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大的膽子,見了公主還不下跪。”含巧平白不喜他的無禮,在一旁責罵道。

聽到了尊貴的身份,渾身僵了一個顫,果真迅速低下了眼。

他並沒有放下手中尖銳的木屑,反而將其握得更穩。

“含巧。”

楚凝皺眉,“你先出去。”

“公主?”含巧又要多話,含妙及時製止了她,將她帶出去了。

想到角鬥場那塊吃人地,想必從前也沒有幾日安生日子,眼看著像個刺蝟,慌慌怕怕是個沒有著落的樣子。

他看著,年歲還小。

甚至比皇弟還要小。

他和他還是有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著年歲小的緣故,所以才不那麽像。

一時之間,整個柴房,就剩兩人。

“.......”

雖然暈了過去,腦子裏卻還記掛著那雙幹淨柔和的手。

那雙手似乎有無限的魔力,想著想著,身上的病痛迷幻性地減輕了。

還以為自己已經見閻王了。

不記得怎麽流落到那塊地方的,暗不見天日。

剛開始進時,就遭了第一頓毒打,角鬥場訓奴的把式,名為管教,實為殺威。

因為他反抗了,所以被打得更厲害,勢單力薄寡不敵眾,被打得半死。

為了能夠防止奴隸逃竄。

角鬥場每日給奴隸放的粥裏都放了少量的軟筋散。

想要逃出生天,極難。

許是他的價值還沒有發揮出來,就這樣死了可惜,角鬥場舍了一些爛藥給他吃,將他丟在一塊暗室裏關著。

爛藥能起什麽用,傷口淋了雨被人用鐐銬拖出來時,滾過地上的泥,已經化膿。

或許,就快要死了。

臨死之時,聽到外頭的人迷迷糊糊耳邊說大笑著盤算說,他的麵皮子不錯,上不了場子就送去奴場給人挑。

有些看客就喜好這一口孱弱的。

病怏怏的最好,死在了榻上也是一種趣兒呢。

有關這類看客,他見過,滿腦肥腸渾身臃腫,油膩的臉上掛著惡心的褻笑。

......

再後來的事,他記不得了。

隻覺得疼,鑽心刻骨地疼,肺裏擠著幾乎要吐出來,很難受卻沒有力氣。

連抬眼的力氣都沒有。

快死了啊。

想到那雙手,真幹淨啊,他還想再看一眼,想知道這雙手的主人是誰?

想著想著,身上的疼痛竟然緩和了許多。

再睜開時,聽到外頭嘀嗒的雨聲,醒了過來。

相較於陰暗潮濕的角落,這塊地方雖堆了很多柴,處處都是枯草,卻已已經好得太多太多。

不等他弄清楚這是哪?聽到了外頭的腳步聲,有人來了,給他送藥的,沒多說什麽,隻讓他喝。

再後來,又來了人,這回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

女人的聲音。

他被賣了。

還有女人敢去那塊地?

如果是女人,應該好對付多了。

來者眾多,先前吃夠了虧,長教訓,學會示弱低頭了,收斂了殺意。

本以為會是麵容臃腫,眼神中帶著褻笑的女人,他已經摸到了木屑,刺破她的喉嚨,看猩紅的血碰升。

實在大大超乎意料之外,一瞬間的愕然。

麵前的女郎嬌俏嫵媚,高高在上,眉宇間似籠罩著淡淡的愁雲,看著像擔心和心疼,並沒有算計。

是擔心?

擔心,不可能,是憂慮自己買的貨是殘次的吧,想要再看得真切一些,就被冷嗬斥了回來。

看不出來,妙容端正的女子也會做這樣的事。

尊貴無雙的公主,嗬。

少年低垂了眸子,掩蓋住眸光深處的寒意和涼薄,掠過她垂放在前的手。

她就是那雙手的主人。

養尊處優的矜嬌,難怪幹淨了。

“你怎麽不喝藥?”她的聲音溫和綿軟。

旁邊放著黑乎乎的藥汁,濃得發苦。已經沒有熱氣。

是放久了,他還沒喝。

“不喝藥,身上的傷不易好,郎中說你身上的傷很重,藥不能落了不喝,這碗涼了,我叫人再給你端一碗熱的來。”

少見的耳朵一動,漂亮的眼睛抬起來,裏頭的陰冷斂得幹幹淨淨,隻殘留不解的探看。

不懂楚凝的舉動,她待他好,為什麽待他好,是在耍什麽花招?

