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程
秦騖按著扶容的腦袋,強迫他抬起頭,瞧著他,眼裏怒意翻騰。
“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帳篷裏的士兵們見情況不太對,連忙退出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簾子放下,帳篷裏隻剩下秦騖和扶容兩個人。
扶容認真地看著秦騖:“稟陛下,我說……我果真是笨得要命。”
秦騖瞧著他,他神色認真,不似作假,也不是鬧脾氣的模樣。
他隻是說了一句話而已,還是附和秦騖。
可秦騖就是覺得哪裏不對。
這時候,帳篷外麵的方士們還在做法,拿著法器,念著咒語,在火堆前麵揮舞。
火光照在帳篷上,遠處飄來念咒的聲音。
秦騖找不出扶容的錯處,有些煩躁,朝外麵吼了一嗓子:“讓外麵的停下,差不多就行了。不是多金貴的人,用不著做三天三夜的法事。”
士兵們愣了一下,連忙領命:“是。”
秦騖的最後一句話若有所指。
伺候的人都知道,這場法事不是為那些死人辦的,是為生病的扶容辦的。
所以,不是多金貴的人,指的其實是扶容。
但是扶容並不知道。
他坐在床榻上,低著頭,用手指描著被子上的花紋,發著呆。
秦騖按著他的腦袋,正色道:“隻有我能說你笨,你自己別說。”
扶容點了點頭,輕聲應道:“知道了。”
可能是因為生病,扶容沒什麽精神,蔫蔫的,但他還和從前一樣乖順,垂著眼睛,安安分分的。
可是秦騖總覺得他有哪裏不太對勁。
沒什麽鮮活的精神氣。
秦騖拽過旁邊的毯子,把扶容裹嚴實,猛地把他抱起來。
扶容忽然騰空,這才有了反應。
他喊了一聲,從毯子裏伸出手,緊緊地抓住秦騖的衣襟,原本平靜的臉上有了慌亂的表情。
秦騖不自覺勾了勾唇角,讓他坐在自己腿上,將他抱得更緊。
秦騖又朝外麵喊了一聲:“讓那兩個方士帶著東西進來。”
士兵領命:“是。”
不多時,一堆人就擠滿了主帥營帳。
士兵們捧著小米粥、軍醫捧著熬好的湯藥、兩個方士捧著法器,齊齊朝秦騖彎下腰。
秦騖淡淡道:“先吃飯。”
於是士兵們將小米粥雙手奉給扶容。
扶容低頭喝粥,秦騖抬眼看了看兩個方士:“別閑著,跳起來。”
兩個方士愣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陛下的意思,應當是法事做起來。
兩人連忙應道:“是,是。”
扶容吃飯喝藥,兩個方士就舉著法器,在旁邊轉來轉去,驅逐邪祟。
扶容低著頭,也能隱約看見他們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有點滑稽。
他沒忍住,笑了出來。
秦騖瞧著他的側臉,抬手捏了捏他的臉頰肉。
這樣才對。
可是在秦騖的手指碰到扶容臉頰的時候,扶容整個人都僵了一下,垂了垂眼睛,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
秦騖捏著他的臉,竟也沒有發覺。
良久,扶容慢吞吞地把藥喝完了,秦騖便揮手讓他們都下去。
兩個方士剛準備退走,忽然,他們聽見秦騖問:“那個棒槌留下,辟邪好用嗎?”
兩個方士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法器。
陛下指的應該就是這個“棒槌”。
秦騖瞧著他們,不怒自威:“說話。”
畢竟是吃飯的家夥,兩人有些猶豫,在秦騖的威壓下,忍不住跪下了:“這……陛下……此乃法器,我等……”
扶容抬起頭,試著幫他們說話:“我沒有中邪,不用這個,還是還給他們吧……”
這時,其中一個方士急中生智:“陛下乃真龍天子,邪祟不敢近身,近身則灰飛煙滅,又何須小小法器?法器對我等尋常百姓來說,自然是無上法寶,但對陛下來說,不過是腳下一粒塵土,實是無用。”
秦騖想了想,再次揮手讓他們下去。
兩人如釋重負,起身退走。
離開營帳的時候,他們又聽見陛下淡淡道:“聽見了?還不趕緊纏緊點?”
兩個人剛想抬頭看,就被士兵們擋住視線,送出去了。
營帳裏,秦騖靠在榻邊,扶容被他按著,被迫緊緊地“纏”著他。
秦騖嚇唬他:“你見到鬼了?做夢夢見了?”
