府的支持,因此斷不能與薑景清惡交。

為了不讓人覺得他自視甚高,單鈺謙卑地拱手道,“業安在長都十縣裏首屈一指,放在整個西南更是名列前茅,景清兄治理有方,小弟望塵莫及啊。”

薑景清心裏飄得跟柳絮似的,但還是留了個眼角在曹知府身上,“小小的業安算什麽,知府大人為了長都繁榮夙興夜寐,那才讓我等望塵莫及。”

曹知府笑著“哼”了一聲,“就你兩個年輕小崽子會說。”

一直默不作聲地陸陽眼角瞥了眼單鈺,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

待門口的將士檢查放行之後,郡王府上的小兵告知曹知府去議事廳議事,曹知府沉吟片刻後安排陸明一同前往,薑單二人便跟著其他小兵,帶著四人的物什去安置。

此番議事,起碼得是正四品以上級別的大員,曹知府這般正五品官員都隻能坐在靠牆的位置旁聽,需要時就被點出來問話,其餘隻需要帶著耳朵聽即可。

更枉論比比皆是的縣官,連在門口觀摩的資格都沒有。

薑景清入仕多年,門路廣,熟人多,早在進府之前就同人約了局,東西放好之後熱情地邀約單鈺一同前往。

單鈺麵上露怯,“實不相瞞,小弟我自知木訥呆板,怕掃了哥哥們的興,給景清兄丟麵子,況且郡王府乃軍機要地,還是謹慎些好。”

其實他並非真的羞於見人,而是顧忌著京都在西南的耳目看出他失憶。身處逆境,他不能讓人給抓住把柄。

薑景清麵上笑道“沒事”,心裏暗罵單鈺迂酸,心機頗深想掙表現。

正要開口卻聽單鈺笑臉吟吟道,“景清兄放心去罷,小弟在這邊候著,若知府有任何消息,必將第一時間給您送來。”

薑景清眼珠一轉,心道正好。

反正議事明天正式開始,左右今天不會有要事,明天之後說不定就出不去了,正巧這小子有眼力見留下來看門,也正好瞅瞅這小子是真傻還是裝憨。

晚膳過後,單鈺在幽靜的竹林裏獨行,初夏微風習習,吹散了連日以來的舟車勞頓。走在無人的林蔭小道裏,單鈺陷入了沉思。

在處理官衙繁雜事務,摸索宦場錯綜複雜的關係,結交當地鄉紳權貴之餘,他派人暗暗查探這三個月以來京都發生的要事。

然而,京都那邊卻似鐵桶一般牢不可破,連蛛絲馬跡都不曾可循,關於閣老的死因撲朔迷離,他為何被貶沒有頭緒,那支指向非常明確的凶器——“煬”字箭矢...

最為離奇的是,他居然在京都還與世家的一名嫡女有了婚約。

最後,那場婚事最後在一片混亂之中草草收場,很快那名嫡女就改嫁他人,與他再無瓜葛,單鈺驚嚇之餘長長地舒了口氣,總歸是沒有誤了人家女子終生。

但值得注意的是,皇子煬被降籍為西南郡王之後,京都便傳來了消息,聖上新立的東宮,竟然是當時最不起眼的皇子瑜。

正當苦苦思索不得要領之際,一絲微不可查的危險信號觸碰了單鈺敏銳的神經,他頓下腳步,忽覺背後有人,猛地回過頭去。

映入眼中是極其危險可怖卻絕美無雙的男人。

劍眉冷傲,星目如華,乃天人之姿,鎧甲加身,高大魁梧,顯得格外冷酷肅殺,猩紅的披風獵獵作響,動人心弦,身後標誌性的通體烏黑長戟在夕陽下熠熠生輝,仿佛具有生命力一樣隱約能聽到遠方戰場上的廝殺嗡鳴。

許是剛結束了戰鬥,空氣中飄散著風塵仆仆的血腥味,那人額前的發絲有些許淩亂,英俊的側臉被劃了一抹新鮮的血痕,危險中透露一絲殘忍和桀驁。

憑借記憶裏格外模糊的影子,在驚歎之餘單鈺充滿疑惑。

“您是...皇子煬?”

