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枝的懷裏揣了一個灰色的布包,在跨過門檻時緊緊抱包袱,以生怕再次摔倒損壞了裏麵的物什。
行至床前,明枝看著裴淵的臉色越發的灰白,就連臉頰也瘦得凹了進去,細細看來卻有幾分嚇人。
但她好像在今天清晨看到了裴淵輕撫著她的額頭,眉眼之中滿是溫柔,沒有血色的薄唇輕啟:“睡吧。”
那時心髒怦怦直跳卻敵不過濃厚的睡意,醒來卻滿是懊悔。
後來她告訴文公公的時候,他隻道這隻是她的南柯一夢罷了。說完後,他的眼眶邊微微泛紅。
是啊。
太醫令,最德高望重的太醫都宣告了裴淵的死期,難道真是她的夢境嗎?
她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決定一探究竟。
明枝躡手躡腳地坐在床邊的腳踏上,她的耳朵仔細聽著門外的動靜,就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未了,她試探地出手輕輕地戳向裴淵的臉頰,見他沒有反應手下的動作便愈發的大了。
此時的裴淵已然動了殺心,畢竟因為一時恍惚而使得明枝竟然發現了他裝病的事實。
今日莫不是她背後的主子,讓她再來一探虛實?
他的手已然放到了被子中的匕首上,就等明枝再次試探,他便迅速處決掉此女。
“殿下,您是不是杜麗娘的親戚?就是死去之後,結果遇到柳生又重回人世那個姑娘。”
明枝從包袱中翻出她珍藏已久的話本,翻到主人公重生的那一章節說道。
神經緊繃的裴淵聽到此話,對她的懷疑便放下了幾分。
明枝又打濕手中的絹巾,細細欣賞了一番雖然蒼白卻依舊俊俏的麵龐說道:“殿下,您是我長這麽大見過最俊俏的郎君,這人活一世最怕的便是孤單,聽文公公說,我以後可能會被安排至青雲寺當姑子,最後的日子便多陪陪您。”
說著說著,明枝便從悲傷的情緒中抽離出來,興奮地說道:“前些日子,我托采買宮女給我新買的話本子,聽說青雲寺不讓看,但我一個人看也太孤單了,那便給您念念吧。”
聽著明枝的話,裴淵不屑於別人的陪伴,自從母妃去世後,他在這宮中的日子甚至都不如郭貴妃身邊的一隻狗。
什麽真心假意,他隻信握在手中的才是自己的。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聽著明枝似是又要開始念她的話本。
此時他的腦中隻有一個想法:“醒來的第一件事,便要扔了她的話本。”
原本剛剛服下改變經脈的丹藥,裴淵感覺自己的骨頭渾身發痛,就連太陽穴仿佛被針紮一般,本以為今夜聽著聒噪的聲音會分外難熬。
卻沒想到明枝說話似是隨了雲翠宮中吳儂軟語的江南調調,念起話本來細膩軟糯,仿若春風拂麵般舒適。
裴淵緊繃的神經在她如潺潺溪水般溫和的聲音中逐漸鬆弛,無意識中便睡了過去。
明枝卻也樂得給他念話本,自從舒太妃去世後,她便沒有了親人。雖然給三殿下當妾,但日後終究會有自己的娃娃,就像冷宮老嬤嬤說她日後是夫妻恩愛,兒女雙全之相。
誰能想到好不容易有了親人,還沒幾天便要送他走,還是多陪陪他。
日後在青雲寺追憶往昔,也算是與三殿下有過一些快樂的時光。
就這樣,明枝每晚前來給裴淵念著話本,卻看著裴淵的麵容越發的蒼白。
直到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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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午後吹著涼爽的微風,一座雕刻著鳳凰的攆轎卻匆匆趕往了議政殿。
“娘娘,到了。”
皇後穿著一襲明黃色的衣衫,把手搭在婢女的右臂上,邁著蓮步走向了殿內。
議政殿一向是皇帝處理前朝大事,傳喚大臣的地方,後宮眾人不得擅自踏入。
但當皇後行至殿內,還未繞過玉石屏風,便聽到了其中男子輕聲安慰著啜泣的女子。
皇後眉目緊鎖,詢問著引她進門的太監:“內裏是何人?”
小太監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說道:“是郭貴妃娘娘。”
若是往常她立馬轉身離去,並不願與見那狐媚子,但今日卻是事關緊急。
皇後一向不怕皇帝厭惡以及責罰,闖進內室,隻見郭貴妃跪在地上,嬌弱無骨般趴在皇帝的腿上。
“聽聞郭貴妃脫簪身穿素衣,跪在議政殿前為兒子求饒,沒想到妹妹竟在內室。”
皇帝看到皇後前來,原本還帶著笑意安撫著郭貴妃,瞬間變得正言厲色道:“皇後來此做什?”
