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燭火熄滅,房中光亮實際上並沒有多大變化,卻無端地叫人覺得一悚。
“女郎——我們不是故意的。你最善良,原諒則個吧。”兩個婆子心打了個突,自知舉止莽撞,難得麵上訕訕,怕周寅再去告狀。
小丫鬟在後麵氣得麵紅耳赤,這兩個不要臉的老虔婆!
周寅無聲無息將筆放下,緩緩抬起頭來。她的一舉一動都藏著一個“慢”字,在旁人看來就是磨磨蹭蹭黏黏糊糊。
“沒關係啊。”周寅依舊是那一句話,麵上掛著包容一切的笑,看得人心口發堵。她好像不會因為任何事而動怒,讓人想報複都不知該如何報複。
一個不會為外物所動搖的人最難讓人抓到弱點。
但兩個眼皮子淺的婆子自然想不到這麽多,隻覺得周寅笑著的模樣可惡極了。
“有什麽事嗎?”她淺笑著問,似乎並不在意紙張上的墨跡以及滅掉的燈。
二人相視一眼,在周寅的縱容之下膽子漸長,還好意思再開口提要求。
“女郎,我二人家中有事,想家去兩日,還請您通融。”兩個人竟是甩臉子走人,不想管院子裏的爛攤子,要等院子收拾好再回來。她們求到她麵前,分明是吃準了她心軟,不會拒絕人,來故意惡心她。
正是因為被一直欺壓搓磨的生物咬了一口,隨之而來的憤怒才會比一般的憤怒要更加濃烈。
就像人突然被自己的寵物狠狠咬了一口,羞惱當然比被一般的動物咬了要大。一直能夠欺負的東西突然還手,除了傷人外更叫人沒麵子。
何況一次教訓雖然叫她們嚇了一跳,但周寅的軟弱又給了她們能繼續欺負她的希望。
一次反抗與諸多欺壓相比還是太微不足道,長久以來形成的壓迫記憶讓無論是欺壓者還是被欺壓的一方都仍舊遵守過去的相處方式。改變並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
果然周寅雖然麵露難色,說起話來還是猶猶豫豫:“可我做主並不算數,你們該向舅母說明原因請辭。”
聽她並沒有一口拒絕,兩人心中輕嗤,嘴上哄她:“隻要女郎答應,我們自會去向夫人稟明。”
周寅當真在她們的殷切期待下敗下陣來,輕輕點頭:“我沒關係的。”
二人相視一笑,笑容再掩飾不住,俱是將爛攤子扔還給周寅的誌得意滿。
“女郎!”小丫鬟急得直喚周寅,顯然是看不慣如此惡仆欺負人,但人微言輕,起不到什麽作用。
竟是一刻也等不得,兩個婆子推推搡搡著離開,很是得意。
“女郎,你……”小丫鬟急得上前,最後隻歎氣,“您太善良了!”
她能指責女郎什麽呢?她也是吃了女郎心軟的好處的。
周寅微笑著從椅子上起身,將袖口卷了一卷,便露出她左手手腕上圓潤光滑的佛珠。沉木佛珠色淺,介於黃棕之間,大約戴了並不久。她皓腕白皙,明明年少氣質卻與這佛珠十分相稱,有著一樣沉沉如水的恬靜。
“沒關係,她們家中有事,我該行個方便。”
周寅垂眸莞爾,將倒下的燭台一一扶起,又打開桌中抽屜,其中是碼得整整齊齊的一個個燭台。她從中拿出兩個與之前四個擺在一起,才將抽屜合上。
“她們家裏沒事,是騙您的!”小丫鬟憤憤。
“啊?是騙我的?”周寅像是才知道這回事,還不肯相信,“為什麽要騙我?”
小丫鬟跟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地同她分析:“她們隻是想偷懶,不然怎麽會這麽巧,偏偏在這時候有事。”
周寅微怔,旋即又笑:“那不是更好,無事發生。”
小丫鬟傻眼,沒想到還有這種說法。
周寅笑著從油桶裏舀了酥油為油燈添油,六盞油燈齊刷刷地亮著。
……
謝荷隔日又來了,這次是小丫鬟給開的門,隻見這位二女郎神色複雜,欲言又止。
“周寅呢?”她舔了舔嘴唇盯著小丫鬟問,看樣子有大事發生。
小丫鬟忙道:“女郎剛從老夫人那裏回來,正在房中用午飯。”
謝荷一愣:“這麽晚才用飯?”