扶容垂著眼睛,小聲回答:“沒有看見,我……”
沒有被鬼纏住。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扶容就是被他折騰得太過了,才會病倒的。
隻有秦騖不肯承認,說他是被鬼纏上了。
旁人也不敢說。
也隻有扶容鼓起勇氣,認真地對他說:“我沒有被鬼纏住,也不是被嚇病的。”
秦騖稍稍坐直了,麵色沉了下來:“因為什麽?”
扶容正色道:“因為陛下。昨天晚上,我很疼,但是陛下……”
不等他說完,秦騖便喝止了他,不許他再說下去:“扶容,別強嘴。”
扶容看著他,認真地重複了一遍:“可是我真的很疼。”
秦騖冷笑一聲:“昨天晚上是你先惹我的,讓你長長記性,以後別說那些不喜歡我的蠢話。再說了,那事情你一個人做得了?我沒和你一起?怎麽我就沒事,你就病的要死?”
“因為……”
扶容笨嘴笨舌的,在秦騖麵前又沒氣勢,總是說不過他,被他壓製。
“你這小東西自己看見屍體,自己嚇壞了。我讓你看大夫,給你抹藥,喂你喝藥,你一醒來還賴上我了?”
“我……”
“我看你真是被鬼纏住了。”
秦騖抱住他,扶容還想掙紮,被秦騖按住了。
“又哪兒疼了?不是給你抹過藥了?”
秦騖的雙臂緊緊地箍著扶容的腰,掙紮之間,裹在扶容身上的毯子滑下去了,兩個人靠得很近。
秦騖想看看他身上的傷口,扶容卻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垂下眼睛,搖了搖頭。
“不疼了,現在不疼了。”
“不疼就睡覺。”
秦騖把他放倒在榻上,抓起毯子,給他蓋上。
扶容試圖翻個身,還沒來得及動,就被秦騖按住了。
“你沒聽見那兩個方士說的?”
扶容顫抖著雙手,抱住秦騖的手臂,纏住他。
這下秦騖滿意了。
他轉過頭,瞧見帳篷裏點著的蠟燭,想起扶容剛醒來時喊著要把蠟燭吹滅,想了想,又喊人進來,讓他們把蠟燭給吹了。
蠟燭一滅,整個帳篷都陷入黑暗之中。
月光透過帳篷,隱隱約約地照在榻上。
氣氛緩和許多。
他們都想睡著,但是他們都知道,對方沒有睡著。
秦騖摟著扶容,低聲命令道:“扶容,說你喜歡我。”
扶容抬起頭,在黑暗中靜靜地凝視著他的麵容。
沉默了好久,扶容終於在秦騖即將發火的時候開了口。
“我……我喜歡陛下……”
“乖。”秦騖摸了摸他的頭發,低聲道,“昨天晚上,你不是求我喜歡你一點嗎?”
扶容沒有回答,秦騖隻當他是默認了。
秦騖淡淡道:“你再乖點,就喜歡你了。”
扶容沒有說話,他抬著頭,看見巡邏的士兵們舉著火把,從帳篷前麵走過的影子。
扶容想,如果可以,他也想在外麵巡邏。
在外麵巡邏,比在裏麵睡覺更好。
沒有聽到扶容說話,秦騖皺了皺眉,喊了他一聲:“扶容。”
扶容回過神,下意識道:“喜歡陛下,我喜歡陛下。”
他語氣急切,不像是在示愛,簡直像是在求饒。
扶容緊繃著身子,生怕秦騖聽出來,對他來說又是一場災難。
所幸秦騖並沒有聽出來。
秦騖壓根就沒有細聽,他默認扶容的表白中都是愛意,他不需要確認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
秦騖閉上眼睛,摟緊了他:“睡覺。”
扶容趴在他懷裏,認真地看著帳篷上的影子,直到巡邏的士兵離開。
扶容忽然想起林公子。
這次出征剿滅叛軍,林意修不太讚同讓文武百官一起出征,秦騖就幹脆沒讓他來,讓他留在都城了。
不知怎的,扶容忽然想到了他。
就算官職不一樣,不在一個地方,但是他能感覺到,林公子和這些士兵是一樣的。
他們都是一個人,就算是一個小兵,也能做自己的主。
而自己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之前,林公子問他,想不想做官。
先前扶容還有些猶豫。那時他還很喜歡陛下,但是心裏也有點想做官。
他取舍不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兼顧陛下和做官,害怕自己做不好,耽誤了事情,惹陛下生氣。
可是現在……
他忽然好想去找林公子,現在就去找林公子,堅定地告訴他,他想做官。去求他,求他幫自己找一個小吏的職位,就算要跪下來給他磕頭,那也可以。
他不想再和陛下待在一起了,至少不要再像現在這樣。
扶容靠在秦騖懷裏,睜圓眼睛,認真地等著巡邏士兵從帳篷前麵走過去,數著他們走了幾趟。
忽然,秦騖睜開眼睛,同他對上目光。
秦騖的眼睛像狼的眼睛一樣,在夜裏也閃著幽幽的光。
“你在幹什麽?”