“陛下,大皇子在早朝時發狂打傷三皇子的事情,已然盡人皆知,還望陛下早早做出決斷,那些跪在長青門前的老臣們都要撐不住了。”
皇後話音剛落,郭貴妃一雙丹鳳眼便噙著淚水說道:“陛下,我們清兒不是故意的,就連太醫也沒查出清兒有什麽問題,一定是他們蓄意陷害。”
“是啊,不就是打傷了自己的親弟弟。臣妾聽說大皇子在早朝時可是衝著陛下的方向,若不是三皇子伸手攔了一下,恐怕會傷及陛下龍體。”
郭貴妃並沒有回應皇後話,如珠般的淚珠便如同泉水一般往下流,趴在皇帝的膝上,嬌聲說道:“陛下!您看皇後娘娘冤枉我們清兒,他可是被您看著養大的,他的品行您是知道的。”
皇後立馬跪在皇帝麵前說道:“那日上朝的大臣皆可作證,還望陛下明斷。”
她自知在這後宮之中,皇帝才是第一等自私之人,莫說是兒子妃嬪,任何人都不得超越他的皇權以及覬覦皇位。
郭貴妃的父親是右相,大皇子的事情已然過去了六日有餘,她不給皇帝澆一把火,隻怕這事隻會輕拿輕放。
皇後看著皇帝似是在思慮,便知此事已穩,便退一步說道:“聽聞三皇子被打傷後已經昏厥了六日,太醫令說怕他身子虛弱撐不過第七天,皇上還去看看吧。”
皇帝頷首應道:“好,待朕前去看看老三,再做定奪。”
他輕拍了兩下郭貴妃的臉頰,說道:“去吧,朕今晚去你的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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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便是太醫令說的最後的期限了,明枝看著裴淵已然形似枯槁,脆弱的就像一張撐到極致,馬上就要被撕裂的宣紙一般。
她今日早早便坐在腳踏上,把頭枕到裴淵的手邊,小聲說道:“殿下,杜麗娘該醒了。您什麽時候醒?能不能起來再摸摸我的頭。”
裴淵自是不會回應她。
明枝便繼續讀起她手中的話本,話本的故事已然就要完結,奈何結局卻是不如人意的。
書中的小狐狸精被她情投意合的書生背叛,尋聲而來的道士把小狐狸精打得魂飛魄散。
明枝讀完便哭了出來,不僅在哭小狐狸,還在哭裴淵。
她的心髒一抽一抽地發脹發痛,她捧起裴淵的右手哽咽地說道:“殿下,你要去了奈何橋上記得和我父母兄長,還有舒太妃說一聲,枝枝過得挺好,讓他們不必掛念。年年祭祀我定會給你們燒些香燭衣物。”
此時的明枝已然把裴淵當成了自己家人的一份子,畢竟裴淵未娶正妃,日後她去了尼姑庵也不會嫁人,那就勉強算是一世的姻緣。
倏然間,明枝的話音剛落,正輕撫著心髒,抽泣得無法自拔,長華宮寢殿的大門便被打開。
還以為是文公公來喚她吃飯,明枝側目一瞟竟然看到了門口的兩人。
一人的衣服上用金絲繡著的五爪金龍,另一女子則是雙飛五彩鳳凰。
她急忙跪在一側,帶著哽咽的聲音,行大禮道:“妾參見陛下,皇後娘娘。”
皇帝並未理她,隻是看著床榻上的裴淵卻分外陌生,他好似許久都未見過這個被丟棄在長華宮的兒子。
他的眉眼真是和他討厭的賢妃一模一樣。
“三皇子是一次都醒不過來了嗎?”
皇上淡漠地問著跟隨而來的太醫。
譚太醫雖然年歲不大,卻是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沉聲說道:“臣願一試。”
皇後卻讀懂了皇帝的話,焦急地說道:“陛下,讓三皇子好好歇息吧,莫要再折騰了。”
這是要燃盡裴淵最後的生命,就是為了讓他可以蘇醒過來一會兒。
很難想象這是一個父親做的決定。
身為皇帝的親信,小譚太醫卻反駁道:“皇後娘娘此言詫異,臣這是在對三殿下施救。”
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明枝卻是懂得了這最後一句話。
施救好,若是有一線生機殿下便不去奈何橋。
明枝側耳聽著小譚太醫似是走進了床榻,她也不敢抬頭張望。
等待的時間總是煎熬的,約莫等了一刻鍾的時間。
“陛下,殿下醒了。”
明枝欣喜地抓著地板上的地毯,心道:“真不愧是陛下帶來的太醫。”
皇帝冷漠地看著自己病骨支離的第三子,冷淡地問道:“身子可好些?”
裴淵強扯著嘴角,沙啞地說道:“可能不大好。”
“你可願原諒老大對你做的事情?”
裴淵自是猜到了他這自認為情種的父親要說的話,他不願正麵回答,滿眼疲憊地說道:“父皇說原諒,那便原諒吧,不過兒子可能馬上就要死了。”
此話說完,裴淵明顯看到明枝緊攥著地毯的手指愈發得慘白。
“好,傳朕旨意,大皇子縱然意識不清,誤傷親弟,但三皇子感念情同手足,兄友弟恭不願朕懲處過重。罰大皇子一年俸祿,禁足半月。”
裴淵聽著聽著便不停地咳喘。
皇帝似是意識到裴淵要死了,轉頭看向地上的明枝說道:“老三隻有你一個侍妾?”
明枝不知皇帝什麽意思,低聲說道:“是的,陛下。”
“待到老三去世後,追封安王。你晉為側妃,擇旁係子弟封為世子,繼承香火。”
明枝聽到皇帝驚人的話語便愣在了原地,什麽叫追封?三殿下不是已經醒了嗎?
還不等她接旨,便看到床榻上的裴淵蒼白嘴角不停地開始往外湧著鮮紅的血液,忽然噴出最後一口後便暈了過去。
“殿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