隻見那人眼中寒光一閃,僅是一眼,腦海裏一些紛繁複雜的畫麵撲麵而來,快的讓人抓不住分毫,那感覺就像是一頭野獸撲上來活活要將人撕碎一番。

單鈺本能往後一縮,背冒冷汗,氣息微弱。

“放肆!爾等何人,見到郡王還不行禮?”

隨從將士聲如洪鍾,眼如銅鈴,著實把單鈺嚇了一跳,也給嚇醒了。他定了定神,拱手下跪行禮。

男人似乎不著急叫他起身,如狼一般的眼眸細細打量著他,如同猛虎,細嗅薔薇。

由於跪拜時間過長,隨從忍不住稍稍看了男人一眼,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平身。”

單鈺這才起身,定定地垂首不語。

男人揮退了隨從,一步一步沉穩地走來。

單鈺似乎都能感受到男人帶來的威壓,心髒跳動的聲音震人耳膜,仿佛有種無形而絕對的力量深深地按在心脈上,讓人忍不住俯首稱臣。

“抬頭。”

單鈺迎上了男人的眼眸,眼眸銳意正盛,如狼一般攝人心魄。

頓了半響,男人才將身上淩厲的銳氣收斂幾分,道,“一別多日,身子可恢複了?”

單鈺暗自鬆了口氣,拱手道,“多謝郡王出手相救,下官已經痊愈了。”

“哦?”疑惑的語調勾人心弦,慕霆煬淡淡道,“記憶也恢複了?”

單鈺瞳孔緊縮,猛地抬頭對上男人帶著戲謔的眼眸,多日以來,他絕口不向任何人提起之前發生的事,就是為了防止有人生疑,因此,連最親近之人也不知他失憶。

這人是如何得知的?

“看來是沒有。”慕霆煬輕笑道,“倒也不必如此緊張,本王也是差人打聽的。”

單鈺下意識問道,“敢問,是何人所為?”

慕霆煬眼神複雜而微妙,一錯不錯地看著單鈺,並不著急回答。

久到單鈺以為他不會給自己答案之時,慕霆煬才懶懶地薄唇微啟。

“不知。”

單鈺臉上的期翼明顯變成了失落。

“不過,你我二人淪落至此,皆被同一奸人所害,然目前尚未查明是何人所為。”

同一奸人?

單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慕霆煬之前好歹也是最為尊貴的皇子,東宮的不二人選,他單鈺何德何能,居然能和慕霆煬這位天之驕子被同一奸人所害?

單鈺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那我的老師...”

慕霆煬擲地有聲,“還是此人。”

見單鈺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慕霆煬欺身上前,貼於耳邊,充滿磁性的嗓音頗為蠱惑人心。

“鑒於你我二人緣分頗深,同遭陷害,便以‘煬’字箭矢為信物,若以後查證消息,便以此物互通。”

單鈺在震驚中久久無法回神,男人低沉的聲音還在還縈繞在耳邊,待一陣輕柔的晚風襲來,單鈺方如夢初醒。

站在空曠的林蔭小道,四周安靜地仿佛從來沒有人來過。

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將在議事廳裏吵吵嚷嚷,宛如買賣市場一樣。

林江坐在副席上看著吵鬧的眾人困得睜不開眼,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長時間不眠不休的作戰早已讓他精疲力竭,此刻他隻想倒在幹淨的榻上狠狠地睡個三天三夜。

此時,廳堂裏突兀的安靜讓即將沉入夢鄉的林江瞬間驚醒過來,緊接著,便見著慕霆煬在他旁邊的首席位置坐下。

在眾人的注視中,林江給自己的額角抹了兩滴醒神的藥水,低語道,“郡王精力甚好啊,末將都快把持不住了,您都還能去外麵轉悠一圈。”

男人臉上看不出神情,但多年相伴讓林江充分覺察出此時他的心情格外晴朗。

果然,男人答道,“去見了一位故人。”

林江疑惑地“哦”了一聲,見男人不欲多言也就放下了探究的心思。他整襟肅容,環視一周,在眾人矚目之下,朗聲道,“現在,開始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