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河縣衙內上上下下到處都是人,搬的搬,運的運,除了那飄著藥香的內堂沒人去,其他屋子全都是人,儼然是要把整個衙門搬空。

相比起外麵的熱熱鬧鬧,內堂顯得幾分蕭瑟,榻上的青年一動不動,深深沉睡,一位扇著爐火的小廝沒精打采,歪歪扭扭地在牆上靠著,爐子的藥咕嚕咕嚕冒煙。

此時,榻上的青年手指微微動了下,緊蹙著眉頭,嘴裏輕聲喃呢,“疼...”

這迷糊的聲音驚住即將進入夢鄉的小廝,他先是困頓,隨著立馬驚醒,趕緊倒了一杯熱水給送去,小心翼翼扶起虛弱的青年,將杯子送到青年嘴邊。

單鈺意識模糊,送到嘴邊的清水溫熱可口,吞咽之下幹渴的嗓子被逐漸浸潤,意識也慢慢清醒了過來。

他緩緩睜眼,映入眼簾的是個半大的小夥子,臉上寫滿了擔憂,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濕漉漉的格外讓人心疼。

單鈺皺了皺眉,疑惑道,“你是...?”

小夥子滿臉驚喜,“老爺,小的名叫金秋,是這衙門的賬房。”

“賬房?”

單鈺更加疑惑,他舉目四下一掃,堂內陳設極為簡樸陳舊,桌椅上布滿了油汙,櫃子缺了一隻腳勉強用幾本書撐著,榻上僅鋪了層露了邊的棉絮,身上蓋的一層薄被都是一股子黴味。

單鈺嫌棄地將被子掀開,趕緊坐了起來。

金秋將爐子裏的火滅掉,盛了一碗漆黑的藥湯,道,“老爺,大夫說了,您是受到了驚嚇,外加讓石頭碰到了腦子,休息休息就好了。”

單鈺怔怔地看著金秋,不自覺地接過藥碗,漆黑的湯藥倒映出他此時的模樣,睫毛輕輕顫動著,眼似朝露般清澈,眉似遠山般怡人,麵容柔和,嘴角微揚,好看的讓人無可挑剔。

單鈺看著碗裏倒映出來的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

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為什麽會感到一絲陌生?

清醒過後腦袋疼痛也隨之襲來,單鈺皺著眉頭抬手就要去揉,卻被金秋製止,“老爺,大夫說,您腦子上有淤青,輕易碰不得,隻能等它自個兒散去。”

淤青?

對了,他被貶謫至平河,途中遇到了山賊,慌忙逃命中磕到了石頭,之後便差不多昏了過去。

說是差不多,也並不是意識全無,在昏過去之後至少神誌還是清醒的。

他能清晰覺察到正當危難之際,山賊一一被射殺。

更能清晰感受到一雙厚實的臂膀一直將他牢牢地抱在懷中直至送到榻上,那臂膀的主人離去之時,曾將一隻箭矢交給他,讓他牢牢地握在手中。

模糊而深沉的男聲深深地刻在他的腦子裏,“你來了...”

清醒過後,便是現在。

“老爺?”

金秋看著盯著藥碗發怔的單鈺,忍不住發聲。

單鈺抬眼再次將金秋審視一番,薄唇微啟,吐出昏睡之後第一句完整的話,“把藥渣給我。”

金秋一愣,隨即“哦”了一聲,轉身將爐子裏的藥渣撈出,盛在帕子裏,遞在單鈺麵前。

他的一舉一動,單鈺眼睛都不眨地盯著。

他現在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可是,他的記憶卻是缺失的,處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裏,有太多的疑問解釋不清,他甚至無法說出現在是何年何日。

在他昏睡過去的這段時間裏,一定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單鈺仔細聞了聞藥渣,確認無誤後便將碗裏的湯藥一飲而盡。

服下湯藥之後,渾身便有了力氣,身上那份虛弱和疲憊散去不少,他朝金秋道,“我的包袱呢?”

“在這裏。”

單鈺接過金秋遞過來的包裹,那是他隨身攜帶的重要東西,看樣子並沒有打開過。單鈺解開包裹,詔書、官印、信件皆在,他長長地舒了口氣。

“老爺,還有這個?”

單鈺聞聲望去,入眼的是一支極為精銳的箭矢,從箭頭那烏鋼可以看出這隻能是兵部打造的兵器,更何況箭頭上還刻了個字,“煬”。

“皇子...煬?”單鈺驚惑不已,問道,“他們人呢?”

