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憐煜的目光小心翼翼在女郎的身上探看。

他素來不苟言笑,向來更能洞察人心的喜怒,大概是不諳世事久了。

也因為心性單純,所以也格外的敏感。

好比,好比隱約之間,能感覺到楚凝希望他留在府上接受師傅的授學。

憐煜也想像楚凝問自己一般,那樣問她,阿姐希望我留在府上嗎?

可是,這樣不好。

楚凝叫他自己選的,他選了跟在楚凝身邊,就不該質疑她。

而且,她的一番好意,一直都好。

體貼入微到無處不致,憐煜有時候沒有想到的,楚凝都想到了。

眼下要做的,還恩情。

楚凝衣食供應不缺,什麽都是上上佳品,在這方麵上無法給她。

憐煜能夠想到的力所能及。

她希望他做阿弟,那就乖乖做阿弟,無聲的順從,這樣她能開心,也算是還恩。

嗯,順從之外。

見楚凝開心,他似乎並不排斥厭惡被她感染的開心。

京畿的春沒有江南的春寒。

而今已到春末了,夜晚的風吹過來,涼雖還涼,又帶一點燥。

紅尾的魚暢遊翹尾,發出清脆的水聲,水榭亭四麵的紗幔已經束紮在紅漆木上。

風拂水而過,分明涼了,她先前到夜裏都帶鬥篷,而今隻著煙霞色的襦裙,外頭罩了近色的披帛。

依舊還覺得熱的樣子,旁邊的女婢子一左一右,扇著團扇送風。

金海棠珠花步搖和一支碧玉瓚鳳釵挽住全部青絲,唯獨有幾絲粘在了細膩的天鵝頸上。

目光順著發絲一直往下,發絲陷入雪峰,少年忽而頓住,隨後撇開了頭。

原先隻覺得還好,而今也覺得熱了。

杜明錫致仕後一直養在京中,隻是甚少出門,也不見外客,許多人給他的拜帖,都被他一一給拒了。

寒門士子想更上一層樓,長空書院進不去,往杜宅自薦,杜明錫一概不受,為這事,他還得了個冷麵鐵師的名號。

長公主的拜帖一遞上去,杜明錫接了。

本以為還要等些時日,沒想到晚間杜明錫晚間就送了回帖,讓楚凝翌日帶著憐煜過去。

楚凝很高興,憐煜留意到晚間她用膳也比尋常更多。

膳後,含妙端上來一碟子助飯後消食的桂花山楂糕和鬆子酥以及雲片糕。

“阿煜,你嚐嚐。”

楚凝推了鬆子酥食碟到憐煜麵前,她自己拿了陳皮桂花山楂糕。

憐煜沒有嚐,隻看著她吃。

“阿煜是想吃這個?”

楚凝一開口,憐煜才從驚怔中回過神,他搖頭。

“山楂雖能消食,但郎中說你胃寒,山楂過酸,你還在喝藥,不宜多吃。”

他沒有想吃,隻是想看看著楚凝吃。

阿姐的嘴巴猶如櫻桃小嘴,糕點軟而紅潤,她每次隻要一小口,一片沒有多大,吃也吃了很久。

“不過,可以嚐一點點。”

楚凝取了巾帕,擦淨手掰了一小塊拇指大小的山楂糕遞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憐煜原不想吃的,但看到她嫩白的指尖。

他低頭吃了。

山楂糕那麽點大,少年的唇碰到了她的指尖,滿息香氣。

裹到舌尖一點就沒了。

酸沒有品出來,是甜的。

少年吃了還眼巴巴看著她手裏剩下的,楚凝讓旁邊的人把山楂糕撤走,她手裏的半塊也放了下去。

“阿煜可以吃鬆子酥。”

憐煜食欲小,他膳食也沒吃多少,膳後果食這些素來不沾。

憐煜搖頭,“剛剛已經吃飽了。”

楚凝知道他胃口小,晚間了也不好再讓他多吃,怕他夜裏難受。

“明日就要去拜師了,阿姐著人給你裁了一身新衣,你穿上看看喜不喜歡。”

這一月以來,楚凝給他置辦的衣衫已經很多,便是一日一換,也穿不過來。

而今,怎麽又給他新裁還叫他換了來看。

縱然心中疑惑,憐煜依舊言聽計從,含巧端上來的長衫,這是件墨藍色的圓領袍衫。

墨藍色的料子光滑上佳,一匹千金,含巧決定穿在小奴隸身上,簡直就是浪費。

公主為什麽要這樣好吃好喝的待著他,真把他當弟弟。

含巧始終覺得他不安好心。

衣衫遞給了憐煜,對著他陰陽怪氣地冷哼。

憐煜沒甚反應,倒是楚凝說了兩句,含巧嘴上老實了,眼神依然不爽。

憐煜也厭惡楚凝身邊這個毛毛燥燥的婢女,她對自己有很大的敵意,沒有一天不給他臉色看。

今日她又擺臉。

得了楚凝的維護,少年喜歡被她被她維護,忽覺得這個婢女的嘴臉,也不是那麽討人厭了。

進內殿換衣,怕楚凝等急,很快收整換了出來。

他的衣衫大多色淺,墨藍色比起旁的豔色不算出挑,但在憐煜的衣衫中,尤為顯眼。

這也算少年第一次著如此凝墨的色彩。

本有些不適應,但踏出內殿時,撞見女郎眼中驚豔愣住的眼眸。

少年的不適消散,肩頭也舒展了。

衣衫出挑叫他不喜歡,在她眼裏應當不錯,能入眼就好。

“阿姐。”