角鬥場裏的人都不被人當作人。

血淋淋的訓人鞭上還藏著刺,刺頭浸烈酒,一鞭下去,連骨帶肉掀起來。

疼得鑽心刻骨,也不許人叫喚。

沒有無緣無故待人好的。

可她真的端了碗熱的藥來,放下來見他不喝,怕他以為是碗裏的湯藥有毒呢,隻說替他嚐嚐溫熱。

既然她都喝了,沒毒的。

這藥與角鬥場給的藥不同,聞著味道就能辨出幾道少見的藥材味,很是珍貴。

拿著木屑充當兵器的那隻手並沒有鬆,但也乖乖喝了藥,像貓兒一樣,纖長的睫毛微顫。

好乖。

見他將藥喝淨,楚凝舒展了眉眼。

“你身子還弱,郎中說暫且隻能用些粥食,這是用燕窩燉的蝦粥,滋養身體再好不過,吃一些。”

“我先替你嚐嚐,不怎麽甜,鹽也是夠的。”

話這麽說,實在叫他安心,做樣子在試毒,證明食物沒有摻東西。

楚凝吃後,他也吃了。

待吃了之後,瞧著吃幹淨的精致碗勺,忽想過,剛剛,他和她用了同一柄勺。

愣神片刻,溫熱的藥下了肚,感覺渾身都有些力氣,不自覺中,右手鬆了一些。

楚凝這才開始第一句,柔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

少年的手指顫了一顫,抬了眼,他的目光落在楚凝臉上,靜默觀察她問這話的用意。

可惜,一無所獲,除了漂亮,沒有察覺到什麽。

“煜...”

“單一個煜字嗎?”楚凝看他樣子怔茫,似乎記不得了,看起來很棘手。

“你是哪裏人,還有印象嗎?”

少年垂頭默然,沉默得不好讓人再問,楚凝隱約猜到幾分,不知再怎麽接著往下開口時。

果然,他搖了搖頭。

“記不起來了……”

楚凝也跟著靜默,“......”

原先是想問了他的家世,趁逗留在江南這幾日,命人聯絡他的家人,再將他送回家去。

不承想,沒問出來。

皇弟已過弱冠,尚且要人扶持幫襯,他小於皇弟,橫遭變故,恐怕被嚇得忘了?

“那你...是什麽時候被賣到那塊地方的?”

江南官府必然有丟失人口的相關卷宗,問了他進去的時日。

再派人去查問,隻要他家裏人報了官,接下來,也就好順著找了。

報官?

角鬥場能開得那樣大,江南的官府早就與之沆瀣一氣,真要報了官,不說能不能找到來處。

眼前的公主能不能幫到他不說,他或許還要再回去角鬥場。

身子骨沒好。

一絲一毫的風險都不能再冒。

少年抿了抿唇,依舊還是頹茫地搖頭,“也想不起來了。”

這就難查了。

他的去處,楚凝也不好代替他做了決定。思忖了片刻,先跟他講了明白。

“我自觀音廟求神下來,半道遇見你被人囚住,見你年歲還小的樣子,便一路跟隨從那夥人手裏買了你。”

她隱瞞了出手買他的真實緣由。

說起年歲,少年留意到她的發,摘了鬥篷,後麵是盤起來的。

她嫁人了,為人婦了。

貿然出手買一個男人,不怕被夫家責備?

又或者,她不如麵上這般溫和慈美,姝色旖麗表象後,藏著不為人知的肮髒。

對了,公主。

難怪不怕。

少年靜靜聽著,俊美的臉蛋很是蒼白,漂亮又易碎,楚凝聲音更輕了些。

“本想著等你醒了,問了你的來處,派人送你歸家去。”

“你既想不起來了,我也不好替你做決定留你在身邊,再者過兩日我便要回京畿了。”

“我想問你,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也好能幫襯上你一二。”

少見聽完,久久沒有回話,顯然也是沒有想好,該給他些時日。

楚凝並不催促,“你若是沒有想好,也無需急著給我回話,這兩日我還在江南,你暫且留在這裏養傷。”

“過兩日好些了,我來看你時,你再給我答複吧。”