小丫鬟多少帶著些怨氣道:“廚房那邊剛將飯送來。”
謝荷眉頭一皺,撥開小丫鬟徑直向房中去。
明明是正午時分,房中卻有些讓人寒毛倒豎的陰冷。大約周寅的這間房實在背光,風水並不怎麽好。
周寅安靜乖巧地坐在桌前用飯,桌上菜色說好聽些叫做清淡,說難聽些是可憐了,尤其是在謝家這樣大家中。
謝荷站在單開的門前將門外投射進來的光影擋了大半,本不明亮的房間頃刻間暗了幾分。
周寅先停下咀嚼動作,將口中食物咽盡,才慢悠悠地轉過頭,麵上同時露出喜悅神色並殷切地站起舉步相迎:“二表姐。”她上前如沒骨頭般纏上謝荷的手臂。
謝荷被她緊緊貼著,腦子白了一瞬,漲紅著臉忘記原本要說什麽。
過去周寅對她向來尊敬有加,不見如此親昵,就是從昨日開始變的。
謝荷一下子沒吭聲,周寅乖巧地依她站著,也不做聲,像是完全聽她吩咐,受她掌控。
菟絲子。
謝荷不合時宜地想到這個詞,卻又很快收回思緒,想起自己原本是來做什麽的,於是反客為主地帶著她向桌邊去。
桌上菜色並沒怎麽動,卻看得謝荷直皺眉頭。便是她家下人,餐食也沒有這樣差勁,分明是有人刻薄周寅。她母親執掌中饋,向來光明磊落,既然祖母接了周寅回來,她母親便不會陽奉陰違。
“你隻吃這些?”
周寅尚未回答,跟進來的小丫鬟搶先道:“廚房向來是送這些給女郎的。”
謝荷頓時沉下臉來:“我會查明此事,不叫人怠慢你,這絕不是謝家的意思。”
周寅細聲細氣:“這些已經很好……”聽上去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謝荷一陣頭疼,又想起來意,最後起了個頭道:“你房中的兩個婆子是不是出府了?”
她平平淡淡一句問後明顯感受到周寅整個人一顫,轉頭一瞥隻見周寅一張臉慘白,嘴唇哆嗦著解釋:“二表姐,是我將她們放出府的,不怪她們。”
“她們死了。”謝荷拋下這句話後盯著周寅,看她無措鬆手向後退了幾步搖搖欲墜風吹就倒,一瞬的痛快很快被愧疚壓過。
“你怕什麽,真膽小。”謝荷凝眉,卻後悔剛剛將話說得太直白。
卻聽見一陣細弱的哭聲。
謝荷循聲望去,隻見周寅別過頭去雙手掩麵肩頭顫抖,哭了。她以為周寅是聽見死了人被嚇哭的,遲疑著溫聲勸解:“你莫怕。”
周寅胡亂搖頭,終於顯示出幾分孩子氣來:“表姐,我不是怕……都是我的錯,若不是我放她們回家,她們也不至於喪命。”
謝荷目瞪口呆,怎麽也沒想到她竟是因為愧疚才落淚,噎得說不出話。
小丫鬟頓時搶白:“明明是那兩個老虔婆故意躲懶將爛攤子都推給女郎……”她嘴皮子利索,很快將事情經過說清。
謝荷萬萬沒有想到昨日自己前腳為周寅出頭,周寅後腳又能被欺負。她今日前來一是為了告訴周寅兩個婆子的死訊,二來也想知道那兩個婆子為何會出現在府外。
如今得到答案,她心情愈發複雜。
那兩個婆子毫無疑問是咎由自取,說是報應也不為過。
隻是周寅……
謝荷聽著房中的嚶嚶哭聲,頭大如鬥。
“這又不是你的錯……”謝荷從沒安慰過人,勉勉強強開口。
周寅隻哭,上氣不接下氣,看樣子愧疚極了。
直到午時過去,周寅才因為悲傷過度哭暈過去,被安置在**昏睡。
謝荷看著周寅在夢中也未曾舒展開的眉頭,不由輕輕歎了口氣,心中怪怪的。過去她一直看不慣周寅,如今與之相處,那些不滿已經煙消雲散了。
周寅是真正的善良,隻不過善良過分。
謝荷坐在床沿抬起頭來打量了一眼周寅素淨過分的房間,旋即心中一冷。難怪周寅活得如此小心翼翼,對她們姐妹避之不及,分明是謝家有人刻意冷待她叫她誤會是謝家看不起她。
她心頭沉沉,打定主意要查清究竟是誰針對周寅,餘光瞥見桌上擺著的六盞燃燒的燭台不由一怔。
白日點燈,太過奇怪。
謝荷好奇,輕輕起身向燭台走去,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怪異油燈。
“大白天點什麽燈?”她蹙眉,低聲開口問在一旁收拾的小丫鬟。這燈總讓她感到不自在。
小丫鬟答:“這是女郎一直供奉的,說是要長明不滅。不過昨日那兩個婆子實在可惡,將女郎的燈撞滅了,女郎素來脾氣好,壓根沒和她們計較,誰知道今日……”
她凝眸一看,歪了頭又道:“好像多了一兩盞燈,過去沒這麽多的。”
謝荷點點頭,又想著去查誰苛待周寅,於是起身要走。臨走前她再看一眼鼻頭眼角泛著胭脂紅的周寅,不由在心裏悄然歎了口氣。
她雖然年紀不大,卻也隱隱知道周寅這樣的樣貌和性格將會為其自身帶來怎樣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