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修)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書吏喝令諸人停手。侍從魚貫自五人麵前經過,端起案上的成果。
柳軼塵端坐案後,侍從一一揭開麵前餐盤的蓋子,楊枝那個餐盤被掀開時,柳軼塵微微一愣。
“好好一條鮮美鱸魚,為何製成魚餅?”柳軼塵放下筷子,問:“此係江州何處做法?”
楊枝還沒開口,一旁的冬青已搶著應道:“江州沒哪一處是這麽做的!江州水網密布,魚鮮隨撈隨殺,哪有做成魚餅的,那還要鮮魚作甚,暴殄天物!”
這狗人,為謀上位,不惜踩著自己!
楊枝心中輕歎,連忙為自己辯駁。然話將出口,卻聽見那老漢冷哼一聲,道:“無知小兒滿口胡言,江州虞城一帶、陸源一帶、睢渝一帶,哪裏沒有製魚餅的傳統!”
柳軼塵問:“江州魚鮮遍地,現撈現殺豈不更加便宜?”
老漢道:“大人是貴人,不知貧民辛苦。尋常人起早下田,到晚間方能歸來,午食隻能在田壟上隨意解決,哪能如京中達官那般暢快,現殺現吃?”
柳軼塵眼瞼微垂,默了默,須臾方道:“多謝老丈!這菜既是楊姑娘做的,楊姑娘可有話說?”
楊枝感念向老漢揖了一揖,連忙道:“大人明鑒,大理寺探案拘讞之地,諸位大人免不得四處奔勞,民女鬥膽猜測,許或時常有不及趕回衙中用飯的時候。因此民女想,製些魚餅,各位大人奔勞時還可隨身揣些,雖不及魚膾鮮美,但餓時填個肚子,也好過空腹奔勞。”
話落亭中許久沒有回應。
“你倒是心思敏巧。”又過了不知多久,方自亭中輕飄飄落下一句話。
言辭雖讚美,語氣間卻聽不出多少褒揚之意,楊枝隱隱覺得,仿佛還有一絲嘲弄的意味。
被這冷聲一激靈,她霎那有種醍醐灌頂之感——倒是她大意了,這些上位者,豈會在乎底下人死活?
她這馬屁,拍的豈不是隔靴搔癢?
不過好在……她還有後招!
“大人過獎。”楊枝厚著臉皮向亭中揚聲:“民女恭請大人品鑒!”
“本官自會品鑒,不用你催促!”柳軼塵不耐煩應,說話間夾起一塊魚餅,遞入口中。
楊枝自動過濾掉他的冷語——兀那庸官,待汝品過魚餅,自會領會本仙姑拳拳……阿諛之心!
正這般沉醉著,忽聽得亭中發出“哐當”一聲脆響,接著,數聲脆響次第響起,似杯盤落地之聲。
“大人!大人!你怎麽了!”亭中登時生出混亂,第一聲叫喊如平地驚雷,又帶出接連低呼,此起彼伏。
在這混亂之中,楊枝聽見兩個聲音喊:“黃成,快請醫官!”聲音原本溫潤,此時卻有些急切。
頓一頓,又補了句:“大人才吃了口魚餅就這樣,顯然是中毒了!”
另一個聲音立刻道:“定是那賊婦下的毒,她身上想必亦有解藥!”聲音中氣十足,粗獷有力。
話未落,已見一朱袍官員三兩步衝至亭前,朝底下皂吏大喊:“來人啊,將那賊婦拿下!”
楊枝尚在茫然,左右皂吏已衝了上來,將楊枝雙手一剪,踢跪在地上。
“賊婦,膽敢謀害朝廷命官!”
楊枝一愣,“謀謀謀謀謀……謀害?”被這情形一駭,舌頭本能打結。隻覺被剪著的雙臂劇痛,卻顧不得,急急問:“大人,你們大人,怎……怎怎麽了?”
“賊婦,你還有臉問,你在那魚餅中下了什麽藥,快如實招來!”朱袍官員趨步自台階上走下來,步至她麵前,一手攫住她下頜,厲聲問。
“藥?”楊枝微愕,想起方才亭中傳來的聲音,當下明了眼前情形。感覺到握著她下頜的那隻手越掐越緊,冷眼望向麵前的朱袍官員,心中一片寒涼。
招來個屁!把她下頜扣的死死的,她還怎麽說話!
這擺明就是不想讓她招!