不明她的用意,可耳邊的聲音溫和,比起角鬥場裏的訓鞭,有著更為安定人心的力量,叫人忍不住聽從。

等她走了,才堪堪回過來神。

空氣中還殘留著她身上的安息香,淡淡的,不刺鼻。

他皺起眉頭,是不是被蠱惑了,明明是在順著自己想去的方向走,卻有種落於給自己算好的路當中。

楚凝終歸心軟。

不顧乳母的反對,把少年從柴房挪出來,換到了驛站的客房,又給他備了幾身衣裳,命郎中守著。

給他用的藥也是上好的金創續膚生骨藥。

含巧嘴快惹了公主不悅,怕再惹惱了公主,她也不敢多說了。

反倒是含妙勸了幾句。

“公主善舉是好,隻怕駙馬那邊,若是不能理解公主的用心,再讓外人多加惡意揣測。”

楚凝梳著發的手一頓,她心裏那道藏起來的影子,從未跟任何人提起來過,任誰都不知道。

一開始救人,的確是因為存了私心。

他是像,卻也不像啊。

第一眼,像得楚凝晃神,而今,她想要救他,安頓他,大抵就是因為那一二份像。

她或許存了私心,但做的也是救人的事情。

自然問心無愧。

“旁人的嘴愛說什麽,我總不可能叫人一個個捂住了不叫旁人說閑話,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她管不了那麽多。

柴房的確不宜養病,逗留江南的日子不定,本也盼他快些好起來。

“至於駙馬,他不會作他想。”

邵瀛與她雖結連理,卻無感情,就算真的有,他知道了,也不會在乎這些。

含巧忍不住嘟囔。

“公主對駙馬爺放心,也不知道駙馬對公主是不是同等相待,每回您這樣說,奴婢總替您不值。”

楚凝聽完,一笑而過。

邵瀛傍晚回的驛站。

他臉上帶著疲態,好似遇上了棘手的事情,說是沒用晚膳,楚凝匆匆起身披了外衫,著人給他備膳。

邵瀛用著時,楚凝另不忘,叫人送一份去客房。

見她忙前忙後,邵瀛疑問,“驛站有客?”

想起剛剛從角門回來時,客房的燭火還亮著。

楚凝應嗯。

她沒有隱瞞,簡略說了救人的事情。

或許邵瀛能有門路,知道他的來曆。

聽完後,邵瀛眉心觸起,他是沒有想到曆來本分規矩的裕安長公主,也會做這麽出格的事情。

驚歎歸驚歎,救人也不是不可以。

邵瀛提兩句道,“角鬥場救人一事,回京之後公主也莫要跟聖上提起為好。”

楚凝不明,“為何?”

邵瀛放了筷,“江南往下的角鬥場我也略有耳聞,這塊地方涉區甚廣,其中牽扯到的勢力盤根錯節,要想管治,以目前之力極難肅清。”

難怪如此囂張了。

這般講來,皇弟並不好出手料理。

楚凝有心想要問管,但她的身份許了人,駙馬身份擺在這裏,旁國的駙馬出身,如今也不好摻合國事了。

隻得回應了嗯,邵瀛點到為止,再未多言。

他隻告訴楚凝手上有急事,還需兩三日才能辦妥。

因為是私事,不好多張揚,楚凝並沒有多打聽。

皇弟來信問拜神求子可還順利,她照常回了過去,並在信中言明,江南風景秀美,要多留幾日。

幼帝巴不得裕安長公主和駙馬爺多多相處,快些生子,傳來的信中滿口允了。

正巧江南的鹽商賬目出了點問題,恰叫了邵瀛去督查,好叫二人多留。

這一來二去,整整在江南逗留了將近半月。

裕安長公主足不出戶,本以為養傷這幾日會再見到她的。

誰知道除了郎中還有送膳食來的人之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不止她,就連旁人都沒有過來打攪,他就這樣安心地住了下來。

好像真的隻是替他考慮的......

衣食供應,俱不相缺,反而細心周到叫人懷疑別有用心,他在這裏,並沒有旁人來打擾。

隻是,這天下真有這樣好的事情?

無一不是繞著一個利字打轉。

他從不信有什麽好的用心,那套說辭滴水不漏,更像是美好的陷阱。

既買了回來,究竟是想要他做點什麽?