扶容嚇了一跳,答不上來:“我……”
秦騖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朗聲吩咐外麵:“離遠點。”
秦騖還以為扶容是被外麵的人影晃得睡不著,所以讓他們走遠點。
扶容抬起頭,張了張口,沒來得及製止他。
外麵的士兵應了一聲,退走了。
再也沒有巡邏的士兵從外麵走過。
秦騖抱緊扶容:“睡覺。”
扶容乖順地窩在他懷裏,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
翌日清晨。
秦騖抱著扶容,緩緩睜開眼睛。
說是要“驅邪”,於是扶容被他按在懷裏,就這樣睡了一夜。
秦騖低下頭,看看扶容的臉。
扶容的臉上泛著紅暈,或許是被悶的,或許是被秦騖壓的。
總之好看了一些。
秦騖扯了扯扶容的臉頰,把他給捏醒了。
扶容揉了揉眼睛,反應過來,連忙從秦騖懷裏爬起來。
他看起來很困,說的話卻很清醒:“我伺候陛下洗漱。”
他生怕自己又惹到秦騖。
扶容下了榻,披上衣裳,小跑著到了帳篷門口。
“陛下起來了。”
士兵們馬上會意,把熱水和早膳端進來。
扶容服侍秦騖洗漱,幫他換上衣裳。
士兵前來請示:“陛下,今日可要回城?”
秦騖低頭看了看扶容,扶容站在他麵前,低著頭,認真地係上衣帶,乖得很。
看在他今天早上這麽乖的份上,秦騖下令:“再推一天。”
“是。”
秦騖又對扶容道:“為了你,又推了一天。”
扶容抬起頭,連忙道:“不用的,我可以現在回去……”
他想回去找林公子。
但是他的語氣太過急切,秦騖察覺出不對,皺了皺眉:“你急著回去?”
“沒有。”扶容搖搖頭,“已經耽誤一天了,我……我覺得不太好。”
扶容連撒謊都不會,太明顯了。
秦騖冷笑一聲:“回去找你的林公子?”
這太容易猜到了。
扶容認識的人就那麽幾個,秦騖全都知道,現在還留在都城裏的,除了林意修,再沒別人了。
扶容搖頭:“不是他。”
秦騖語氣篤定:“這才幾天沒見,你就急著見他,我說你早上怎麽這麽乖,原來是為了他。”
扶容試圖反駁:“我沒有。”
秦騖頷首:“行,你沒有,那我們在軍營裏再住半年。”
扶容呆住了。
半年……
前來請示的士兵不知道該怎麽傳令,猶豫著站在原地。
秦騖淡淡道:“去傳令,在這兒建一座行宮,從今日起,這裏就是都城了,不回去了。”
士兵還是猶豫。
這很明顯是秦騖故意說給扶容聽的,怎麽能真的當做命令傳下去?
扶容低下頭,沒有再說話,幫秦騖把衣帶係好。
秦騖拍開他的手,轉過身,拎起披風披上。
秦騖微微仰著頭,係好披風係帶:“沒聽見扶公子要現在回去嗎?去傳令,即刻啟程。”
“是。”
秦騖瞧了扶容一眼,冷聲道:“是你自己要回去的,等會在馬背上別跟我求饒。”
他捏著扶容的下巴,讓他抬起頭:“讓你留在這兒你不高興,現在回去你也不高興,你還想怎麽樣?”
扶容看著秦騖,沒有回答,漆黑的雙眼裏多了一些秦騖沒見過的神色。
秦騖鬆開他,朝他揚了揚下巴:“還不去收拾你的東西?”