“不知道,軍爺將您送到這裏,給了些銀子就離開了,小人後來去打聽,說那都是郡王的將士。”

“郡王?我朝何來郡王?”

單鈺更加困惑驚奇,他還想繼續問,此時,外麵一陣吵吵嚷嚷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在金秋的攙扶下,單鈺站立在門口,透過窗戶,見到衙內庭院裏麵密密麻麻站滿了人,站中間的,一是個師爺模樣的人,另一個看起來像是商人。

兩人麵前跪著一名男子,他的身上已有幾處棍棒傷痕,他麵色惶恐,卻分毫沒有認錯的意思,盡管他左右兩邊都站著拿著棍子的打手。

單鈺下巴衝外麵抬了抬,“這番光景,是何緣由?”

金秋一言難盡地搖了搖頭,“老爺,您剛來,不知道咱這衙門過的日子。那位頭帶高帽,留著八字胡的,是咱衙門的師爺,姓張,他是之前那位老爺帶來的,如今那老爺進去了,不知道他怎麽還留下來了。這留下來也就罷了,偏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啊,站他旁邊那位,您瞧。”

單鈺目光平移,那人一襲大紅錦袍,外套玫紅錦緞小衫,一條橙紅色緞帶圍在腰間,中間鑲嵌著一塊上好的和田美玉,若說這一身衣著僅僅顯示主人家境還可以,那他兩隻手上帶滿了各式各樣的玉戒指徹底保露了主人那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很有錢”的心思。

這樣的金餑餑,單鈺看一眼都嫌多。

“他怎麽了?”

“小人也是在之前那老爺進去之後才發現,張師爺和這高員外啊,走得忒近了。前幾日您昏迷了不知道,高員外上門來討債,說之前的老爺欠了他們家足足一百兩銀子,要還不上,那他就把咱衙門的東西拿去給抵了,結果您猜師爺怎麽說?滿口答應了啊!”

單鈺揚起眉梢,“跪著那人呢?”

金秋撓了撓頭,“那人是新來的文書,姓鍾,是咱縣裏唯一的秀才,其餘的小人也不太清楚,隻感覺吧...他平日裏和張師爺不太對付,今兒您昏迷的時候,隔著牆聽了兩耳朵,好像是說,鍾文書偷了人師爺的東西,現要人拿出來呢。”

單鈺了然,他雖然對這裏的人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在單家生活多年,又在內閣打磨,自然對這份光景一點都不陌生。

且不說這世間的讀書人,沒幾個願意去做偷雞摸狗的事。就說這姓鍾的作為平河縣裏唯一的秀才,再在縣衙裏熬個幾年,就能順理成章地被縣太爺推薦為舉人。

他就不信這人非得這麽擰,偏偏在自個兒衙門被抄時候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冒著自毀前程的風險去幹那犯法的事?

更何況在已經挨了幾棍子的情況下,這秀才依舊咬牙不認,這其中的貓膩,自然不言而喻。

單鈺嘴角噙著笑意,抱著手,不動聲色地掃著在場的所有人,有的滿臉嘲諷,有的誌氣高昂,還有的喜形於色。

他將眾人的反應一一記在心裏,很快心裏便有了主意。

眼看著師爺一聲令下,打手們將棍棒高高舉起。

鍾秀才絕望地地上雙眼。

“慢著!”

卻忽然有一道略顯清冷卻不容置疑的聲音製止了棍棒落下。

眾人一怔,紛紛朝內堂望去。

單鈺雙手推開內堂的門,在眾人或驚奇訝異,或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昂首邁步而來。

他走得不徐不躁,眼神堅毅,不怒自威,雖然年輕俊朗,卻不乏作為朝廷命官的威儀穩重。

許是這般天人之姿深深地吸引住了這些鄉野匹夫,直到單鈺開口,眾人才如夢初醒。

“今兒是怎麽了,怎麽如此熱鬧啊?”單鈺含笑著看著師爺和員外。

師爺和員外對望一眼,在高員外的眼神示意下,張師爺朝單鈺拱拱手,“不知閣下是?”

“我叫單鈺,是平河縣令。”

單鈺依舊保持這親和的笑容和得體的姿態,他的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在場所有人聽清。

眾人麵麵相覷。

天上掉下個縣令?這唱的是哪一出啊?

張師爺的神態有些僵硬,將信將疑,對單鈺行了個禮,道,“可否懇請這位老爺將官家文書給小人驗一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