少年的嗓音如昆侖玉漱,將看茫住眼的楚凝拉了回來。

少年的睫毛眨得很是不自然。

被楚凝看的。

她兩步到少年麵前,毫不吝嗇地誇讚,“這衣裳襯得阿煜氣宇軒昂,翩然俊雅。”

少年高是高的,隻是兒郎的身骨依舊單薄,俊秀挺拔。

墨藍色那人穿穩重,少年上身,更平添稚嫩清貴的鮮活。

楚凝踮起腳,垂下眼,抬手給他撫順肩頭袍領的不平。

初晃眼的時候像,靜看之下,不像了。

“阿姐讚譽。”

霞玉爬上少年的耳廓,楚凝不踮腳了,並沒有看見。

翌日一早,楚凝備了上好的文房四寶作為見禮,帶著憐煜去了杜宅。

馬車往康南大道走,半個時辰後,終於停在了一處清幽僻靜的院子。

不同於長公主府的壯闊奢靡,這裏顯得別致獨特,院牆不高,牆壘的色墨很淡,牆頭冒出很多青翠欲滴的竹。

含巧去敲門,楚凝提前了時辰出門。

杜明錫已經過來迎了,他兩鬢斑白,身上的衣著簡單,軟麻料製的衣衫,一雙眼睛倒是清明睿智。

“楚凝冒昧叨擾了。”

杜明錫得先帝看重,又是前太師,地位尊崇,先帝特下口諭,杜明錫見皇親國戚免行參拜。

反而是楚凝和當時還是太子的楚澈,見了杜明錫,得行參師揖禮。

杜明錫道,“長公主客氣。”

邀了兩人進屋,內宅裏頭的布置很是清雅,一路都是石子鋪就,走的人多,踩得平了。

青竹旁邊辟了水池,裏麵種了蓮花,才入夏並沒有開,隻是荷葉蔥綠。

憐煜跟在後麵,小心看著楚凝的步伐。

池中的魚也是個調皮頑劣,飛跳起來,鬧騰過了,濺了水飛到鵝軟石上。

楚凝走得穩,也不防腳底一滑。

少年趕忙踏步上去,大掌撈扶住女郎的腰肢。

楚凝撐著他的手臂站穩,對他慶幸微微一笑,無聲跟他說了聲:謝謝阿煜。

少年悻然收回來手,耳後唰就紅上。

阿姐的腰。

好細,好軟。

藏在寬袖下的手不住摩挲,怕是...一掌都握不過來了。

前頭的杜明檀並未發覺,引人入廳。

正廳擺了早膳,都是些家常的膳食,比不上公主府的可口美味,賣相足,聞著卻不輸香味。

在長公主府上用過了,楚凝和憐煜依然坐下來同吃。

用膳時。

杜明檀狀似隨口一問幾個話眼子探憐煜的底。

楚凝內心聽著也不可能替他回答,內心替他憂慮。

憐煜答是答了,在楚凝來看頗有些取巧,再看杜明檀的臉色,並沒有太大波瀾,她才將心放回肚子裏。

一直到用膳結束,杜明檀又叫走了憐煜,楚凝不得跟上去,半柱香就出來了。

他大踏步過來,“阿姐不急,先生讓我著墨寫了幾個字給他看。”

他給楚凝看的指尖沾染了墨,還沒有幹涸,在他的指甲床之上。

楚凝掏出巾帕給他擦拭,少年看她認真的眉眼,比她還要認真。

周遭忽而安靜下來,楚凝擦幹淨了,抬頭,“好了。”

憐煜將目光挪向池子裏湊在一起的紅魚。

楚凝問,“結果如何?”

憐煜轉述杜明檀的原話給楚凝聽。

“晨起後過來,午時回去,一天總授半日學,便可。”

楚凝看他一字一句無比肅穆,不由笑道,“阿煜還未聽學,杜夫子的模樣已經學了七七八八了,假以時日,我們阿煜必成大器。”

分明是打趣話,他聽出來鼓勵了。

“阿姐,我一定認真跟著夫子學。”

楚凝拍拍他的肩膀,今日算是首出師順利。

少年和女郎的身影消失在庭院的拐角處。

杜明檀的目光久久沒有從憐煜身上下來,神色複雜,全然不複剛剛的風輕雲淡。

他喃喃道,“姓憐......”

跟之儼長得相似,又著墨藍。

瞧著年歲,還小。是巧合......還是?

“祖父!”

杜明檀身後跳出來一名少年,嚇得他打了個激靈寒顫,一瞬間捂著受了大驚嚇的心口怪罵。

“臭小子,存心躲在銥誮身後,要嚇死你祖父是不是.....”

杜成越嬉皮笑臉側過身,沒個正行倒倚在窗台仰頭往嘴裏拋丟花生吃。

拋高幾粒用嘴忙不擇路去接,最後都接住了才邊嚼邊回話,“祖父這話好沒道理。”

“孫兒在背後喚了您幾聲,您都沒有搭理,分明是您想事情入神,非說被孫兒嚇到,您這是栽贓陷害了啊。”

杜明檀一掌呼上去,杜成越直跳腳躲。

不疼,就是鬧聲勢。

祖孫二人鬧夠了,杜成越搬來了太師椅扶著杜明檀坐下,給他倒茶。

邊討好邊打聽。

“祖父,剛剛裕安長公主帶來的那個少年是誰啊,我瞧著他怎麽生得跟您先前的學生,之儼師兄好像。”

他自作聰明猜道。

“哎,不會是裕安長公主和之儼師兄的兒子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