“是。”扶容應了一聲,轉過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
秦騖的手下動作很快,即刻啟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軍營。
將士們整裝待發,隨軍出征的文武百官也立即收拾好東西,從帳篷裏跑出來,生怕耽誤了時辰,秦騖拿他們開刀。
秦騖披著盔甲,站在最前麵。
扶容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跟在他身後。
士兵將秦騖的戰馬牽過來:“陛下。”
秦騖抱著手,朝扶容揚了揚下巴:“上去。”
他就是故意的,他知道扶容不會騎馬。
扶容抱著自己的小包袱,緩緩地走到高大的戰馬前。
秦騖的戰馬都披著甲胄,十分威武。高高大大的,毛色純黑,打一個哈欠,擦一擦馬蹄,弄出來的動靜比尋常的馬匹大得多。
扶容伸出手,試著順了順馬匹的鬃毛。
這匹戰馬性烈,還認主,見誰蹬誰,連鬃毛都是紮手的。
幸好這匹馬在扶容麵前還算乖順,隻是抖了一下,就沒有其他動作了。
秦騖抱著手,冷眼瞧著。
他就等著扶容來跟他求饒。
可是扶容沒有,他摸著戰馬,回憶秦騖是怎麽上馬的。
但扶容還是有些害怕,他偷偷在戰馬的鬃毛上擦了擦手。
秦騖瞧見他的小動作,笑了一下,語氣卻還是冷冷的:“快點,所有人都在等你,上不去你就和他們一起跑回去。”
扶容抓著馬鞍,試著爬到馬背上,結果他一動,戰馬也試著往前走,他連忙落了地。
上不去。
上去了能不能穩住也是一個問題。
扶容不可能現在就學會騎馬。
他想了想,最後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走到了文武百官那邊。
他還是自己跑回去好了。
還能和文武百官一起,如果林公子跟著來了,他也一定會在這裏。
這樣算來,他和那些官員也差不多了。
秦騖看見扶容走了,麵上表情凝了一下,好,好得很,扶容非要跟他對著來。
秦騖從士兵手裏接過韁繩,動作利落地翻身上馬,一揚馬鞭:“啟程!”
扶容抱著小包袱,跟在後麵跑。
雪地鬆軟,有一些碎石子埋在裏麵,扶容又病著,跑得不快,還差點被埋在裏麵的石子絆了一跤。
差點摔倒的時候,旁邊的人扶了他一把。
“誒。”
“多謝。”
扶容抬起頭,忽然覺得眼前的人有點眼熟。
這是一個年輕男人,穿著白衣素服,好像是在替人服喪,旁邊的男人也是這樣的裝扮,隻是看起來年紀更大一些。
對了,最近死了的人,不就是先帝和那位謀反的魏王嗎?
所以他們是……
兩個倒黴藩王,三皇子和六皇子。
扶容還記得,上次在城樓上,他們在秦騖的威壓下,跪地求饒的模樣。
原來秦騖也沒有給他們安排馬匹,也讓他們跟在後麵跑。
扶他的是六皇子,很快的,三皇子把六皇子給拉走了。
兩個人低聲交談。
三皇子道:“你不要命了?那是陛下的男寵。”
六皇子笑了笑,晃了晃手裏的瓷罐子:“也是托他的福,陛下才肯請方士給二哥做法事,說起來,我們都得謝謝他。”
原來那個壇子裏,裝著的是反賊魏王的骨灰。
三皇子膽怯,剛要拉著六皇子離扶容遠點,忽然,又短又急的破風聲掃過。
嘩啦一聲,魏王的骨灰壇應聲而碎。
灰白的粉末掉進雪裏,被風吹走,很快就消失不見。
三皇子顧不得去管骨灰,連忙按著六皇子,俯身叩首,把六皇子的腦袋也死死地按在雪地裏,不讓他抬頭。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整個隊伍都停下了。
扶容抬起頭。戰馬很高,再加上秦騖,扶容得仰著頭才能看見他。
秦騖騎在馬上,握著馬鞭,逆著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卻不怒自威,壓迫得烏泱泱一群人都跪下了。
扶容也跟著跪下了。
秦騖淡淡道:“讓你們給他收屍,沒讓你們留著他的骨灰。”
“是。”三皇子按著六皇子,連連磕頭,“臣知錯了,陛下恕罪。”
秦騖麵無表情,騎著馬,慢悠悠地走到扶容麵前。
和其他人一樣,扶容也跪在地上,馬鞭的尾巴掃過扶容的臉頰。
下一刻,秦騖就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抓了起來。
扶容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抓到了馬背上。
他不是坐在馬背上的,而是趴在馬背上的。
就像是土匪擄人,把人的手腳綁起來,丟在馬背上,馱著走。
秦騖拍了他一下:“別亂動,掉下去我可接不住你。”
扶容垂著頭,不敢去看其他人。
明明是秦騖自己說的,上不了馬,就和其他人一起跑。
他和其他人一起跑了,秦騖還是不滿意。
還是在好多人麵前,扶容以後做了大臣,怎麽和他們一起做事?他們會怎麽看自己?
扶容垂了垂眼睛,不敢去想。
忽然,秦騖又提著他的衣領,猛地把他提起來,抱在懷裏。
“走了。”