此人身著朱袍,而大理寺之中,能著朱袍的隻有兩人——大理寺少卿鄭渠和柳軼塵。
柳軼塵方二十出頭,傳聞相貌秀逸無雙,此人卻有四十過半,麵頰窄瘦,兼有三白之眼。
隻能是鄭渠。
而鄭渠,已在大理寺二十多年,因有恩於新皇,自他登基後一路青雲直上,短短五年,從一個小小的司獄吏做到了現而今的大理寺少卿。隻是後來七年,他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官運,一直裹足不前,還不如後起的柳軼塵……
心中存妒,隻怕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
此際亭中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若任由麵前這狗官構陷下去,她隻怕凶多吉少。眼下唯有……
置之死地而後生。
腦中飛轉間,鄭渠已扣住她喉嚨,指尖十分用勁,“說!你給大人吃了什麽!不說我現下就讓你嚐嚐大理寺的厲害!”楊枝喘不過氣來,眼看就要被他掐斷喉嚨,她竭力掙紮,“啪”的一口唾沫往他麵上吐去。
鄭渠下意識鬆手,楊枝逮著這個空**淒聲大喊:“鄭大人!大人不是您讓我下毒的嗎?大人,大人救我!您說毒死了寺卿大人往後整個大理寺都是您的,大人我按您的吩咐做了……”
話未落,鄭渠狠狠一腳,直嘲著她心窩子踹了下去。
楊枝被踹翻在地,痛到麵目扭曲,口中卻仍在大喊。她就不信,此處所有的官吏都是這狗官的人。
倘若如此,他壓根就不用如此費力控製自己。
她眼下能做的,隻能祈求亭上或這春秋池畔尚有別的官吏能控製眼前的這個狗官。
“鄭大人,我都按您的要求下毒了!”
楊枝仍在嘶喊,鄭渠麵目猙獰,撲過來似欲堵她的嘴,原先控製住她的皂吏將她肩膀扣的生疼,左右又添了人手衝過來幫忙:“一派胡言,本官撕爛你這張臭嘴!”
“大人!柳大人救我!”她方才聽得清楚,那高亭之上還有另一能說得上話的人。如今這大理寺中,能壓製住鄭渠的,隻能是柳軼塵。
柳軼塵據聞好察擅斷、執法嚴明,為了查案子,莫說寺卿祝寅,連東宮都照得罪不誤。
一邊喊著,她一邊向高亭望去。
鄭渠聽到“柳大人”三個字,見她目光投向高亭,微微一怔,做賊心虛般、下意識回身仰望一眼。那高亭上隻有匆匆奔忙取水的官員,哪有什麽柳大人。
然隻這一瞬,楊枝轉頭猝不及防地死命一咬,攫住她肩膀的皂吏吃痛,手本能一鬆,楊枝一隻胳膊能動,手迅疾探向腰間,扯下香囊,向左側皂吏一揚。登時,一團細粉如風掃柳絮、簌簌落到那皂吏頭臉上。皂吏隻覺吃痛,本能抬手捂臉,楊枝趁這個當口,拔足往角門的方向奔去。
可才奔出幾步,忽覺背心劇烈一痛,楊枝被狠狠踹翻在地。
“賊婦,往哪裏逃!”
她怎麽忘了,鄭渠那狗官,幹了不少年捕頭,手腳上頗有幾分功夫。
楊枝幾番掙紮,又前後胸各挨了一腳,力氣已耗去了大半,眼見那泣血般的朱袍離自己越來越近,知道這一次大概在劫難逃,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眼前不覺浮現十二年前那個大火衝天的混亂夜晚。
也是那一次,她和母親走失了。
好可惜,她好容易找到了些蛛絲馬跡,好容易回到了京城。
埋藏許多秘密的大理寺已近在咫尺……
其實貢院街前那個老漢騙不了她。她隻是太想進大理寺了,關於大理寺的一切,她都想知道,一切險,她都甘願冒。
可還是差了這麽一步啊……
這般閉目想著,預料中的劇痛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楊枝睜開雙目,一個寬闊的身影擋在了她麵前: “大人,一切沒查明之前,這麽急著堵她的口,莫非是要遮掩什麽?”
那身影一身半舊衣衫,雜亂胡眥之下露出一張清秀的臉,和她一般大年紀。
楊枝忽然反應過來什麽——冬青若當真在意此次擢選,為何連衣衫也沒換一件像樣的、胡子也沒刮一刮便過來了?
恍惚間,便聽見他向自己低聲問:“你到底給柳大人吃了什麽?”
“沒吃什麽,隻是尋常魚餅……”楊枝虛弱應,忽然反應過來:“你叫他什麽?”
“柳大人,怎麽了?”
“今日主持比試的不是祝大人?”
“三個月前祝大人便調到崇文館去了!吏部雖還未明發谘文,但而今的大理寺卿是柳大人!”冬青歎:“你連消息都沒打探明白就膽敢貿然來大理寺!”
廢話,能打聽的明白我還花那個冤枉錢!
柳大人柳軼塵,字敬常,京畿人士,慶曆三年進士,忌食……
“我在那魚餅中加了板栗。”楊枝回過神來,驚恐道。
“板栗!”冬青驚叫,“你不知道柳大人不能食幹果麽!”
“我以為仍是那祝大人主事,昨夜還特意去買了吳山栗!”
“你……”冬青一時語塞,眼見鄭渠步步迫近,隻好轉身打起全副精神應對。
而這短短的瞬間,他已向身後遞出一把短刀,正是他方才剖魚的那把:“砍人總會吧。這裏交給我,往東邊跑,太子正在來的路上!”
楊枝愣了一瞬,抬頭望他,那藏在雜亂碎發後的眼眸亮的驚人,見她遲遲不接,胡齜中咧出一個笑:“放心,我們這種小地痞,命硬,死不了!”
楊枝咬牙,接過刀。
“這回記住了,我姓申!”
“好。”
楊枝握緊刀柄,轉身拔足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