慶幸的是,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隻是傷寒跟得太久,要想全都治愈,身子還需多多調養。

他出了院門,有人上來扶他,起先他以為守在門口的小廝,是為了看守他。

幾日試探下來才知道,他們也隻是盡照顧的責任,並沒有對他的動向多加幹擾。

不止明麵上沒有派人監視他,暗地裏也沒有。

似乎他的去留是由著他的。

有注意到,那郎中每日換藥之後都給楚凝匯報,他悄悄躲在楚凝所在的房梁上留意聽過,似乎隻匯報他身體的康泰恢複與否,今日吃了些什麽。

果真這樣關心他,卻又沒有問他的動向。

夜裏邵瀛回來了,他照常上了梁躲著,這位駙馬整日不著家,瞧著兩人呆一塊時也很是奇怪。

不似尋常夫妻那般如膠似漆,楚凝於他說話,甚少有交談,偶爾幾句,也客客氣氣,駙馬甚少不在這邊留宿。

會不會他們的身份有假?

她並不是公主,角鬥場裏,也有不少充身份的人,一日就能識破好幾樁。

今日用了飯,邵瀛留下來了,晚了一更,他並沒有走,是要在這邊歇。

楚凝命人去抬水,先緊他沐浴,心情略沉重了起來,尋常夫君留宿下來,女子不都喜笑顏開嗎。

如何一副愁態?

滅了燭火,很快底下就沒有動靜了,守了一會,本欲要走,忽而聽到幾聲似有若無女子的吟娥。

她的嗓音慣來這樣的軟綿無力,卻和第一次聽她說話時不一樣了,更婉轉悠媚。

兩人在做什麽?

這不似,好好說話的聲音,再小聲密談也不會似這般。

掀開瓦片往下瞧,少年的視力極佳,借著從窗台打灑進帷帳的月色,瞧見了裏頭的景。

女郎的麵色不似,剛見時的溫婉。

更多情態。

眼睛含著春水般,露出來的皓腕欺霜塞雪般的白淨。

那雙幹淨的手,此刻攥握成貓兒爪的模樣,撓在男人的後背。

藏了很多小鉤子,她盤起來的長發鋪灑了滿鋪,有一些黏汗藏進了被褥裏,有些垂落往塌下。

男人......

再不用看,也知道在做什麽。

少年俊美的臉色忽而爆紅,他迅速扭開目光,仿佛被人釘住了,並沒有倉皇而逃。

明明沒有再看,可剛剛瞧見的畫麵,卻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尤其那雙手和那雙眼睛。

風雨隻維係了不到一炷香,少年緩和平穩過來,終要提步離開時,停了。

內室傳來水聲,不多時,那男人離開了。

他消融於月色,背影匿消在旁房。

張麽麽領著仆奴端了水進來,少年往梁的另一旁藏了藏。

“公主,駙馬爺走了。”

女子似乎不多在意,隻一聲,“嗯。”

“...的事情......”

什麽事?

湊不過去聽不清了,腦子裏掀起來的熱還沒有消退,又怕再看見,為自身計,少年抿著唇,還是湊了眼睛過來。

好在她已經坐直了,甚少攏了衣裳,居高臨下,隻見到她的睫羽,沒再見她的眼眸。

少年如釋重負般,納出一口氣。

張麽麽立於旁,“這湯......”

避子湯和催養湯的味道,大同小異,楚凝聞了就反嘔,許久不行房,身上有些不適,她翁聲翁氣擺手不喝。

“皇弟心裏催促的厲害,我知道邵瀛也開始急了,他許久不留宿,如今過來,是為了子嗣的事情。”

張麽麽見女郎手抵住額,很是疲態,她的聲音小了下去,“眼下,又如何急得生?”

早年避子湯喝多了,太醫說她本就宮寒,不易受孕。

奶姆心疼她,上前給她披了鬥篷。

“奴婢知道公主心裏苦......暫且撐一撐,隻要懷上了,公主也能解脫了。”

聽了安慰話,楚凝心裏好了許多。

想到解脫,隻要解脫,眼下什麽都不算難,有盼頭就行。

他還尚未娶妻,或許.....

心頭以供蔚籍的麵孔翻了出來,楚凝轉而思及到那雙相似更年幼,卻更漂亮的麵孔,還有他漂亮澄澈的眼睛。

“那個少年,他身子好些了嗎?”

忽而聽她問起自己,心中警鈴大作,聯想前因,結合主仆二人的對話。

一個大膽而荒謬的念頭浮上腦中......

她該不會要將他養好了,用他來給她當生孩子助於解脫的工具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